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一直以来所渴求的不过是这个罢了。
当太宰治再次睁开眼睛, 发灰的天由远及近, 深深浅浅,太阳完全被遮蔽在了乌云后面。
就像他的眼睛, 是从瞳孔最深处显露出来的深渊一角, 没有一丝光线能够停留在其间。
海鸥鸣叫着, 从他身侧展翅高飞,随暴涨的风一同掠过海平面。
潮水在他身下一下又一下推着浪花,拍打岸边发出沉闷的水声。
呼啸的风声和水声, 如同深水里不可名状的怪物所发出的低吼, 在无所察觉时,就已经被贪婪地窥视着。
太宰治躺在水里,重新阖上眼睛, 远低于人类正常体感的温度被冰冷海水扑进他全身每一处骨头缝里,森寒刺骨。
黑发和衣物随着潮水起落,他动也不动, 似乎是在渴望大海再将他拉扯回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天愈来愈暗, 海与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开始划出银色的闪电, 贯穿整个苍穹, 天都要被撕碎开。
太宰治终于坐了起来。
头发湿黏地贴在耳边, 水珠顺着脸侧滑进同样被海水浸湿的衬衣里。
头微垂着, 露出苍白削瘦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唇。
他仰起脸, 一双同天一样暗沉的鸢眸涣散地睁着, 好半晌, 才站起身, 穿着湿透的黑色外套,慢慢地走出这片海。
在他身后,是张牙舞爪的雷电。
这是第几次了?
太宰治自己都忘了。
自从那日坠下高楼,本以为是必死无疑,却莫名醒在了这片沙滩海域后,他竟然也开始进入到了一个死亡循环中。
他的时间停在了跳下天台的那一日,明天的太阳再也没有升起过。
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自杀也好,逃离这里也好,无论去了哪里,都会在零点的那一刻回到这片海里。
被风被海裹挟着,死不掉,也逃不开。
如果不是身上的外套还有坠楼后被浸染的大片血迹,以及几乎穿胸而过的刀伤,他都要以为那天发生的是不是一场梦了。
骨头寸寸碾碎的疼痛,胸口被刺穿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灵魂。
但这些都不如灵魂无法得到解脱来的痛苦和窒息。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海水,从他的额前,从他湿透的黑衣外套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连成一条扭曲蜿蜒的线。
太宰治没什么表情地向前走着,像是一个在雨中迷路的失归人。
穿过这片黄色的沙滩,再往前就是一个小型街区,就能看到人的踪迹了。
这是他第几次走到这里?
十次?二十次?
他再次走过了这家商店,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个人从商店里跑出来,一边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一边抱着头遮着雨离开。
街对面的蛋糕店里,会有一个哭泣着的孩子,掉在地上的草莓蛋糕,和一个愁眉苦脸的母亲。
咖啡店里坐着三男四女。
电影院的门口摆着今日新上映的爱情片立牌。
所有人都在重复着今日的事。
包括他。
原来清醒地陷入循环是如此、如此痛苦的事情。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仅有的一天里回到港口黑手党,也没有想过去看一看他的朋友,更没有想过将那本书重新拿回来。
就像是一直紧绷着多年的弦在终于断了之后,就没有想要再接上的意愿了。
他只想过,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不是突然消失在染满血渍的地面上,不知道有没有目睹的过路人。
以这样离奇的方式消失在那些人的眼中,只怕横滨的局势会更加难辨,但是。
但是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包括那本书的存在。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当紫色的闪电再一次在他身后刺破苍穹,太宰治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侧头,看向身侧玻璃窗里属于自己的倒影。
是一团黑糊糊的瘦长条。
好累。
狂风掀起他的衣角,被水浸透的衣摆重重拍打在腿上,那模糊的倒影也随之有黑色的线条在狂乱飞舞。
太宰治望着仿佛鬼影般的自己,开始思考,究竟怎么样才能真正死去。
太累了。
几年如一日地埋头工作,几乎没有躺在床上睡过一个整觉,休息也只是披着外套靠在办公室的沙发短暂休憩。
不敢睡,不敢松懈,日复一日的在脑海中演算着,不停地翻看着其他世界线的走向,生怕自己编造的巨大谎言还没说出口,就走向灭亡。
他付出了太多,以至于连回报也不敢要。
实在是太累了。
所以,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死去?
