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他偷偷出门,找到那已被解雇的潜水教练,又把人狠揍了一顿。他自来梁家以后就很少同人动粗了,拳脚生疏了些,但不妨碍将人揍得鼻青脸肿。那人倒在地上直喘气,他扬手再次撒下三十张纸币,方觉得解气:什么东西,也配对她心生亵渎。
——他不单觉得别人不配,也觉得自己不配。
所以梁稚赏的巴掌、划破的刀伤,他一应承担,毫无怨言。
渎神怎能不付出应有的代价。
换好睡裙,梁稚走出浴室,却不见了楼问津的人影。
她环视一圈,总算瞧见了玻璃门外,晒台上的那一道身影。他背靠着拉杆,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脚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
梁稚看了片刻,方走过去推开门。
楼问津抬头望了过来,“别过来,阿九,我在抽烟。”
梁稚就停在门口,“……我要睡了。天都快亮了。”
“嗯。你先休息。”
梁稚冷着脸,“你难道想等会儿开门再吵醒我吗?”
楼问津一时不能完全肯定这句话潜藏的意思,盯住梁稚看了一眼,说:“我马上进来。”
他将烟揿灭了,又抖了抖衣襟,似要将那上面的烟味都散尽。
玻璃门阖上,梁稚先一步进了屋,他又待了片刻,再随其后。
卧室门半掩,灯光幽黄。
楼问津在门口默立数秒,伸手推开。
梁稚背朝着他,睡在里侧,留出了一半的空位。
他走到床边去坐了下来,手臂撑着床沿低头瞧去,她用薄被遮住了下半边脸,毫无动静,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
楼问津伸臂揿灭了台灯,躺下,手臂枕在脑后。挨着床沿,离她尚有一段距离。
黑夜静谧。
呼吸太浅,梁小姐根本没有睡着。
楼问津听了片刻她的呼吸,忽说:“你还不睡?”
一句话将人惹毛。她一下掀开薄被,转头怒视:“还不是怪你。大半夜跑来做什么?不知道我明天还有早会吗?”
“那我现在就走?”
“你滚。”
楼问津笑了声,忽然一个翻身,梁稚吓了一跳,率先伸手将他肩膀一抵,“……你想干什么?”
“讨回本……”他声音渐低下去,到最后一个字时已低不可闻,同时手掌捧住她的侧脸,低头便吻了下来。
带着晨露与很淡的烟草的气息,有一点苦,她以为自己一定讨厌得不得了,但本能反应却是闭上双眼。
这一吻并无情欲的意味,深而绵长。
梁稚退开,下巴抵在他肩头,微微喘气,脚用力往他小腿肚踢去,“烦死了,让不让人睡觉?”
楼问津松了手退后,手掌一撑,似是真打算离开。
梁稚更无好声气:“你是故意进进出出好吵得我睡不着是吗?”
楼问津也忍不了了,一俯身,轻轻将她两腮一掐,把她的脸抬起来,“梁小姐,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睡醒,最好像个死人一样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好霸道的要求。
楼问津忍不住低笑一声。
他复又躺了下来,手臂却不由分说地自背后将她一搂。
她挣扎了一下,只是徒然,热的体温相贴,实在让人烦躁,但她不动弹了,就这样陷在他的怀里,困顿地闭上眼睛。
第24章
#二四
忙碌一阵 , 到十二月下旬,梁稚准备回家一趟。
她并未直飞庇城,而是定了一张去亚罗士打市的机票, 落地后招了一部车, 开到位于太平市郊的合裕酿酒厂。
梁稚提早给酒厂负责人郑永乐打过电话, 故郑永乐携了一干元老早早便在酒厂门口等候。
德士车一停,郑永乐急忙上前拉开车门, 满脸堆笑地同梁稚打招呼,“梁小姐兼程赶来,实在是辛苦了。”
梁稚下了车, 他往车里瞥了一眼, “……梁小姐, 就你一个人啊?”
“我一个人怎么了?”
