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两根手指并拢大不了多少的一牙蛋糕,装在骨瓷盘里,递到了梁稚手边。
她从前总是抱怨,西点店里的甜品都分量太足,多吃两口就腻。举凡家里自己做烘焙,每一样都只做一点,既能尝鲜,又不怕浪费。
这样小小的一牙,正好在梁稚腻味的临界值以下。
梁稚接过,拿银质甜点叉切下一半送入嘴里。
楼问津自己也切下一块,尝一口便觉甜得发苦,但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吃完了。
小时候同谊父葛振波一起生活,他那样的粗人,自不会为他准备什么生日蛋糕,渔村偏远,也没有这样的条件,不过一碗长寿面,加肉加蛋,菜码堆得满满当当。
头一次在生日当天吃蛋糕,是二十岁那年,梁宅门口,梁稚端来的一片榴莲千层。
甜得发腻,吃一口便觉得牙齿仿佛都要烂掉。但那时他吃得一点不剩。
往后,腻到极点的蛋糕,好似就成了生日当天必不可少的一环。
蛋糕还剩许多,楼问津叫扎奇娅跟其他人拿去分了。
梁稚拿起背包,预备告辞,见楼问津似有跟她出去的意思,睨他一眼。
楼问津抬腕看表,平声说:“出去办点事,顺道送你。”
上了车自然也是无话,他们两人之间,不唇枪舌战已是难得。
梁稚转头看着窗外,天色还未黑透,呈现一种黯淡的玫瑰紫色。
楼问津往观后镜里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梁宅眨眼便到。
梁稚拿上包拉开车门,下车时恍惚听见楼问津说了句“早些休息”,不想回头确认,反手摔上了车门。
待人影消失在洋楼门口,楼问津收回目光,垂眸去点了一支烟,半支抽完,才将车子发动,仍旧开回科林顿道。
数日后。
清早,车停于梁宅门口,宝星帮着往车上装载行李箱。
此去香港,计划逗留五日,有兰姨和宝星同行,一行四人。
宝星一面搬箱子,一面打趣:“兰姨,你是怕太太跟前无人使唤还是怎么,楼总和太太是去度蜜月的。”
兰姨一直看不惯宝星,觉得他这个人油腔滑调,不像是能对雇主忠诚的面相。
兰姨翻他白眼:“你能跟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怎么一样?我只管楼总的公事,一落地保管消失得干干净净,绝不打扰楼总和太太。”
宝星摔上后备厢,拍拍身上灰尘,绕到前头去拉车门。
楼问津说:“宝星,让兰姨坐前面,她晕车。”
兰姨有点很为别人添了麻烦的难堪,嗫嚅道:“不要紧,我提前吃过药的。”
梁稚说:“就坐前面吧,前面宽敞。”
兰姨不常出门,因为几乎晕一切交通工具,除了脚踏车和摩托车。这回不辞艰苦一定要跟梁稚去香港,是因为当年她男人去狮城谋生,跟个香港女人跑了,后来跟那女人回了香港,在屯门经营了一间茶馆,说是生意还不错。
兰姨同她男人当年在天后宫登记结的婚,他人跑了,离婚手续却没办,于她而言,这始终是桩悬而未决的心症。她这回是带着离婚申请书去的,要让那人签了字,把离婚手续办了,两人才算是彻底的一刀两断。
那人涎皮赖脸的,兰姨不好叫梁稚代办,只能自己跑一趟。当然还有个隐秘心思,她倒是要看看,那个香港女人究竟生得什么样貌。
从庇城乘机去往吉隆坡转机,落地香港启德机场,机场外有一部轿车来接,过红磡海底隧道,穿越维多利亚港,一路朝着太平山驶去。
外头天色薄蓝,过了半山腰,透过车窗,已能俯瞰维港夜景。
再拐几道弯,一栋白色别墅遥遥在望。
车开往别墅后方停车坪,兰姨拉开门,落地两脚发软,差点一头栽倒。
宝星卸行李,梁稚搀了兰姨一把,往屋里走去。
兰姨分外惭愧:“倒成了阿九你来伺候我了。”
别墅宽敞又亮堂,没什么居住痕迹,但很是干净,应当是提前几天叫人来做了扫除。别墅里自有一个佣工,已准备好了晚餐。
兰姨没胃口,直接回屋睡觉去了;至于宝星,一吃完饭就如此前所说,消失个一干二净。
梁稚回到卧室,见她与楼问津的两口箱子都搬了进来。
她只当没有看见楼问津的那一口,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找出换洗衣物洗澡去。
洗完澡出来,却不见楼问津人影,梁稚问别墅的佣工,佣工称那位楼先生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就无从得知了。
第二天一早,梁稚和兰姨吃晚餐时,听到外头有停车的声响,片刻,楼问津同宝星一道走了进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楼问津身上穿的,仍旧是昨日的那一身。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吐司片上涂抹黑莓果酱,并不说什么。
楼问津往卧室走去,宝星则走到餐桌旁,笑问:“梁小姐,今天打算去哪里逛一逛?”
