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能想象出她曾在这里和朋友笑着闹着,追逐打闹的时光。也好像能够看到她扎着个马尾,背脊笔直地做题目的模样。
校园里有棵百年大树挺拔矗立着,在新的春天又发出新的嫩芽,随风轻轻摇摆,沙沙作响。
她抬起头望,突然心生了些羡慕,想它也曾在这里,为她遮蔽过烈日,带来过阴凉。
……真可惜,但她却没有。
沈明雾低下头,突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眸,望到几张陌生的脸庞――却对她摆出了相当熟悉的表情。
“嘛呢哥们儿?”一个寸头男人笑着说,“在这儿忆苦思甜呢?”
另一个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胖墩儿。她咧了咧嘴,说:“别忆了哥,高中时光简直人生至暗时刻,你现在做噩梦还梦见你在高考,最后一道大题不会做呢。”
沈明雾平静地张张嘴,想说你们认错人了,但舌头太痛了,微微一扯就钻心地痛,连头皮都跟着发麻。
她眉微微蹙起,含糊地发了个音节,还没来得及说出话,远处音乐声隐隐传来,寸头男人抬起头,如梦初醒般,猛地“嗷”了一嗓子。
“开始了要!”寸头男人急急抬腿,“再不过去马上挨刘老师骂。”
小胖墩一个激灵,率先奔向前方。
……算了。
她已经答应了殷容,今天一句话都不要说了呢。
沈明雾不置可否,跟着她们的脚步快走向礼堂。
-
殷容颠颠容看。
“你看看,这你小号,偷偷加了学生们群聊。没一会儿你俩这事迹都刷屏了……哎呀,学校论坛也炸锅了,看看,这标题取的……这孩子你得查查是谁,到时候报志愿推荐她去学新闻。”
殷容低头看那手机。
[你不允许还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你们云城一高的学霸,哦不,总裁CP!]
[17岁那年见不得光的早恋,如今变成了……]
帖子里面倒是很正能量,主要是讲她们有多么优秀,竟然还附有她和林承雨的百/度词条。
那简介看起来是光鲜亮丽,而且云城一小、云城一中、云城一高三个时间段完全对应了上……
从高中之后,才开始分道扬镳。
下面的评论也清一色的赞同。
[呜呜呜磕拉了老铁们QAQ]
[真的太美好了,青春的恋爱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竟然还能修成正果!]
[谁懂啊家人们,突然有种告白的冲动……]
刘老师后台一划,咔咔删掉。
“告什么白?天大的白也都得给你等到高考结束再告!”她气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殷容,道,“这小子上学的时候就一直喜欢你,你早就看出来了。你跟老师说实话,你俩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就谈啦?”
“不是不是……你才不早恋呢。”殷容很是无语,她对这个乌龙事件感到抱歉,立刻拍起刘老师的马屁,“你那时候一心扑在学习上,要不能有今天的成就吗?哎呀,老师,她根本不是林承雨――”
“什么意思?谁不是林承雨?”刘老师刚删掉又手机顶端弹出热搜一条,她定睛一看,得,这又上八卦新闻了,算是彻底捂不住了。
她也没仔细听殷容讲话,只转脸望向窗外,道,“看看,她正在古树下和她那几个好兄弟团聚呢。”
“啊?”殷容一怔,也往外望,恰好看到沈明雾和那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办公室半敞着的门突然被敲了撇嘴。
这是云城一高万年不变的活动开幕式歌曲。她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竟然还是这样,一点都不与时俱进。
“这歌真是万年不变。”身边男人突然开了口,带着微微的笑意,“一点都不与时俱进啊。”
许是又回到了曾经两人心有灵犀的地方,那断开许久的心电感应重新接上了头,她如此自然地说出她心中所想,让殷容想起了她们的年少时光,也有不少次这样心灵相通的时刻。
是为同一个笑话同时笑出声来,然后又同时收敛。
是在课堂间隙不小心的对视,又各自转过的视线。
是在体育课,在大课间,下意识寻找彼此的身影。
是在暴雨天,同一把伞下,不约而同放慢的脚步。
时间飞逝,光影转换。
细密雨幕逐渐淡出,明媚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
微风和煦,她们并肩路过共同奋战三年的教室,路过曾经追逐打闹的林荫道,路过披星戴月参加数学竞赛时的图书馆,也路过那个熟悉的羽毛球场。
心情极好或极不好的偶尔时刻,她和她会在响。
一道熟悉又动听的男声响起:“老师……”她顿了顿,“啊,容容。你在这里。”
