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望着肃穆的苏武和张骞雕像,他眼中含泪,重重颔首,郭勤威彻底放下心来,他惨笑着抽出佩刀:“我郭勤威从军三十载,官至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更是一手创立天威军,于西域诸国,威名赫赫,突厥人要抓我,羞辱大周,我岂能让他们得逞?今日我以死报国,痛快!痛快!”
说罢,他便横刀自刎,血迹喷到崔脸上,这变化太快,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去救,待反应过来,郭勤威已是双目圆整,倒在地上,忠义祠中,顿时一片寂静,半晌,崔才颤抖着伸出手,去将他双眼阖上。
外面已经响起突厥骑兵的冲锋号角,曹五郎等人往外看去,众人对视一眼,然后都跪下向崔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曹五郎含泪道:“十七郎,我们去了,前路艰难,你,保重。”
崔跪在郭勤威尸首旁,目光茫然,耳边响起曹五郎等人提剑与突厥人交战声,冲杀声不绝于耳,崔不由去摸地上的铁胎弓,他手指攥紧弓柄,但直到冲杀声停止,他都没有出去,两行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面上的郭勤威的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地上。
第83章
一抹残阳, 映于天边。
几个突厥兵砍翻最后一个天威军,那天威军着实勇猛,即使濒死之际, 也突然暴起用匕首插死他们一个同伴,几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清点战场的可汗附离卫骑马赶来, 他勒住缰绳, 问:“看到郭勤威了吗?”
“没有。”
附离卫瞥了眼地上不断抽搐着吐出血沫的天威军, 这天威军一看就活不成了, 但就算活不成, 那双眼睛,还在死死瞪着他们, 附离卫不由骂了声:“这些汉人,还真是不怕死。”
“谁说不是呢?”一个突厥兵悻悻道:“咱们十个人,居然被他干掉三个。”
“那还算好的了,知道他们两百人的残军,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足足一千人!” 附离卫咬牙切齿:“都说天威军悍不畏死,果然是这样。”
他忿忿举起马鞭, 高喊道:“所有人听着,可汗有令, 务必活捉郭勤威!捉到郭勤威者, 重重有赏!”
附离卫说罢,便一甩马鞭, 骏马疾驰而去,余下突厥骑兵听到此言, 都兴奋不已,一个个翻身上马前去搜捕了, 方才那几个突厥兵也准备翻身上马,但其中一人看到自己砍翻的那个天威军已经圆睁着眼睛死去,胳膊上还缠着一个丝制锦帕,一看就价值不菲,于是他上马前,弯腰将那沾了血的锦帕一把扯下,揣入怀中,然后才跨马去寻郭勤威踪迹。
忠义祠中,郭勤威的尸首已经渐渐冰凉,崔木然跪在尸首旁,看着这个三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主帅,脸上的泪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但当听到迈入忠义祠的声音时,他苍白手指还是不由攥紧膝上的铁胎弓。
一队突厥兵闯了进来,为首的身披重甲,应该是附离卫,附离,突厥语狼的意思,附离卫就是尼都可汗麾下最精锐的勇士,那附离卫迈入忠义祠,先是一喜:“郭勤威在这!”
但他很快又大怒:“郭勤威已经死了!”
尼都可汗千叮万嘱,一定要他们活捉郭勤威,因为郭勤威是大周最赫赫有名的将领,活捉了郭勤威,等于大大灭了大周威风,却没想到,郭勤威居然于这破庙之中,横刀自刎了?
郭勤威身边,还有一个脸上身上都溅满血迹的天威军少年,附离卫眉头一皱,郭勤威死了,其余天威军也都死了,他和尼都可汗没办法交代,他眼睛一眯,招手道:“抓住他!”
