“你好~你是小百合小姐的女儿吧?”
明野没有理会,她轻声向女人哀求道:
“妈妈……请不要这样。要是爸爸回来看到……”
艺名“武田小百合”,现名“明野悠”的女人点燃一支女士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她的眼睛很大很美,足以令人见之难忘。与她浓而细长的眉形相衬,形状优美。
悠横斜着那双与明野一模一样的眼,隔着弥漫开来的灰蓝烟雾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
“聪先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过了。”
明野像是受训的学生一般,怯怯地埋下脑袋:“对不起……”
悠嘲弄地看着明野,用一种有意识的刻薄和无意识的恶毒对女儿说道:
“真想道歉就去把聪先生抢回来啊,从里士君那抢回来。”
这句话仿佛砍了明野一斧头,她登时失去全部生息。她头也没抬,不再说什么,失魂落魄地往二楼去了。
看到整个过程的牛郎一脸莫名——
做母亲的大白天在家里寻欢作乐,还忿忿不平。女儿竟然对这样的母亲畏畏缩缩,反而像个认|罪的罪|犯一样。
啊,再加上个不回家的父亲。聪先生、里士君……这两个名字发音不是一样的嘛,是亲戚?
这家人可真够怪异的,他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明野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她木愣愣地呆立片刻,从衣柜深处找出一个透明玻璃罐。
罐里装着半满的泥土,她将玻璃罐抱在怀里,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开始传来明野悠的叫骂声。她到底担心母亲,慌忙起身,将玻璃罐放回原处,快步出了房间。
下到一楼那会,悠正好扬起酒杯泼了男人一脸,指向大门尖声嚷道:“给我滚!”
男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点头哈腰捂着湿淋淋的脑袋逃走了。
他一消失在悠的视野,她就往沙发扶手一趴,在亲生女儿面前孩子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明野对于这样的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她上前像个温柔的母亲一般为母亲拭去泪水。悠一边抽泣,一边细数着她在这个不知好歹的牛郎身上都受了多少气。
悠年过半百,她并非心智不全,也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只不过一直保持着少女时期的性格和言行罢了。
她喜怒无常,内心极度依赖身边的每一个人,也不管可以不可以,应该不应该。只要人还清醒,不是在闹情绪就是在撒娇,或者两样一起。
距今三十多年前,她以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青春灵动的美貌、娇憨可爱的性格俘虏了无数人当代人。“国民女儿”、“永远的少女”这些爱称也如同诅咒一般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身|体老去,精神却不曾成长过。在她内心深处,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呵哄宠爱的小女孩。
她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需要承担什么,因为她总是最柔弱最无辜的那个人。周围所有人都有义务为她的幸福和快乐负责——包括她的女儿明野彩。
哭着哭着,悠的矛头从那个逃走的牛|郎转移到了近在眼前的明野身上。
“为什么彩不是男孩子呢?”
明野的整颗心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正如“国民女儿”是缠绕悠一生的魔咒,“不是男孩”也是从明野彩出生起就烙印在她身上的诅咒。
她不是男孩,所以父亲另寻他法,所以母亲寂寞又凄凉。
她不是男孩,是她让两个家庭破碎,让六个姓氏为“明野”的人陷入不得解脱的痛苦之中。
——不管是不是事实,早在明野彩成长到拥有最基础的判断能力之前,这样的信息就像病毒一般在她小小的脑袋中悄然扎根。
她被腐蚀成了另一种形状,她眼中的世界,她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与别的同龄人截然不同。
此时,愧疚和羞惭让她战战兢兢地向母亲垂下脑袋。
“对不起……”
“我牺牲了那么多也要生下你,期望着你能挽回聪先生的心。可你却一点作用都派不上,真是太废物了!”
“对不起……”
“你哪里和我像了?就连聪先生都不愿意喜欢你,一点都不可爱!”
“对不起……”
悠每哭诉一句,明野便道一次歉,但这完全没能让悠好起来。“只道歉就够了吗?你害我的根本多得数不清!有这功夫就去为我把聪先生带回来啊!”