这个世界究竟得多可笑,才能让一个人连是生是死都不能自己说了算啊??
下一秒,太宰治就在玻璃窗的倒影上,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二)
“对不起……对不起……”女生还在小声道歉,她将茶捧起送到太宰治的面前,“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到你的——”
十分钟前,还站在透明窗前对着自己的倒影思考人生问题的太宰治,被窗后突然出现的人脸惊到,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对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凑近的举动会吓到别人,忙在里面又是摆手,又是致歉,才打着伞跑出来,将太宰治邀请进屋子里。
“抱歉……因为看到你一直站在外面望着里面……”女生边思考边慢慢说着,似乎希望能够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因为,嗯……怎么说呢,你是我这十几天来,不对,应该是重复了十几次的这一天里,第一次遇见到的跟之前行动轨迹不同的人……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其实我们一直在重复着这一天!你可能以为我在说谎,但我发誓,我真的不是电视剧小说看多了!我也不是脑子有问题!”
女生为了表示自己的情真意切,直接举起一只手竖在耳侧,清澈纯澄的黑瞳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似乎是怕他不相信,还微微向着他的方向倾了倾身。
可太宰治的思绪却完全被别的东西占满了,连视线都在不由自主地时不时落在她脸上。
因为开了暖气,所以女生只穿了薄薄的针织毛衣,浅粉色的修身polo毛衫勾勒出女生纤细的腰肢和莹白的锁骨。
她的黑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唇也一直开开合合,但是太宰治完全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直到女生最后期待地又有些忐忑地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相信我吗?”
太宰治才稍稍回神,目光在她的脸上又转了一圈后,才低头抿了口红茶,浅浅道:“哦……你说的事……嗯,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因为我们确实一直循环在这一天里。”
(三)
【你的世界里,真的没有遇到过她吗?】
另一个我的话还能忆起是如何回荡在耳边的,尽管紧随其后的就是令人恐慌的失重感和全身骨头都错位的碎裂声。
之前有说过吧,【书】是一个让人着魔又很荒诞的东西。
写下的内容只要符合逻辑、合情合理,书上的东西就都能够变为现实。也就意味着你以为的真实世界其实是可以被随意涂改的。
你努力了半生,付出了一切时间金钱精力换来的东西,也许只是有人在书上修改一个标点符号,你所拥有的这些都会在须臾之间化为乌有。
太宰治在获得它的同时,就明白了这样东西所带来的巨大危机和机遇。
他曾经在其中一个世界线中看到过,【书】的存在被广而告之后,最疯狂的不是异能者,而是那些曾经被异能者轻视的普通人。
而在这个世界上,异能者虽然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可真正能够毁天灭地的武器却掌握在普通人的手中。
每一个被贪欲和幻想侵蚀了头脑的人,都成了那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太宰治是最深谙人性的存在。
他知道人的贪婪永远无法被满足,就算是他也一样。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在得到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后,难道没有一丝嫉妒过吗?在体验过爱与被爱后,难道没有沉溺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想里吗?在无论多少次改变现实,都会无条件地、坚定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换爱的人活着,这种事这种人究竟谁能拒绝?