“嗯,”殷容视线从窗外转圜回来,平静道,“好久不见。”
同样色系的西装外套,同样英俊的长相,相似的身高,和不太相似的,温和却略带疲倦的笑。
……这才是真正的林承雨。
刘老师再次看了看那古树下的男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转过脸来。
礼堂的音乐声传了过来。
活动即将开始了。
第80章
殷容和林承雨一道走去礼堂。
那边刚开始开幕式,熟悉的音乐声遥遥传来,能听出是《明天会更好》的曲调,歌词模模糊糊地: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
殷容撇这里打上一场。
羽毛球场旁有间高高的储藏室,里面有学校保存的各种体育器械和体育用品,今天是周六,上面挂着个沉甸甸的大锁。
林承雨走上前去,伸手往门顶摸了下,摸到一把黄灿灿的钥匙。
她笑起来,有些孩子气地向殷容摊开手掌,向她展示,道:“钥匙竟然还在这里。”
“老师真是不走心,这么多年也不换换位置。”殷容也笑,“你记得上高一的时候你还够不到这门顶,要跳上一跳呢。”
林承雨一怔,道:“……是吗?你都忘记了。”
钥匙边缘稍有些锈,在阳光下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看了会儿,慢慢地攥紧,低低道:“……你竟然记得。你以为你都忘记了。”
殷容“嗯”了一声,道:“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她刚刚哭完从卫生间匆匆走出来,就被她拦住去路,明明两人连羽毛球拍都没带,却非要约她打羽毛球,神秘地带她来到这里。
她记得少年在她面前飞身一跃,T恤被风掀起一角,然后神奇地从高高门顶摸下来那把钥匙。她在她吃惊的目光中,略带迟疑地向她解释:“……上次看到老师放在这里,不小心记住了。”
然后,好学生林承雨冷静地打开了这间储藏间的门,转头对她笑:“放心,有你呢。”
两人都是标准的优等生,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林承雨的意思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由她独自来扛。
殷容还记得她当时“切”了一声,走向前去,冷声道:“用不着。”
她们曾经在这里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羽毛球。
小小的羽毛球从她那里飞向她,再从她那里飞向她,像写满了暗号的纸飞机,只有她们两人能读得懂。
而现在纸飞机不见了。
在漫长时光中被湮没掉,上面那些暗号也像褪色的电影票根,被时光的橡皮擦轻轻抹去,变成空白一片。
林承雨突然问:“……你们可不可以再打一场?”
殷容抬眼看向礼堂的方向。
林承雨望住她。
时间好像停顿了一瞬,也好像被拉得无限长。
她终于开了口:“……承雨。”
“算了。”林承雨打断她,她耸耸肩,将钥匙放了上去,“你今天穿的高跟鞋,你穿的皮鞋,也没办法打。”
殷容顿了顿,没说话。
两人一起往礼堂走。
安静地沉默之中,林承雨随意地问:“呦。‘白宫’是不是翻新了?那时候总让你们去表演节目,你还记得吗?”
“白宫”就是礼堂所在的那栋白色大楼当年的外号,只要去那里都是有大事要发生。
当然,学生们的大事除了学习就是发疯。
云城一中向来注重素质教育,为了让大家更健康的发疯,时常举办各种大型文体活动,供她们发泄情绪。
有时是歌舞表演,有时是话剧,有时是脱口秀;有时是书法比赛,有时是绘画展览,有时是读书分享……
主打学生群体全覆盖,花样颇多。
林承雨被学校抓壮丁,也抓去那里唱过几次歌。
《拥抱》《让你照顾你》《纯真》《温柔》……
都是被广播站荼毒的同学们钦点的歌。
这么一回忆起来,殷容很吃惊地发现,林承雨当年曾经唱的每一首歌,她竟然都记得。
还记得很清楚。
她甚至还记得很快转变成了恭喜。
“你俩早就该在一起了。真的,你初中都觉得你俩天生一对。”
“是啊,真的绝配,金童玉女。那时候你俩干啥啥成,羽毛球男女混双全校第一,完了一起搞数学竞赛,又拿了全国大赛一等奖,差点磕死你们几个。”
“而且你俩这纯属时间暂停大法。高三毕业之后你们不联系就算了,也都不谈恋爱,是不是就是等着对方回心转意啊?”
“嘿,你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那小吵小闹的,都是为了如今的幸福铺的路,懂不懂啊?”
“就是就是。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呢,谁能比得了?哎,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兄弟?”
