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方才离席的那位贵人。”
方才离席的还能有谁?
李昱心中警惕不减,却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宫人前去,只是一路过去都未放下戒心。
待见到立于湖边的谢神筠时却陡然放松下来。
飞花穿林,谢神筠凭栏而立。她未撑伞,雀蓝雪领拥着花颜,容色剔透皎洁,生生压下了三分雪光。
“郡主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观雪赏景怎么也不叫我一起来?”李昱缓步上前,如今彻底放下心去。
翠领遮了细雪,李昱克制地没有离她更近。
谢神筠扶着白玉栏,没有回头:“你如今不是也来了吗?”
美人沾雪,在寂静沉夜竟显出一丝能被轻易摧毁的脆弱。
李昱笑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宫禁之中,禁军巡防,陛下又还在含元殿饮宴呢,谢神筠即便要发难,也得掂量一二。
况且皇帝……可护佑不了她几时了。谢神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件事,她如今不就是在示弱了吗?
李昱道:“郡主可曾想过以后?”
“以后?”谢神筠似是听不明白。
“郡主如今虽深居高位,也得陛下看重,可终究是女子,又无名无份,”李昱慢慢道,“倘若日后……郡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郡主还这样年轻,何必将自己困在这寂寥深宫之中”李昱低声道,姿态柔和却强硬,“何不另谋出路?”
谢神筠微微一叹:“我居高处不胜寒,也如孤雀无枝依……”
她眺向远处琼林碧水,语气寂寥得让人心中生憾,“前路茫茫,又哪有出路可言?”
“郡主是凤鸟,阖该栖于梧桐之上,又哪里会无枝可依。”李昱心头愈发火热,“若郡主愿意,我愿做郡主栖枝梧桐,替你蔽日遮寒。”
“是吗?”谢神筠终于转头看他。
李昱在她的注视下生出一丝紧张,但他仍是自负,若天子将崩,帝位旁落,没人比他更合适。
谢神筠如果是聪明人,此时就知道该转投谁的怀抱了。
“你来。”谢神筠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一笑,对他伸出了手。
指尖细白剔透,好似精雕细琢而成,让人目眩神迷。
李昱霎那间生出渴望,只想碰一碰她。继而狂喜涌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但瞬息之后,那点白顷刻被血色覆盖,成了李昱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眼。
他轰然倒地,溅起一阵碎雪。
裴元Z和郑镶停在宫道尽头,刹那僵直了身影。
谢神筠握了捧雪,慢条斯理地揉捏过指尖,仿佛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那两人。
“来了怎么不过来?”谢神筠语气如常道,仿佛只是叫他们一同来赏雪。
郑镶立即上前,但见李昱双目圆睁,已然是没救了。
“你――”郑镶简直不可置信,谢神筠竟然当着他和裴元Z的面诛杀了当朝郡王,“他是河间王!”
“那又如何?”谢神筠眼睫微垂,冷冷地压下来。
他倏然僵住。
立即反应过来谢神筠就是故意的,故意引了他和裴元Z两个人来,也支开了附近的禁卫宫人。
此时此刻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和一具尸体。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吗?”郑镶咬牙,觉得谢神筠简直是疯了。
“发现什么?”谢神筠道,“河间王今日醉酒,或许是一时失足落入太液池中溺毙身亡,又或许是倒地时误触顽石而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分明死于你手!”
“谁看见了?”
