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女便想起谢神筠同沈霜野之间有过的那场拒婚风波,心道,如今看来谢神筠果真还是记恨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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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摘星楼开宴,太后携皇帝落座。能上顶楼与天子一同入席的皆是宗室和近臣家眷。
席上皇帝赐菜,有道炙羊肉说是做得极好,叫宫人切开分了赏给众人,果真是外酥里嫩,鲜香扑鼻,人人都说好。
谢神筠陪坐在太后身侧,秦宛心今夜随侍,见谢神筠没有动筷,便悄声问:“郡主怎么不吃?可是身体不适?”
她态度恭敬,声音也轻,但这样近的距离,上座的太后与天子自然也听见了,李璨侧眸望过来,果见谢神筠面色皎然,似是有些泛白,便关切道:“阿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先前与几位娘子一道去看了骷髅幻戏,现下犹觉得有些怕呢。”谢神筠笑笑。
李璨一听便也来了兴趣:“那骷髅幻戏这样逼真吓人么?朕倒是也想看看了。”
太后道:“陛下要是想看,一会儿将那幻戏师召来表演便是。”
李璨已经兴致勃勃地问起了左右幻戏的事,谢神筠盯着桌上那道炙羊肉看了片刻,终是提筷夹了一片,面色如常地送入口中。
片刻后,谢神筠起身离席,没让宫人跟随,只说宴上太闷,要去散散。
待她独自提灯没入池苑寂静之处,便再也忍不住,扶着花树几欲作呕。
“知道什么是两脚羊吗?”
“你现下太小了,养着也没什么用处,但是肉嫩,吃起来正好。看见她了吗,她比你大一些,养着还有用……”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原来她还是一直站在那口冒着热气的锅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神筠猛然抬头,抵住了来人咽喉。
“你在发抖。”沈霜野道。
谢神筠捏着薄刃的手从来又平又稳,此刻却在微微发颤。
片刻后,谢神筠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出了一口气。
“带糖了吗?”她问。
谢神筠穿一条玉色丝罗广袖,描着丝缕不绝的云山重雾,此刻那些重雾都像是攀上她的双鬓,湿漉漉的化掉了。
她霜白的侧颜浸着凉汗,终于在这静夜里显出一点脆弱。
沈霜野摸上荷包,想起包里的糖被他倒空了,他头一次生出了后悔。
“没有就算了。”谢神筠说。
语气平静,不见失望。
“你等等。”沈霜野忽然道。
他往来时的路看了看,疾步过去,月白色的[衫在宫灯映照下有如一道灿灿月华,纵然离得很远,也能看见那道光游曳在漆夜。
沈霜野回来得很快,手里攥了一把小黄花。
“这个是甜的。”
是说不出名字的野花,但能尝出蜜来。
谢神筠一朵一朵的抿干净了。
“甜吗?”沈霜野垂眼看她。
谢神筠没说话。
她扔掉了最后一朵花,攥着沈霜野的衣袖,抬首吻了上去。
冰凉的唇轻轻贴过,还带着花蜜的甜香,谢神筠裹在沈霜野的衣袍里也在瑟瑟发抖,沈霜野握过她的手腕时只觉得冷得像冰。
但她很快热起来,喘息都被吞没下去,在纠缠里变了味道,谢神筠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逐渐挤压的怀抱和撕咬都让她觉得疼痛,唯有面前的人是欢愉的来源。
他掠夺着谢神筠的唇舌,如过境的风雪寒霜,但那肩臂却好似巍峨高山,将霜雪都挡在了身后。
如今这山拥着谢神筠,沈霜野抛掉了浅尝辄止,在绝对的侵占里让谢神筠忘掉了所有。
谢神筠被吻得眸含春水,忽然感觉掌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唔……”她被放开,犹自不能平复,眼里还有失神的懵懂,却在喘息里抿掉了唇上的水润。
“你袖子里是什么?”谢神筠问。
沈霜野眼神很深,他扫过谢神筠的唇,从袖里摸出了他装糖的荷包。
荷包里倒出了一只小蜘蛛。
谢神筠默了默:“你哪来的这个?”
“你们下午的时候不是在那边找蜘蛛吗?”
谢神筠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
沈霜野约莫是没见过长安的乞巧节,真要蛛丝乞巧哪里用得着她们去寻,自有仆婢准备好,到时候让她们去挑,聚在一起寻蛛的过程不过是以此玩乐罢了。
沈霜野正要说什么,前头摘星楼的方向忽然喧嚷起来。
“死人了!”