梁稚说:“怎么,你要跟着?”
“当然是楼总跟着。”宝星笑说。
“那你让楼问津亲自来问我。”
宝星便自觉闭嘴了。
梁稚咬一口吐司,问坐在对面的兰姨:“兰姨,你打算几时去屯门找人?”
兰姨神色犹豫:“……要不明天吧。正好明天阿九你去参加婚礼,我也没什么事做。”
梁稚点头说好。她知道兰姨是近乡情怯,需得缓一缓,再与自己做一做心理建设。
片刻,楼问津自卧室出来,换了一身衣服,他边扣衬衫袖口的纽扣,边走了过来。
梁稚一口咬下剩余的吐司,忽地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径直往卧室走去。
宝星待梁稚身影已看不见了,低声笑问楼问津:“楼总,你是不是又惹梁小姐不高兴了?”
楼问津提出椅子坐下,“我刚回来,一句话也没说。我看,是你惹到她了。”
宝星连呼冤枉。
梁稚花去近四十分钟,在衣帽间里仔仔细细地化了一个妆,提着高跟鞋再回到客厅时,不见兰姨和宝星,只有楼问津坐在阳台藤椅上,浴在透亮的晨光里,翻着一叠报纸。
室内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那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梁稚不大自在地碰一碰耳钉,喊了喊厨房里忙碌的佣工,问她,兰姨去哪儿了。
佣工回答说和宝星一道下山去超市采买了。
“这里能叫车吗?”梁稚又问。
“车库还停着一部车的,太太。”
楼问津抬眼看向梁稚。他分明就在这儿坐着,她却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叫司机把车开到大门口。”楼问津出声。
那佣工应下了,放下手里活计走出门去。
梁稚仍旧没看楼问津一眼,自行走到玄关处,换上鞋,伸手拉开了大门。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没回头看,走出门。手一松,门将要阖上时,楼问津伸臂将其撑住了。
一瞬间,似有他身上微薄的热意靠过来。
梁稚只是动作稍顿,便继续往外走去,楼问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穿过树影斑驳的前庭,到了大门口,一部黑色轿车已停在那里。
梁稚正欲伸手,楼问津自她身后伸出手臂,拉开了后座车门。
两人落座,司机问:“太太打算去哪里?”
“广东道。”
话音落下以后,再无人开口。
楼问津和梁稚两人各踞一侧车窗,毫无交流。
广东道离得不远,半小时即到。
车沿街停下,梁稚伸手拉开车门,刚一钻出去,便看见车的那一侧,楼问津也下车了。
“我要去逛街。你要跟着我?”她有几分意外。
楼问津说:“既然是度蜜月,自然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
若是爱侣,这句话必然可视作作甜蜜调情,可从楼问津嘴里说出来,她只觉得他言辞腔调既嘲讽又傲慢——楼问津从前最不喜陪她逛街,但他既然是给梁廷昭做事,对她这个老板的千金,自然敢怒不敢言,故每每言辞敷衍。她试穿新衣,请他参谋,他瞟一眼便说,两件都好看。问他好看在哪里,他才又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说这个样式不错,那个颜色不错。话等于白说。
梁稚自然不信他鬼扯,轻嗤一声,转身往商厦走去。
今日来逛街,是为明日婚礼的新娘挑一件礼物。梁稚想送一条丝巾,叫销售拿一些时兴的样式过来瞧一瞧。
销售将两人引进VIP休息室,端来咖啡与点心。等了片刻,销售用垫着黑色绒布的托盘,呈上来三条丝巾,请她挑选。
梁稚拿起丝巾,比在自己胸前试戴。销售将镜子对准她,一面介绍产品材质与制作工艺。
三条看过,梁稚都不喜欢,嫌花色老气,销售叫她稍坐,再选几条过来。
梁稚端起咖啡杯,下意识地朝对面看了一眼。
黑色牛皮沙发,楼问津半倚着扶手而坐,人瞧着有些散懒,神情也有几分百无聊赖。
“既然这么无聊,何必还在这里坐着。”梁稚不大高兴地开口。
楼问津缓缓抬眼看向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梁稚懒得再理他。
一会儿,销售再送来几条丝巾。梁稚瞧中一条蒙德里安风格的,略试了试,便让销售包起来。
待走出店门,梁稚原本打算就此回别墅,但见楼问津跟在自己身后,仿佛今日真要奉陪到底,她便临时改变主意,又杀向某女装品牌店。
当季新品,一件一件试上身,连逛三家店,梁稚累得兴趣尽失。再看楼问津,虽然始终意兴淡薄,但也从无一刻失去耐心,刷卡签单更是爽快十足,确实是舍命陪君子的派头。
梁稚没了脾气。
出店,梁稚径直往停车方向走去。
楼问津:“不逛了?”