“郑统领与我皆是见证。”裴元Z此前没有开口,这时却平静道。
谢神筠抬眼:“那我也可以说是你撞见河间王欲对我行不轨之事,因此愤而拔刀,失手杀人。你说群臣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最重要的是河间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无论河间王是死于风月艳情还是蓄意杀人,只要他不是死于“意外”,就会立即在太极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今夜见证他身死的三个人都有嫌疑。
一个当朝郡主,一个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明日太极宫就该热闹非常了。
谢神筠今夜叫裴元Z和郑镶来此,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成为谢神筠的同谋。
“今夜过后,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会和我扯上关系。”谢神筠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两位记得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不仅在威胁警告,还逼得他们必须替自己善后。
第76章
谢神筠擦干净了手,没管身后的事,再度回到了宴席之上。
河间王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李璨率群臣登凤楼,在东华门前召了临江王世子和河间王一道上前来与他观礼,宫人这才发现河间王根本就没有随帝驾一道上去。
“奴婢方才瞧见河间王中途离席,之后倒未曾注意。”陈英道,“许是方才在宴上多饮了两杯,醉倒在何处了吧。”
每年宫中大小饮宴无数,总会有人不胜酒力,再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去年的中秋宴有个官员喝醉之后当众脱衣,幸而被宫人合力拦了下来,李璨也不过一笑置之。
还有那等性情豪迈之辈,醉酒之后在宫壁上题字,还曾被引为美谈。
李璨便笑笑,只让禁卫和宫人留意着,没有多说。
谢神筠站在李璨身后,目光掠过护卫皇帝身侧的郑镶和群臣之中的裴元Z,神色如常。
裴元Z和郑镶果然不敢让河间王的死在此时掀起风波。
谢神筠眸光渐深,顿时确定了李璨一定命不久矣的事实。
今夜谢神筠的冒险是一次实打实的试探。
若李璨病重,朝臣便会立即考虑拥护下一任天子,这种时候,谁也不敢赌。
长安城中能立即正位大统的人选只有那么几个,帝位之争早在暗地里就已经开始了。
难怪如今太极宫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开始在暗地里各显神通。
谁能当上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成为拥护天子继位的功臣。
李璨病重,谢神筠中毒,河间王身死……短则一日,长则三日,太极宫中必有剧变。
谢神筠心口仍旧隐隐作痛,挨过方才那一阵剧痛之后如今化作了更加绵密针扎似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谢神筠能站到如今全靠意志力强撑。
饶是如此,她后背也几乎被冷汗浸透了。
但她肌肤原本就冷白,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
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迎新岁的钟声响起,谢神筠眺向楼外天。昭明二年在风雪中落下帷幕,雪越落越大,渐渐盖了满地狼藉。
昭明三年已至。
百官离宫,太极宫上空仍隐有橘焰跃动,那是含元殿前的燃庭燎火,要烧上整夜,预示来年兴旺。
谢神筠上了马车,却是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
“娘子!”阿烟惊道。
谢神筠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车内的杜织云立即将她扶到软榻上诊脉,先以银针刺穴稳住谢神筠的情况,又给她服了一碗解毒的汤药。
“宫中有变,”谢神筠强行忍住,“告诉宣盈盈和瞿星桥,严阵以待,皇帝病重……”
“我知道了。”杜织云手上动作利索。
谢神筠彻底挨不住,沉沉睡过去。
――
谢神筠再醒过来时觉得热,整个人被箍得紧,呼吸都急促沉重,不知是毒素未清,还是因为被抱的。
沈霜野怀抱炽热,近在咫尺的眉眼锋利英俊,帐外烛光在他鼻梁上投下阴影,明暗分明。
她怔怔地看着他,如坠梦中:“你……怎么回来了?”
谢神筠经常做梦,很容易就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尚未清醒过来,因此还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仍在梦中。
梦里的沈霜野闭着眼,把她按在心口,侧脸贴过她发鬓,灼热的呼吸钻进谢神筠耳里,终于让她生出了实感。
“路上赶得急,本来是想回来和你一起迎新岁的,结果还是没赶上。”沈霜野以额相触,探过她额间热度,道,“在宫宴上中的毒?”
谢神筠起了热,看人时似乎都有重影,遑论沈霜野离得这样近,几乎要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千般思绪都乱成了一团,人便不如往日敏锐,但仍是下意识地在心里生出警惕。
沈霜野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长安,太不寻常了。
边将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大罪,沈霜野一旦在回京的路上泄露了半点行踪,在长安等着他的就该是三司堂审。
况且李璨病危的事连谢神筠也是这两日方才能确认下来,沈霜野远在北境,是如何知晓的?
谢神筠思潮涌动,但面上仍是眉尖微蹙,难受到了极致:“嗯。”
毒素未清,杜织云给她强行催吐,谢神筠喉间刺痛,嗓音因此沙哑。
“要喝水吗?”沈霜野听出来了。
谢神筠点点头,她没什么力气,靠在沈霜野身上由他喂她喝水,里面放了润嗓的药。
她连饮两盏,终于觉得没那么干了。
“杜织云认过那毒了,说是不致命,只是会让你病上数日。”沈霜野道,“你对下毒之人有什么头绪吗?”