郑永乐笑说:“我以为总得带个助理——梁小姐快请,餐馆我已经订好座了,我们先去吃饭。”
“不吃了,还请郑老板直接带我参观吧, 我赶时间, 下午还有事。”
郑永乐愣了愣,旋即还是笑说:“那就里面请吧。”
一踏入厂房, 扑面一股酵母发酵后的香气, 梁稚瞬间被这气息勾起童年回忆。
梁廷昭最初贩酒也只是小本经营, 那时为了拿到更低出厂价, 常常直接跑去酒厂跟人套交情,有时出差, 他会把梁稚也带上。有人讨厌发酵后的这股糜甜的香气, 梁稚却格外喜欢,因为一闻到这味道, 就往往意味着梁廷昭的生意更上层楼。
梁稚一边往里走,郑永乐一边介绍说:“梁小姐应该知道,合法专业的酿酒厂执照很难搞到,我们合裕就有这么一张执照。世纪初,我们郑家就在泉州开设酒厂了,虽然比不上别的驰名老字号,但在那时的泉州,也算有一席之地。后来,我祖上举家迁来南洋,把业务扩展到了狮城,又在吉隆坡设立了酒厂。可惜日据时代,酒厂被战火摧毁了。战后重建,搬来了平安小城,经营至今。”
梁稚边听边打量这白墙红瓦的欧式建筑,厂房内按区分设的蒸汽锅炉、米酒缸和小型蒸馏塔都格外陈旧,运作时发出吭哧吭哧的杂音,好似老人烂透的肺叶,极有风烛残年之感。
郑永乐继续说道:“我们厂里的设备,大多都是自创,用的也是传统的酿造技艺,主要生产三苏酒和利口酒。合裕三蒸、麒麟五加皮,龙虎扶元酒,还有梁小姐你尝过的玫瑰酒,都是我们厂里的特色产品。”
梁稚点点头,“现在厂里有多少员工?一年的产能有多少?”
郑永乐拿手帕擦了擦汗,“鼎盛时期有员工五六十人,一年能生产三四千桶酒,现在……不到三十人,一年最多只能产出一千五百桶不到。”
梁稚走到锅炉旁,有两个工人正将处理过的白米放入甑子之中。
郑永乐也便适时地介绍酿造过程,蒸米、晾凉、发酵、窖存、蒸馏、萃取……每一步如数家珍。
梁稚随父亲梁廷昭参观过葡萄酒庄,葡萄酒的酿造过程,与米酒虽有不同,但核心都在于发酵这一步。
随后,梁稚又去瞧了瞧地窖和监管仓中的作业缸,以及装瓶的流程。
最后,到了产品陈列室,她向郑永乐提出要求,要把所有的产品都尝上一遍。
合裕酒厂共有十来种在售商品,梁稚尝完一种,漱漱口,再尝下一种,流程不可谓不漫长。
郑老板原本对梁稚独身前来,有无考察能力将信将疑,但见她尝得这样认真,六十度的三苏酒,入口也不皱一下眉头,便稍微有些刮目相看了。
故他自己亲自为梁稚斟酒,耐心等她试酒完毕。
“梁小姐看来很懂酒啊?”郑永乐笑说。
“不懂。只知道好喝不好喝。”
“那梁小姐觉得,我们合裕的酒怎么样?”
“有的不错,有的我建议可以考虑停产。”
“哪些需要停产?”
梁稚指了指龙虎扶元酒。
一直跟着郑永乐的一位元老员工发话了,“这是给男人喝的酒,你一个年轻姑娘,尝得出什么。”
“尝得出很难喝,拿去消毒我都嫌呛。”
“你……”
郑永乐将那人一拦,使个眼色。
梁稚拿起水瓶,最后漱了漱口,“郑老板,你们厂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设备太久,故障频发,品质和产能都没法保证。而且现在都时兴喝洋酒,我们传统的米酒吃不开了。”
“和我预计得差不多。”梁稚边说边往外走,“怎么不更换设备?”
“没有钱啊。”郑永乐又擦擦汗。
“银行贷款呢?”