所以就算是早就在这个世界跌到谷底的太宰治,早就对人生和未来没有丝毫期待的他,也曾经去寻找过这个世界属于她的消息。也曾经探寻过其他所有世界线中关于她的消息。
但是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数以万计的世界里,竟然只有那一个世界的自己与她相遇了。
原来两个人的相遇不是心血来潮走出家门这么简单,在这之前是两个人已经做过无数个不同的选择,而这些无数个选择的结果最终推着两条平行线有了交点。
没有平行线可以突然改变方向与另一条线相交。
所以太宰治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她,在父母去世时因为重病一场,最终没有来到日本,留在了她自己的国家,却依旧努力健康的向上生长着。
她偶尔也会在假期的时候到处去旅游,也曾来过东京,来过横滨,和现在的朋友一起,走在某个世界线中他们一同走过的地方。
那之后太宰治就没有再关注过她的消息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况且就算真的相识了又能怎么样,阴暗湿臭的黑泥早就连同他的七窍一起封得死死的。
再没有人能拉住一个已经站在悬崖边的人了。
(四)
一块点心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打断了他的意乱如麻。
太宰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蔓越莓曲奇——是她喜欢的口味。
对方还在好奇又有些局促地望着他,注意到他的视线,露出他记忆里,准确的说是另一个他记忆里的笑容,弯着眼睛,声音轻轻地,像是怕吓到他一样:
“要吃一些吗?你看上去心情好像不太好?嗯……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
哦,她以为他脑中那些混乱繁杂的思绪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一日循环。
她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的情绪那么敏锐。
太宰治轻声道谢,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曲奇饼干。放进嘴里,有些腻的甜,却好像将他胸前一直漏风作疼的刀口堵住了分毫。
他的视线再次若无其事地落在对方的面容上。
她跟他“记忆”里的样子相比,成熟了些许。
第69章 首领宰番外二
(五)
“……因为学校的要求, 才特意从东京来到横滨这边,做一个为期三周的‘海洋环境勘测与保护’的社会实践,所以跟同组的同学短租了靠近海边的房子住在这里……”
女生在简单地介绍自己的情况。
原来现在的她已经上大三了。
目前在东大做交换生。
竟然已经大学快毕业了吗, 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原来比那个世界快了这么久。
……是他犯傻了, 他自己明明都比另一个世界的他年长了好几岁。
只是因为记忆里一直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才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那种感觉, 就好像是跳过了对方人生的诸多重要时刻。
而且那个“他”现在也才17岁吧, 过了年也只有18。按照那个世界的走向, “他”以后也会去上大学吧?应该会继续跟她成为大学同学吧?
太宰治垂下眼睫看着茶杯里晕开一圈一圈的水纹,有些漫无目的地想着。
“……我叫鹿呦呦,请问你的名字是……?”
女生大概是看他长时间没有说话, 也没有给予什么回应, 局促起来:“抱歉,是我话太多了吗?……因为没想到会有另一个人同我一样,发现被困在同一天里一直循环着, 一时激动就……”
“太宰治。”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漂亮的鸢眸再次落到女生的脸上,“我叫太宰治。”
她像是松了口气, 有些开心地叫着:“太宰先生, 你好!”
太宰治只是点了点头, 随即就移开了视线。
看上去很冷淡的样子。
但女生仍旧很高兴。
她笑起来的时候, 眼睛弯弯的, 也亮亮的, 望着你的时候, 是和记忆里一样的专注, 黑色的瞳孔里好像只能倒影下你一个人。
但是太宰治知道, 这一切不过是他拥有另一个自己的记忆才产生的错乱幻觉。
因为这个世界的他们只是陌生人罢了, 如果没有这一次奇怪的循环,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相识的机会。
胸前被御雨前刺穿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太宰治有些难耐地蹙了蹙眉,然后便果断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起来。
女生也忙跟着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太宰治没有迎上她的目光,而是侧过头,看向窗外。
乌云压城,阴云蔽日,天像是绞动着的大海,往地上毫不吝啬地倾倒着雨水。
“我要走了。”他突然说。
女生睁大眼睛,磕绊了一下:“可是……可是外面在下雨……”
太宰治的侧脸被一霎间划过的雷电晃亮,更显沉郁的目光遮掩在长睫下:“打扰了。”
然后便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狂风暴雨一瞬间便扑了过来,冰冷潮湿地拍打他裸露的皮肤上。
方才那一室的温暖,转瞬散去。
女生举着伞追出来:“太宰先生!——”
太宰治没有回头,就这么走进了大雨里。
他的背影同乌色的天一般,在风雨交加的漆黑傍晚,染成浓墨的一笔。
(六)
再次睁开眼睛,潮水依旧在身下起落着。
天还是浓重的灰,风卷起海浪,狠狠拍打在岸边,惊起一滩鸥鹭。
今天的天气似乎比昨天见到的更加糟糕了。
也许只是错觉。
毕竟每一日都是这样的狂风骤雨。
太宰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浮在海里。
他长久地注视着发灰的天。
冰冷湿咸的海水几乎要浸烂他的每一处骨髓,每一次冲刷都像是剔骨之痛,连带着他的灵魂一起发烂发臭。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一样了。
(七)
人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生物。
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不会专门去肖想某一样东西。
但是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东西的话,就算这东西本不在你的计划内,也依旧会被吸引,然后产生不该有的妄想、占有。
当然,也许这也有融合了世界线记忆后的原因。
太宰治再一次走在这条街区上,有些冷漠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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