那沾了毒酒的帕子被谢神筠藏在袖中带了回来,杜织云为解毒仔细研究了一番。
谢神筠听到毒不致命并不显得意外,她亦通药理,能勉强察觉出毒性大小,否则,若是剧毒之物,她只怕也撑不住至宫宴结束后才倒下。
“想杀我的人很多。”谢神筠道。
谢神筠树敌太多,她如今就是立在朝上的靶子,谁都想来射上一箭。
至于下毒的人,从裴元Z到李璨,甚至幽居千秋殿中的太后,无论是谁,都有可能。
谢神筠揪着沈霜野的衣襟,不肯放开。疼痛和发热带走了谢神筠一部分的理智,沈霜野带走了另外那部分。谢神筠白日里牢不可破的坚硬化掉了,变成了湿润的柔软。
她枕在这里,是全然无害的模样,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沈霜野抱着她,要把自己变成她的依赖。
谢神筠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
“织云呢?今日是元正大朝会……”谢神筠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我不能……”
脆弱无害只是谢神筠给人的错觉,她的底色永远是冷静理智。
“你去不了了。”沈霜野毫不留情道,“你先担心一下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吧。”
谢神筠意识昏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仍是下意识地反驳:“今夜大雪,明天不会有太阳。”
这种时候倒是思路清楚。
沈霜野捂住她的眼睛,强迫她睡:“睡吧。”
谢神筠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是:沈霜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过他为什么会恰在此时出现在长安。
谢神筠睡后,沈霜野方才起身,况春泉出现在窗边,递来密信。
“陛下的病情……只怕就在这两天了。”
沈霜野看过了密信,道:“那宫中生变,也在这两天了。”
况春泉一惊:“侯爷打算如何做?”
沈霜野抬手,况春泉立时噤声。
“今上没有兄弟子嗣,帝位必然旁落于宗室子弟,河间王虽死,但长安城里还有临江王父子,江都王镇守汴州,距长安不过一日之功,也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沈霜野眸光侧过窗外白雪红梅,道,“更何况,先太子的儿子,还被养在太极宫中呢。”
他还没忘,谢神筠手里,还握着昭毓太子之子。
这场帝位之争注定是龙争虎斗,不到最后难见胜负。
昨夜的雪还没停,晨起时窗外落雪飞琼,园中的红梅尽数开了,在白茫一片中显出些许喜气。
阿烟昨夜命人往宫里告了假,说谢神筠晚间登楼受了寒气,夜里起了高热,皇帝自然极是关心,还让内侍叮嘱谢神筠好好养病。
谢神筠心中惦记着事,睡得不踏实。翌日有元正大朝会,她让人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静,但直到朝会结束也是风平浪静。
朝会之后天子率领群臣去往太庙祭祖。太庙在延熙年间被大雪压塌过一次,后来数次修缮也是风波频出,至去年终于彻底修完,因此今年皇帝便要在元正率群臣去拜祭。
谢神筠没再问沈霜野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她如常地接受了这件事,在喝完药后让人摆膳。
正这时秦和露急匆匆穿园而入,跨过廊桥,到了檐下。
瞿星桥回京述职,她是同瞿星桥一道回来的。
“郡主,方才瞿星桥让人递信回来,陛下率群臣在太庙祭拜,结果太庙塌了!陛下重伤,至今生死不知。”
谢神筠一惊而起:“怎么回事?”
秦和露道:“太庙坍塌时随行护卫的禁军立即将陛下救了出来,但那时陛下已陷入昏迷,生死未明,瞿星桥也不能确定。但随后郑镶便以治伤为由送陛下回宫,神武卫旋即封闭了宫门,如今瞿星桥和几位宰相悉数被困在宫中,半点消息也无。”
瞿星桥是在太庙坍塌时便觉事态不对,命人立即报信给谢神筠,自己随群臣入宫,紧接着宫门封锁,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皇帝生死不知,而郑镶却在此时封闭宫门,其用心为何昭然若揭!
“宣盈盈领左骁卫镇守禁中,她此刻应该也已经发现不对了。你立即让人通知陈晚,就说陛下生死不明,郑统领率兵哗变威胁天子安危,着令禁军护驾!”
谢神筠沉声道,“若神武卫不肯打开宫门,便立即强攻。”
“等等,”沈霜野听了片刻,却在此时道,“如果陛下只是重伤,你令禁军强攻宫门,如同谋反。”
“那又如何?”谢神筠一字一句道。
她往外跨出一步,在风雪中披上斗篷,回看过沈霜野,眸如寒渊:“沈霜野,你为什么会在此刻回长安?”
谢神筠昨日为什么会中毒?太庙又为何偏偏在此刻塌了?
那毒不致命,却会让谢神筠今日难以起身,不会随行太庙祭祖,事发后谢神筠再得到消息已然鞭长莫及。
这些事情串起来最终必然导致了今日的结果。
下毒的人既不想谢神筠插手帝位之争,却也不想要她的命。
沈霜野没再拦她。
谢神筠已经走远了。
第77章
重玄门落于宫城以北,历来是北衙禁军镇守,但今日神武卫要强行接管北门,禁军自然不肯,双方于门前僵持不下。
正这时,马蹄杂音迅速由远及近,震踏过宫道,禁军副统领陈晚纵马疾驰,转瞬插入对峙的双方铁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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