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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完结】

时间:2024-08-31 14:36:16  作者:芸香青柠【完结】
  “所以你是认了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一事?”
  “是。”
  珠帘后,太后声色未变,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你是不是活腻了?”
  “臣,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隐痛,你却拿她,当作你挟势弄权的工具?”
  崔敛眸,他知道此刻再怎么辩驳都无用,只能沉默说了句:“臣不敢。”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为了什么?”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调阅吾身边侍婢的出入录?你想查到什么?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杀了明月珠!”
  听到最后一句,崔蓦然抬头,他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
  “让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查到吾是凶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挟吾,让吾对你授人以柄,从此朝堂任你为所欲为,是不是?”
  太后说到后来,已是厉声责问,崔伴她三载,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过,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乌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徒然说道:“臣不敢。”
  太后嗤笑:“吾万万没想到,养了一条狗,反而被狗咬了。”
  崔匍匐于地,头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咬牙:“臣自知罪无可恕,但求太后,能饶臣一命。”
  “你不想死?”
  “不想。”
  “既不想死?为何要做这种背主之事?”
  崔无法解释,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饶臣一命,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后处置。”
  他一下一下,额头重重叩于坚硬乌木板上,如玉般的额头已经磕到红肿破皮,太后冷眼看着卑微乞求的崔,博陵崔氏,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点都不像个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为了活命叩首叩到头破血流,低声下气的活脱脱像一条狗,而她,临朝听政二十年,居然会被这样一条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终于冷冷开了口:“够了。”
  崔停住叩首,他没敢抬头,只是身躯微颤,等待着他命运的宣判,太后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崔,你让明月珠死后都不得安宁,吾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崔心中一滞,但太后又接着道:“只是……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还是会留你一条性命。”
  她厉声道:“来人!”
  左右千牛卫进殿,太后咬牙切齿:“崔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着笞一百,褫革官职,以儆效尤!”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崔的身子,笞一百,等于要了他半条命了,但崔却像松了口气般,他叩首:“谢太后。”
  被押送蓬莱殿外时,崔反而心中平静了起来,他任凭千牛卫将他按到刑凳上,大周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虽然最轻,但受刑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挣扎的,因此行刑时犯人都会被牢牢绑缚在刑凳上,崔被绑缚时,因为千牛卫鄙夷他,故意将粗糙麻绳缚的极紧,几乎勒进肉中,但崔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呼痛,让千牛卫都不禁怀疑被绑的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当千牛卫要剥去他上衣时,他却突然有了些
  许活人气,他挣扎了下,道:“不必。”
  几个千牛卫对视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时,布屑会混入血肉,到时医治,痛楚会加倍。”
  崔只是重复:“不必。”
  有一千牛卫嫉恶如仇,最恨崔这种小人,他正欲呵斥,却见其他人对他摇头示意,崔侍奉太后三年,这次太后是恼了他,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想起他好处,召回他?所以没必要太过得罪他。
  既然崔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们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点,谅崔也不敢说什么。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舌尖已经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崔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经没有完好皮肤,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伤痕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他眼前逐渐模糊,竟然浮现出大漠黄沙,一个个策马狂奔,仗剑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边又浮现李楹清脆的声音:“你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天威军故友?”
  崔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一桶刺骨的凉水浇到他身上,崔冻的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耳边千牛卫鄙夷道:“太后说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汗湿了一片,他任凭那些千牛卫泄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识继续模糊,被泼醒,再继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一百笞刑终于结束了。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只是刚走出一步,崔就牵动背后伤口,他疼到浑身不住颤抖,汗珠自额上涔涔滚落,他垂着首,咬牙忍着这刺骨之痛,却意外看到一抹紫色官袍。
  三品着紫,崔抬头,果然是裴观岳。
  崔官帽被褫夺,背后官服碎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衣衫已经被汗与水湿透,薄薄贴在身上,几缕墨色发丝挣脱束发玉冠,湿淋淋的散在惨白如雪的脸庞上,明明这般狼狈不堪,看到裴观岳时,他却忍着剧痛昂起头,直起脊背,冷冷看着裴观岳,裴观岳晒笑一声,他弯下腰,舀起一瓢凉水,骤然泼到崔脸上。
  几个察事厅小吏惊呆:“裴……裴尚书!”