明野再也无法忍受,起身就跑。
冲出大门,街道笼罩在暗沉的夜色当中。冰冷的空气令她重新回到了人世。
她仰起沉重的脑袋,发现天已经黑透了。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不……这样的说法不对。星星是存在的,不能因为她看不见就说没有。
只要拨开这片阴郁的、滞涩的乌云,就一定能看到那片被漫天灿烂的星海照亮的夜空吧。
明野负着双手,透过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遥想着存在于另一处夜空的星月光辉。
她没有看路,只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摆动双腿,等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前。
眼眶一热,强忍了一路的泪水竟然在这种时候从眼眶滑落。“明知道不能给他添麻烦的,但我委屈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啊。”
他现在应该入睡了吧。那就悄悄看他一眼,就一眼,看了就走。
幸村今晚睡得并不安稳。
心里不明缘由地焦躁,心绪纷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良久,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因此,当明野靠近他病床,稍稍俯身看他时,察觉到动静的他睁开了眼睛。
病房没有开灯,过道的灯光映隐隐约约映照在她脸上,虽然看不清楚她是什么表情,但幸村就是知道她现在很不开心。
“彩……”
明野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睁眼,呆了呆,发出一声惊呼。
“晚、晚上好啊!再见!”
幸村一把抓住她手腕。
“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发生!我到家以后想起好像有东西忘记拿了,就过来一趟。”
“你没有东西落在这里,这我是知道的。”
“是我记错了!”
明野蹲下,一根根扳开幸村手指,他倒也没执着于伸手抓她。
“头抬起。”
这是幸村第一次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她说话,一点也不像平时温柔愉快的他。明野一僵,别说逃走,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过来吧。”他轻柔的声音恍如湖面的涟漪一般在她耳边扩散开来,“你来这里不正是来见我的吗?那就再靠过来一点。”
第17章 十七
明野抱着膝头,慢吞吞地挪了一小步。在幸村无言的鼓励下,又挪了一小步。
幸村两手捧着她脸颊,迫使她仰起脸来。这罕见的强势举动吓了明野一跳,她像是被老鹰吓坏的小鸟,浑身僵硬。
晦暗的夜色中,他看她的眼神尤其温柔。微凉的拇指尖轻触她残留着潮意的眼角,微痒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她心口。
“哭过了?”
明野急忙摇头。
“有哪里受伤吗?”
明野眨了眨眼,摇摇头。
“和家里人吵架了吗?”
明野视线游移,垂着目光缓缓摇头。
说谎、没说谎、说谎——幸村在心中叹息。
“冷吗?”
明野点点头。
她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上身有厚厚的冬装外套,下|身是校裙和多少有点御寒能力的衬袜。毕竟正值一年最冷的时候,一路走来,腿都快冻僵了。
“那就上来吧?”幸村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一半的位置。
明野的脸通红发亮,“等、等等!这种事情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是不是早了那么一点点——呃唔!”
幸村鼓气似的弹了她的额头一下。“我是问你要不要上来坐着。腿盖着被子,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
“但是……”
“真的不来么?”幸村就像推销特卖商品的售货员,用充满诱惑力的语调说:“被子里面真的很暖很暖哦。”
“那……好吧……打扰了。”
明野除了鞋子,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和他并排靠坐在床头。被子里的温度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但厚厚的棉被裹着双腿,她很快就回复了体温。
幸村知道她绝不是任性的人,不如说她过度考虑他人感受,到了忽视自我的地步。这样的她会从家里跑出来,一定出于谁都无法忍受的原由吧。
他柔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明野眼眶一酸,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要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前因后果都告诉幸村了。如果能向他尽情倾诉一番,该有多轻松啊。
可幸村本身就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她又怎么能再加重他的负担。
何况家里那些破事她也耻于说出口。就是回想一下都止不住地犯恶心,不能污染了他的耳朵。
回想起下午那牛郎的古怪眼神,明野打定了主意:永远都不要告诉他。
“有点复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一阵沉默突然降临。每当明野让他人感到不快,空气都是这么安静下来的。
明野莫名心慌,两手抓着幸村的袖子,一句“对不起”几乎冲口而出。想起他说过的不许道歉,又生生咽下。
她急于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可以描述这种心情的词语。微弱朦胧的光线中看不清幸村的表情,这下更慌了。
她现在很害怕。
幸村说过不会生她的气,也看不出他有生气,可她就是前所未有的害怕。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幸村抬起靠近她的那只手,绕过她后背,手掌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被他圈进了臂弯里,他的手腕几乎搂着她的脑袋。
“那个……”
“讨厌这样吗?”