摘星楼前,天子原本召了那耍骷髅幻戏的大师登台表演,但那被幻戏师操纵着的骷髅甫一登台,其中两具在烟雾散去后竟变成了两具真尸体。
一男一女,死状可怖。
“哐当――”人群顿时慌作一团。
“护驾!”金吾卫立时拔刀护卫天子与圣人左右。
忽然有人颤着声说:“这、这不是谢三郎么……”
第61章
摘星楼前乱作一团,太后到底是久经风浪,传令禁军立时封锁了高台,羁押一众表演的幻术师,又护送宫眷回去,让三司速来勘察。
谢神筠赶回来时便见楼里楼外守卫森严,三步一甲卫五步一羽林,已被禁卫封锁彻底,落针可闻。
“阿姐!”李璨一见谢神筠便似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抓了她的衣袖,“那、那……”
李璨脸色煞白,一想起台上两具尸体可怖的死状便冷汗涔涔,他原本就体弱多病,此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没事。”谢神筠温声安抚,“先送陛下回宫。”
她扫过禁卫封锁的高台,掩去了眸中的森寒凌厉。
七夕节上为天子表演的骷髅幻戏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人,顷刻掀起轩然大波。
今夜负责督巡曲江池护卫天子的神武卫遭了训斥,大将军隋定沛更是在太后与贺相面前跪地请罪,太后明面上只让他回去闭门思过,另外宣调了宣盈盈和郑镶守在清静殿外。
李璨今夜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得人,谢神筠守在他身边。太后召了御医来给他开了安神汤,谢道成求见时李璨刚刚睡下。
谢道成失了一个儿子,在伤心之余却又迅速冷酷起来,他立在殿中,眼角细纹被宫灯一照,显出刀锋似的凌厉。
“娘娘,微臣如今只担心三郎的死是冲着谢氏来的。”
“是哀家这些年站得太高,养大了谢氏子弟的心。”太后坐在殿上,髻上凤衔珍珠华美冰冷,“三郎若是争气,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谢氏近年来人才凋零,族中子弟多借恩荫任职闲差,本身没什么能力,偏偏又能凭着谢氏的名头仗势欺人,但凡顶了一个谢字,便是人人都要巴结。
“但三郎到底姓谢,如何能容得旁人这样凌辱他,这不仅是要败谢氏的颜面,矛头更是冲着娘娘来的,其中用心险恶,娘娘不得不防。”谢道成拜下去。
太后眼底浮出丝缕冷意:“是啊,哀家这个位置坐稳了,有人便要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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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灯火通明。
严向江面色肃然,心知今夜这案子不仅要查得清楚,还得查得快。天子御驾受惊便是捅破天的大事,遑论两名死者一人是衢州长史的官眷,一人还是当朝右相谢道成之子。
他拿到了仵作验尸的结果,先问:“死因是颈部受创?”
“是,应该是极薄极利的凶刃所致,一刀割喉,但伤口被破坏过,”仵作道,“听说两名死者被发现时是在幻术师的表演中被傀儡丝操纵,傀儡丝细而坚韧,确实可能勒进伤口造成破坏。”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死后才被做成傀儡的?”
“人死之后伤口处的血会很快凝固,生前上和死后伤是截然不同的,”仵作道,“但是他们被杀之后应该很快就被傀儡丝勒住了伤口,丝线也因此凝进了血里。”
既是如此,那群幻术师便脱不了干系。
仵作又道:“除此之外,这名男子手腕有折断的新伤,舌头也被割下来了。”
严向江一怔,追问:“女子身上没有吗?”
仵作摇头:“女子身上并无多余的外伤。”
凶手连杀两人,俱是一刀割喉,女子身上没有外伤,谢兆灵身上却有被凌辱过的痕迹……难道凶手是冲着谢三郎来的,女子只是遭了无妄之灾?
严向江落定主意,抬步往刑堂而去。刑部尚书吕谨同江沉分坐上首,共同会审涉案人员,他进去之后将仵作验尸的结果递了上去。
下头的幻术师正是御前操纵傀儡那人,他受了刑,又心知自己遇上了滔天大祸,指天发誓自己毫不知情。
“那两人被害时间同你操纵傀儡的时间如此相近,不是你还有谁?”
“我当真不知!”幻术师道,“我受召前去摘星楼为天子和圣人表演幻戏之前,一直在西苑的幻戏台,绝不可能去杀人。”
这倒是真的,严向江早已让禁军查清了这群幻术师的行踪,他们从今日午时开始便一直在西苑表演,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没有作案的时间。
严向江冷声质问:“即便不是你,你也一定和凶手脱不了干系!否则这两具尸体是如何变成你操纵的傀儡的?”
幻术表演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众目睽睽下骷髅被掉包成了尸体,必定是有幻术师的相助。
那幻术师开始仍是出言狡辩抵死不认,待严向江说要给他上刑时,他忽然脸色一变,目中竟放出一丝凶光――
严向江在大理寺中见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人,也见过他们凶性大发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大喊:“按住他――”
那幻术师原本双手被铐,此刻竟硬生生挣脱开来,狱房中忽地灯灭鸦啼,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立时生扑而来!