  裴观岳未曾理他们,只是悠悠对崔道:“一条落水狗,也敢和我斗?”
  泼到脸上的凉水顺着崔红肿破皮的额头,流下他潋滟漪澜的眼角,经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然后滑落到伤痕累累的肩背,崔被如此侮辱,眼神中却神色未变,他只喘息着冷笑:“那你可小心了,下一次,这条狗就会咬死你。”
  “哼。”裴观岳嗤笑:“痴人说梦!”
  他上下打量着如同血水中捞出来一样的崔:“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乖乖做太后脔宠便是,非要不自量力,与我作对,如今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身!”
  “那你便看着。”崔脸色惨白,他声音虽虚弱,但却格外清晰:“千万不要提前死了。”
  裴观岳不屑一笑,他年过五旬,须髯如戟,器宇轩昂,为官口碑不知比崔这个酷吏好上多少倍:“好啊,看咱俩,谁先死。”
第28章
  夜阑人静, 风清月皎。
  白发医师自崔卧房走出,他对守在外面的哑仆摇了摇头:“崔少卿都不让某去衣,又如何给他医治?”
  哑仆焦急的比手画脚, 医师叹道:“唉,他说自己可以上药, 便将某赶走了, 某已将伤药留下, 老翁, 其他的, 某也爱莫能助了。”
  医师叹气着走开, 哑仆看着紧闭的门缝中透出的荧荧微光,他也深深叹了口气, 然后摇着头离去。
  两人都没看到,窗下一直站着一个穿着红白间色裙,梳着双鬟望仙髻的纤柔身影,那身影透过绿色窗纱,望着卧房,她站在窗下站了很久, 最后似是下定决心,推门走了进去。
  残灯影摇, 崔趴在榻上, 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墨发, 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颊上,背上官服破破烂烂贴在身上, 布屑已经混入血肉中,看起来甚为可怖, 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呼吸声,李楹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她坐在榻边,眼前这副血腥情景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一百笞杖,让崔背上皮开肉绽,几无完肤,一条条淋漓血痕叠加,李楹甚至可以看到血肉中的白骨。
  李楹从来没有责罚过宫婢,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口,她心中着实有些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能见崔就这样死了。
  更何况,崔这刑罚,是为她而受的。
  李楹颤抖着伸出手,想先将崔的衣衫脱下,但本昏昏沉沉的崔却忽抓住她的手,他手腕绵软无力,李楹轻飘飘就能挣脱,可她没有挣脱,只是跟崔解释:“我要给你脱下衣衫,不然无法治伤。”
  “不用。”崔气若游丝,低低说着。
  李楹急了:“什么不用?再不治伤,你就死了。”
  “死不了……”
  李楹简直要气笑了,都被打到奄奄一息了,还跟她说死不了了,她顿了顿,说:“崔,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你身上旧伤吗?我在上元节那日就看过了,既然看了第一次,那看第二次,也没什么吧?”
  崔听后,没再说话,只是微弱喘息着,抓住李楹手腕的手也更加无力,李楹有些无奈,这个人有时候自尊心强的不合时宜,她放缓语气:“崔,你放心,只有我看到,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崔终于愿意放了她的手,他将脸埋入丝质绣枕中,不再说话,李楹抿唇,她小心褪下崔上身衣衫,其实那衣衫被打的破烂不堪,都不用怎么费劲就扯了下来,刚一扯下,李楹就更觉得头晕目眩,崔背上是新伤叠旧伤,丑陋伤痕跟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整片肌肤,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李楹实在不忍直视,她撇过头,定了定心神,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里的白色绢布,湿了清水,拧干,准备擦拭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绢布刚一碰到崔伤口,崔就疼的微微抽搐,李楹有些慌了,她说道:“我尽量轻点。”
  崔脸埋在绣枕中,一点声音也无,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没听到,李楹抿着唇,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以免让崔更加痛苦,她擦拭到后来,已经满头是汗,崔愣是一声没吭,只是轻轻颤抖的身体还是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疼痛。
  铜盆中的清水已经变成了血水,李楹连换了好几盆水,才将崔背上狰狞伤口擦拭完,她擦了把额上的汗,抬头一看,崔连鬓角都浸透细密汗珠,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煞白,趴着的丝质绣枕已经被汗湿了一片,李楹抿唇,她低头清洗着他背上最后一道伤口:“疼的话,就喊出来。”
  崔没说话,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着,李楹又道:“没必要这样忍着,伤身体。”
  崔依旧没说话,正当李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却气弱声低说了句:“喊出来,给谁听呢?”