“就因为厂子太旧了,设备也不值钱,大银行不批,小银行利息高,也贷不到几个钱。”
梁稚又提出看一看酒厂上季度的收支账本,自然遭到一部分老员工的反对,郑永乐力排众议,带她去了财务室。
郑永乐把账本交到梁稚手里,候在一旁。
他原本以为梁小姐只想大致地瞧一瞧,没想到她看得极其仔细,凡有疑问的地方,都要提出来专门地问一问。
几本账簿,梁稚看了快一小时,郑永乐几度叫她先去吃饭再说,她都婉拒。
看完以后,梁稚让郑永乐送她去门口,两人边走边聊。
梁稚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以你们目前的经营状况,很难拉到投资。”
郑永乐边擦汗边点头,“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眼看着父辈的基业就在毁在我手里,实在觉得惭愧,所以只能到处跑跑门路,看看有无可能把厂子救回来。”
“我先回去考虑考虑,过一阵给你答复。”
郑永乐自知大约没戏了,但仍然不失礼貌,“应该的。梁小姐你今日愿意过来一趟,我已然很是感激。”
“郑老板,客套话不必说了。成与不成,到时候我一定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离开合裕之后,梁稚去城里一家老字号吃了招牌的煎酿土鲮鱼,这才搭车回了庇城。
因要去太平考察,不知道几时能结束,梁稚并未提前跟家里打招呼。兰姨听了电铃前来应门,听见是她,整个人高兴得语无伦次,赶紧到大门口去迎接。
“阿九,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兰姨高兴极了,接过她手中行李箱,不住地打量她。
“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跟古叔去机场接我,何必搞得这么隆重。”
“再隆重也是应该的。”兰姨推着行李箱往里走,“吃过中饭了吗?”
“吃了。”
“那我等会儿去一趟巴刹买几个菜,今晚做几道你最爱吃的。”
古叔也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于是免不了又有一番寒暄。
进屋,兰姨给梁稚开了一只冰镇椰子,古叔坐去对面,汇报这几个月来梁宅的状况。
大部分佣工都辞退了,只留了一个司机,两个做洒扫的,一个料理花园的。
“也没什么人来梁宅,只每两周左右,姑爷有空会过来吃顿饭,平常都是冷冷清清的。”兰姨说,“阿九,你怎么一去三四个月也不回来一趟。”
“上班忙,周末就只想待在公寓休息,不愿动弹了。”
古叔说:“我听说了,坐办公室比我们做体力活的更要消耗。”
这般闲聊一番,兰姨出门去买菜,梁稚则上楼去洗漱,打算先补一个午觉。
庇城长夏无冬,十二月正值雨季,天气潮闷,倒仿佛比六七月更热一些。
梁稚冲了一个凉,换上真丝吊带睡裙,躺倒在大床上。
正在酝酿睡意,响起敲门声。
“请进。”梁稚阖着眼说道。
门轻轻打开了,却无人出声,梁稚本以为是兰姨,听见脚步声,突然意识到不是,心脏突跳了一下,转头睁眼看去,果真是楼问津。
她下意识抓了一只靠枕抱在怀里,没有坐起来,就这样躺着问道:“古叔还是兰姨给你通风报信了?”
楼问津不回答她,只问:“怎么回来不说一声。”
“忘了。”
“你晚回来一分钟,我就去机场了。”
梁稚不说话。去机场自然是要去狮城找她。明天正好是平安夜。
“……还有事吗?我要睡午觉了。”
楼问津在床边停住脚步,低头看她。
她被看得不自在,呼吸都有些不畅似的,把目光一敛,正要翻身,楼问津俯下身来。
她瞬间不动了。
四目相对,他温热呼吸如雾气荡在鼻尖,在明亮的天光里去看,尤其觉得他眉目如画。
楼问津手垂下来,轻轻地捏一捏她的下巴,她缩了一下肩膀,没有躲,因为他并未使出什么力道,这动作亲昵更多。
下一刻,他便将头低下来,鼻尖挨住了她的鼻尖,停顿的一瞬,呼吸骤然就乱了,然后他微微一偏头,吻住她的唇。
梁稚心里像有小猫乱挠,那抱枕阻住了他们,使他们不能身体相贴,因此总觉得好像空缺了什么。
大约楼问津也有同感,换气间就把那抱枕抽了出来,往旁边一扔,他伏下身体,手臂搂在她背后,极力攫取她的呼吸。
梁稚几欲窒息,伸手推了他一把,他便将脑袋退开了,但仍然紧搂着她。
头发有一缕被压住,她偏了一下头,将其扯出来,目光却突然瞧见床边柜子上的相框,身体顿时一僵。
楼问津自然察觉到了,抬头往她脸上瞧去,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相框里一张全家福相,梁廷昭和邱素因一左一右站在约莫十岁出头的梁稚身旁,手搭在她肩膀上。分外和美的场景,像是挂在影楼的样片。
梁宅庭院里绿植茂立,梁稚的房间又在二楼,人声车流一概都听不见,房间里静悄悄的。
楼问津没有漏过梁稚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那忽然的惭怍与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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