侧旁寒光一闪,江沉刀已出鞘,将那欲暴起伤人的幻术师钉死在了地上。
堂中众人皆惊魂未定,狱卒再一探鼻息,那幻术师赫然已经毙命。
江沉微微沉默,道:“对不住,情急之下没掌握好分寸。”
严向江哪里还能去追究江沉杀了嫌犯,先前那情形何等可怖,他都尚且躲避不及,更别提堂中还坐着吕谨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呢。
“自然不是江指挥使的过错,谁也不曾料到这嫌犯竟如此凶悍,”严向江稍一踌躇,道“只是嫌犯已死,这案子……”
江沉扶刀而立,此刻缓缓擦拭着刀上的鲜血,俄顷收刀回鞘,道:“嫌犯自知事情败露难逃一死,临死前欲反扑杀人,被我等当场格杀。这案子,不就结了吗?”
他微微含笑,却让严向江心底陡然冒出寒意。
江沉今夜督查此案,方才在堂上时他却没有开口,他现在说结案,到底是……谁的意思?
严向江先去看了吕尚书的脸色,却见他似乎是被方才的刺杀吓到了,正被衙役扶着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吕谨微不可察地一摇头。
“不妥,”严向江定了定心神,“且不说这幻术师只是嫌犯,便是他真的是凶手,那他杀人的动机何在?此案事涉天子安危,还是应当将来龙去脉都查个清楚,如此才能向陛下交代。”
江沉按着刀鞘,久久不语。
“还是严大人想得周全。”漫长的一瞬过后,江沉缓缓道。
严向江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幻术师死前的反应来看,只怕他当真是和这案子有关系,只是人已经死了,却是问不出更多。”他沉吟片刻,道,“将两位死者的仆婢带上来。”
衢州长史的夫人姓柳,洛阳人士,今次是第一次来长安。
严向江深思,既是第一次来长安,那就不存在积怨已深的情况。
“你家夫人出事前都去了什么地方?平素可有与什么人起争执?”
那婢子微一踌躇,道:“我家夫人为人很是和善,从不与人起纷争的……”
严向江看清了婢子面上的一分犹豫,喝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如实招来!”
婢子害怕,哭着说了今日曲江西苑内的一场风波。
待谢兆灵的小厮被带上来,也是说了谢兆灵今日只与谢神筠起了冲突。
严向江却是越审越心惊。
难怪江沉要急着结案,照这婢子口中所说,杀了这两人的凶手,嫌疑最大的竟是瑶华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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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向江夤夜入宫,捏着审问一夜的口供卷宗匆匆去了政事堂,贺述微今夜通宵在此,显然是在等着审问结果。
他手里那份口供忽然变得滚烫至极。
“贺相。”
深夜阖宫皆静,严向江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这便是死者仆婢还有那些幻术师的口供。两位死者的仆婢皆说昨日白日里死者同人起了冲突。”
贺述微已经看到了口供中的那个名字:“瑶华郡主?”
严向江只觉这案子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敢再查,只能让贺述微来拿主意。
“昨夜大理寺会审时北衙的江沉也在,他与我前后脚进宫,此时应当也去太后面前回话了。”严向江道,“贺相,这案子竟然牵扯到了瑶华郡主,还要如何审?”
不,不对。
贺述微捏着口供细细看过,这案子的手法绝非谢神筠的风格,没有证据,仅凭两份口供也不可能定谢神筠的罪。
只怕这桩案子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风波。
他收起卷宗,肃容道:“这桩案子毕竟惊扰到了圣驾,审问结果也该向天子回禀。明日一早,便将卷宗呈于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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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静殿晨议。昨夜曲江池宴杀人案传遍朝野,今日一早,殿门大开,三司主理的官员跟在贺述微身后踏入殿内。
“有结果了?”太后坐在殿上,女官立刻将严向江带来的卷宗呈了上来,她翻了两页,倏然抬头怒斥道,“这便是大理寺审问的结果?竟是要污蔑当朝郡主为泄私愤杀人么!”
严向江立刻下跪:“微臣不敢,实是死者仆婢口供如此,臣又查访了今日在西苑的一众人等,皆说郡主确实与两位死者有过争执,不知可否请郡主来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况?”
贺述微亦道:“此案如今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若当真与郡主无关,那也应当还她一个清白。”
谢神筠身兼内制舍人一职,今日也在圣人一侧旁听政事。她已经知道大理寺的审问结果,当下便泰然一拜:“圣人,严大人既是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我绝无杀人之举,问心无愧,可否容我殿上自辩?”
太后准了。
谢神筠立于殿上时神色坦然。
“郡主,不知你昨日是不是与衢州长史的夫人、还有谢三郎有过冲突?”
“确实有过冲突,杜杨几位娘子皆是见证。”谢神筠将昨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
“这么说,郡主确实伤了谢三郎的手腕,也曾训斥了他?”严向江问。
“不错,”谢神筠颌首,不见躲闪之意,“三郎辱我母亲,我既是他的姐姐,姐姐教训弟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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