  李楹怔住,崔说完这句话后,又没再说话了,李楹却明白他的意思,若他惨极呼痛,憎恶他的人反而会拍手称快,只有关心他的人会心疼关切,但崔如今,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世上哪还有关心他的人啊?
  她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他两片肩胛骨凸起,伶仃如病鹤,明明是声名狼藉的奸佞,却有时候孤零零的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般,李楹拧了把白色绢布,低眸说道:“给我听吧。”
  崔手指,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良久,他才哑声说了句:“你不是很恨我吗?”
  “是恨你。”李楹洗着血染红的绢布:“任何人遇到我的事,都会恨你。”
  崔没有说话,李楹洗好绢布,搭在铜盆边,她拿起医师药匣中的银针,小心在油灯火苗中烤到通红:“但你这次,是为我受过,我就算再恨你,也不能不管你。”
  她拿着滚烫的银针:“我要给你挑伤口里的布屑了,疼的话,喊出来。”
  烤到炙热的银针刚触碰到血肉,崔就疼到眼前一片漆黑,这无异于一场烙刑,清瘦腰间也疼出一层薄薄汗珠,李楹抿唇,她继续轻轻从血肉中挑出碎屑:“崔,是不是很疼?”
  崔昏昏沉沉,无意识的从嘴中说出:“疼……”
  “就这样说出来吧。”李楹轻声道:“说出来,就好多了。”
  她声音轻柔如春风,崔伏在绣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还是疼出的泪,喉咙也不由自主低哑说了句:“很疼……”
  李楹挑针的动作滞了滞,她垂眸,过了片刻,她忽轻言道:“对不住。”
  崔因为银针挑入血肉的剧痛,冷汗不断从额上渗出,他意识逐渐涣散,但在听到李楹这句话时,还是半昏半醒问了声:“为何……”
  为何……要向这个害她的人致歉?
  “你成了这副模样,是我的过错。”李楹道:“我不知道阿娘会将你责罚掉半条命。”
  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崔一开始为什么并不愿意给她查案了,就如他所说,他身家性命都来源于太后,他不能得罪太后,她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也可以告诉我,而不是将我骗进地府。”
  她抬眼看了眼崔,崔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敛眸,将被血污了的银针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场浸淫久了,勾心斗角惯了,但其实,你若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有难处,你不能帮我查案,我也不会缠着你的。”
  崔一声不吭,李楹将洗净的银针放在火上炙烤:“崔,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让你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但我想说,有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相信别人。”
  崔没有回应她,房间内,李楹只能听到他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应是痛极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没指望崔能听进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让他没那么痛苦。
  她继续低着头,小心给崔挑去伤口里布屑,挑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叹了口气。
  一般行笞刑,都会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伤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没有去衣,想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说,这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强的不合时宜,李楹喃喃道:“就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的旧伤,就多受这么多罪,值得么?”
  崔汗湿了墨发,怖人伤痕布满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医师留下的创伤药,她打开白瓷药瓶,鼻中顿时一股创伤药的辛呛味,她一闻便知道这创伤药里加了黄柏和没药,这两种药材虽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无比,洒在伤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犹豫了下,和崔轻声道:“崔,我要帮你涂药了,会很疼,你忍忍吧……”
  崔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李楹只能听到他的微弱呼吸声,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将药粉敷向崔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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