他身后突厥兵如狼似虎涌上来,崔握紧膝盖上放着的铁胎弓,郭勤威自刎前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
崔手指攥的发疼,但却始终没有反抗,附离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天威军中,出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突厥兵将崔一脚踹倒,众人一拥而上,便准备将他捆绑起来,献给尼都可汗,崔本任其捆绑,但却意外看到一人怀中,露出的一点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还没等那突厥兵反应过来,这个毫不抵抗的绵羊般的汉人少年,忽敏捷的和豹子一样,他抓起铁胎弓,弓弦反手勒住那突厥兵的脖子,他手臂用力,柘丝弓弦将那突厥兵头颅生生割了下来,温热鲜血喷了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大惊,崔脸上和眼中都是鲜血,一片猩红,他抓着铁胎弓,铁胎弓弓身是以玄铁制成,沉重无比,弓身砸向其余人头颅,几人顿时头骨碎裂,气绝当场。
这一变故让附离卫都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突厥兵涌入忠义祠堂,附离卫也回过神来,他高喊道:“抓活的!”
崔攥着铁胎弓,浑身浴血,他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突厥兵的尸首,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满是燃烧的怒火,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知道地上又滚落了几个头颅,殷红血迹渗入黑色玄铁之中,将冰凉玄铁都浸的滚烫,膝弯忽被长刀砍中,崔踉跄了下,这一空隙,他手腕顿被附离卫长刀划过,铁胎弓掉在了地上,附离卫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崔被踹的滚落在地,他喉中呕出一口鲜血,附离卫已经一脚踩到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崔气力耗尽,无力反抗,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手指忽摸到一把佩刀,那是郭勤威自刎的佩刀。
若他攥起这把佩刀,还可以做一次困兽之搏,至少,他可以杀了他自己。
但他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攥这把佩刀,而是任凭突厥人大力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捆绑起来,当麻绳勒入手腕的那一刻,他茫然看向倒卧死去的郭勤威,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长安,崔宅。
本于榻上小憩的崔陡然惊醒,他起身,几缕墨色发丝沾了额上冷汗,贴于颈侧,他跌跌撞撞下了榻,在手足镣铐的叮当响声中,他走到紫檀案几前,盘腿坐下,然后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怎么又,梦到了落雁岭呢?
自从李楹为他燃起安神香来,他已经很少梦到落雁岭了,但今日,那惨烈的景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让他心神难宁。
他垂下鸦睫,在落雁岭,最后那被突厥附离卫俘虏的屈辱记忆犹新,却没想到,在他今后的岁月中,那点屈辱,都已经不叫屈辱了,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了。
他又斟了杯冷茶,茶凉的彻骨,刚饮下的那杯冷茶已让他胃部隐隐作痛,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准备饮下,忽看到了手腕镣铐处垫着的柔软白绸。
他瞬间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慢慢放下那杯冷茶,他冰凉手指慢慢摸向白绸,心中不安的感觉也开始渐渐散去。
白绸是用最好最柔软的蚕丝织成,触之生温,他只觉冰凉的手指也慢慢暖和起来,那个温柔美好的身影,也似乎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张了张口,无声念出三个字:
明月珠。
但一阵杂乱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崔微微皱起眉。
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
崔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
崔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声,道:“崔,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
鹅卵石砸破崔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
宛如血泪。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忽道:“算了。”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崔重复道:“算了。”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
崔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这回换崔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
第84章
昏暗狱房中, OO@@的脚步声响起,郭勤威忙道:“两位公主,鬼差来了, 你们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杀之人, 每逢戌、亥日, 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 直到寿数尽的那日, 才能得以解脱, 这是鬼差来抓臣了, 请公主快走。”
李楹没有想到,地府还有这种规矩,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点头道:“好,郭帅你保重。”
说罢,她与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狱房之中。
从地狱第一层到达鬼判殿后,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让她寸步难行,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身体里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虚弱, 碧绿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问道:“阿史那迦公主, 你怎么样了?”
阿史那迦连牙齿都冷到战栗,她的身形也越来越淡, 她对着那团碧绿鬼火惨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蚀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虽然早已预料到这结局,但还是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说道:“永安公主,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满足,我这一生,终于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将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身边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确应该快点走,否则等秦广王赶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见到阿史那迦即将魂飞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抛下这可怜的少女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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