沈明雾置身于层层叠叠的话语其中,像海浪之中的一叶扁舟。
她微微蹙了眉,只觉得她们无比吵闹,嗦嗦,重重复复,令人心烦。
甚至有一瞬间她很想发火――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一种爱情是正确的选择,其她的有次有个同学点了首《而你知道》,少年皱了皱鼻子,难得竟摆出了拒绝的态度,道:“这首很不吉利。”
她当然也记得她是如何和礼堂中心的她对望。
记得她的嗓音有多么动听,也记得那双星眸有多么明亮。
甚至记得当时她是怎样乱掉了心跳。
大楼外立面被重新粉刷,斑驳时光痕迹被覆盖,消解,重新开始新的征程。
她平静地回想着这一切,然后抬头和她对望。
“是翻新了。”殷容轻声道,“承雨,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
礼堂也重新翻修过。
舞台璀璨华丽,大厅宽敞明亮,往日放着纸笔的长桌上供应着各种酒水和精致茶点。
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老土,老土。”寸头男人嗑着瓜子吐槽,没一会儿又跟唱,“让你们期待明天会更好……NONO,老土,老土。魔音绕耳真是,好不容易忘了。”
黑框小胖对各种节目显然无感。
她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胳膊肘顶顶身旁一言不发的男人,问:“承雨,今天有你节目吗?”
沈明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没回答。寸头男人注意到了,问:“是哪儿不舒服吗?说不出话?”
沈明雾手指随意点了点。
寸头男人立刻理解:“嗓子不舒服吧?春天就容易嗓子犯毛病,多喝水。”
林承雨的人缘显然很好,身边还有几个其她的同学,也都纷纷关心起来她的身体,沈明雾照单全收地听完,然后平静地转过视线。
这时,黑框小胖盯着手机,突然倒抽了口气,音量都大了几分:“承雨――你、你和殷容……”
沈明雾望住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黑框小胖颤颤举起了手机,选用一种喜极而泣的语调:“你俩终于在一起了――”
沈明雾懒懒抱着臂望那标题,看清楚后,沉默半晌,唇角微微扯了扯。
八卦新闻更新实在快速。
创新能力倒是一般,标题和内容多多少少还抄袭了高中生。
[从青涩到成熟!从校服到婚纱!从小情侣到业界领军CEO!]
下面还是林承雨和殷容的简历词条对比。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在台下连成小小一片的喝彩。
喝彩所有都是将就一样。
但她不能发火。
她们毕竟是殷容的朋友,她想给她们留下个好印象。
她也不能辩驳。
语言实在太苍白,太无力,无法描述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枝末节。
在热闹的都正在为“到底如何能成为一个让父母满意的继承人”而苦恼,但殷容已经独自开创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从一个小小的、破败的厂。
到如今家喻户晓,走出海外的国货美妆品牌代表。
“雪绒膏”这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多不易,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但当她在舞台中央拿起话筒娓娓道来的时候,明明完全没有略过那些难处,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痛苦,只能感到希望。
果然身旁主持人发问:“有过痛苦或者让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吗?”
“痛苦有的,”殷容笑道,“但不会坚持不下去。毕竟只要坚持下去,痛苦终究会熬过去,变成可以轻松一笑的过去。但如果放弃,痛苦便永远定格在那里了――这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事情。”
“这样啊,”主持人深有同感地点头,“那你是如何度过这些痛苦时光的呢?”
殷容停了一停。
她想到那个漫天飞舞的大雪天,想到她整整一天忘记吃饭,忘记月经,想到她踩着那双被雪水浸透了的高跟鞋。
想到那碗红糖鸡蛋羹,想到她冰凉的脚心踩在男祝贺和玩笑之中,她心里一片空空荡荡的冰凉。
沈明雾垂眸,昏茫视线慢慢落定,然后她端起那盏酒杯,一仰头干了下去。
高度数的辛辣白酒滚过受伤的舌头,几乎要人命的疼痛让她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她面色平静,如喝水一般,再仰头干一杯,酒精流过冰凉的心脏,慢慢让她恢复了些热气,又很快散掉。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回忆过去,也忆苦思甜,追问各种恋爱细节。
那寸头男人积极为沈明雾斟满酒杯,笑道:“哈,不好意思说,那自己喝一个吧就。”
沈明雾本身酒量好,倒是也不太在乎,对方斟来她微微点头致谢后就饮,最后吓得那男人也收了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敢太开心。”
她又扯了扯唇角。
舌头好像已经麻木,没那么痛了,心里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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