梁小姐并不回答,绷着脸,走得脚下生风。
上了车,梁稚吩咐司机开回家。尚且是晌午十分,她回过神方觉饥肠辘辘。都说香港美食多,可要她单独同楼问津吃饭,那场景想一想便十分叫人不爽。
半山别墅里,兰姨已经回去了,正在整理采买来的食材。见梁稚同楼问津一道回来了,兰姨忙问:“怎么回来这么早?阿九,你跟姑爷在外头吃过了吗?”
“没有。”梁稚一边往卧室走,一边答道。
“那我现在给你们做点吃的——想吃点什么?”
“简单下碗面线吧。”
兰姨又看向楼问津。
楼问津:“跟阿九一样。”
梁稚正拐过走廊,闻声脚步稍顿了一瞬 。
梁稚换过衣服,再回到客厅,面已经端上桌。
兰姨吃过了,八人的大餐桌,只有梁稚与楼问津各坐一侧。
梁稚不出声,低头吃面线。面里加了煮烂的小黄鱼,投她的胃口,她吃得鼻尖冒汗,伸手绾一绾头发。
吃完,她也不理楼问津,径自回卧室去午休。
午后醒来,瞧见地板上一道白亮的光的投影,梁稚突然来了兴致,打算去后院泳池里游上两圈。
她换上泳衣,披一张浴巾,赤脚走往后院。一推开门,却见泳池边阳伞下的躺椅上,楼问津只着黑色泳裤,戴着墨镜躺在那上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脚步顿了一顿,还是踏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板地,走到了他身旁空置的那张躺椅旁。
她以余光瞥了楼问津一眼,热带地区终年炎热,寻常人都是麦色皮肤,楼问津却好似怎么也晒不黑一样。他有一副堪比画报男模的好身材,模样也可去做电影明星。
梁稚丢下浴巾,简单做了几个热身动作,将泳镜一戴,扑入水中。
听见水声,楼问津睁眼,偏了偏脑袋,透过墨镜往泳池里看去。
从前圣乔治女中办运动会,梁稚一人包揽多项,奖牌拿到手软。他去学校接她,她抱着班里同学送她的孔雀草,懒散倒在后座上,说,喂,楼问津,你看见我最后那一个背跃了吗?
自然是看见了,比从木寇山岛吹来的风更要轻盈自由。
梁稚游完好几个来回,从水里出来,往池沿上一趴,取下泳镜一瞧,躺椅上的人不见了。
她转头环视一圈,都不见人影。
正准备从泳池里起来,那后院的玻璃门扇被推开,楼问津走了出来。
衣服穿上了,休闲样式的白色短袖衬衫,与浅灰色宽松百慕大短裤,手里则拿着一只雪糕。
在泳池里吃雪糕,是梁稚的保留项目。
她瞧见楼问津朝她走了过来,也便不客气地伸出手。
楼问津脚步一顿,有些惊讶的表情:“你要?”
“……”
梁稚一个转身,到了泳池里。
游了一圈,再探出头,却发现楼问津蹲在她方才趴过的地方,手里拿着那没拆开的雪糕,分明就是在等她。
她不想理他,换了一侧上岸,走回到躺椅处。
楼问津站起身,拿着雪糕也走了过来,侧身在躺椅上坐下,从上方将雪糕包装撕开,剥开了一半,就着包装纸捏住木棍,递到她面前。
梁稚警惕看着他,“你干什么?无事献殷勤。”
楼问津只说:“不吃要化了。”
梁稚盯他看了片刻,还是把雪糕接了过来,转过身去,面朝着泳池。
隔着包装纸,也不会脏手,是香草牛奶味,她最喜欢的口味,稍有些化了,口感偏软。
梁稚游泳不爱戴泳帽,只随意将头发一绾,此刻碎发打湿,有几缕黏在了白皙的后颈上。碧蓝泳池波光粼粼,反射日光,映照到人脸上,好似一道晴日的雪光。她脸颊因方才的游水而微微出汗,显出一种健康的红润,而嘴唇被雪糕冰得,也比平日里红了几分,又仿佛很薄,轻轻一揉就能揉出血珠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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