“……不讨厌,但是……”
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呢?
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突然看到光源一样。她茫然无措,几乎快哭出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点都不难过。
“乃乃叶她……我的妹妹,时不时会对妈妈撒娇,妈妈就是这样安慰她的。”
感觉到她的僵硬,幸村暗自忐忑。
明野什么都不愿说,这令他难免失落。可她来见他,还抓着他袖子不放,无论她是怎么想的,潜意识都是在向他寻求依赖吧。
他不知道原因,自然不知道要如何开解。只能摸索着,试着安抚她的情绪。
“来的路上人多吗?”
他开始逗她说话。
“没注意,好像不太多。”
“没注意?真亏你能平安到达啊。”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他调笑地说:“平地摔了吧,多少次?”
“一次都没有!”
“真——的没有吗?”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片刻的沉默,他沉声说:“我现在很后怕,因为晚上不安全。”
“对——那个……”
“不是要责备你哦。以后晚上想见面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吧,无论如何我都会去见你的。啊,我会搭车去,不用担心。”
“嗯……”
“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
“柜子里有妈妈带来的点心,要吃吗?”
“现在还不想。”
明野渐渐放松下来。然后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般,怯怯地靠往他怀里。
他心脏疯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比刚才更信任了他一点,更依赖了他一点。
明野一定不知道,这再微小不过的一点的靠近能换来他多大的喜悦。正因为来自怯懦拘谨的她,才尤其令他感动。
明野卸去全身力气倚靠在幸村怀里,她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隔着衣服传来的他身上的肌肉和骨骼的触感,他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她头发的手,他轻柔的嗓音……他的一切都让她好安心。
“到明天早上为止,我都可以待在这里吗?”
幸村迅速思考了一下:床够大,足够他们睡。只要让她睡里边,稍微盖住她的脑袋,也不会被夜间巡房的护士发现。
就算被发现,他也可以解释过去。
——总的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可以哦。”
“啊,呃……”
“嗯?”
“不,没什么。”
她差点说出“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因为谢谢也不能对他说的。
明野的脸隔着病号服贴在他胸膛,除了洗涤剂和消毒水的味道以外,她还闻到了另一种很好闻的气味。
像什么呢……
对了,是阳光和雨露。
在一场滋润万物的小雨过后,如果太阳照耀湿润的大地,当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蒸腾,空气中就到处都是这种清爽的气味。
幸村身上有着阳光和雨露的清香。
“要打电话给家里人说一声吗?”
“没关系,不用的。”
“这样啊……”她平淡的语气的确不是在赌气,一阵绵长的刺痛在幸村胸口弥漫开来。
这一夜,明野在阳光和雨露的清香中陷入深眠。
她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忘记了。
只记得梦中星光灿漫。
第18章 十八
“我今日所做的事要比我往日所做的更好,更好;这便是我要去的地方,那个我所知道的要好得多,好得多的安息之所……”
《双城记》的故事结束了,明野哭得稀里哗啦。
幸村仔细给她擦去眼泪,温声安慰:“好啦,还记得卡尔顿对露茜的告白吗?”
明野边掉眼泪边点头。
“他以生命成就她的幸福,在她和她的家人、她的后代心中永远占据最宝贵的位置……比起在近处守望露茜直到消沉至死,这样更加幸福吧。”
“我知道,我知道啦……但是……”
她一直哭,他就一直哄,又是摸头又是擦眼泪。
明野五官绝佳,就是哭得什么也顾不上的时候也是好看的,并且尤其招人怜爱。
哄着哄着,幸村不由自主地捧起她的脸不断换角度观察。开始研究她脸上的光影、线条、还有表情,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明野:“……………………?”
她又不是超市里的土豆,干什么这么看她?
悲伤的气氛没有了,明野哭不出来了。
“陪我去天台坐坐吗?”等她平静下来,幸村问:“今天好像没什么风,天台应该也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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