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自我的价值,这才是她追求的人生。
“亚瑟兰德,”罗莎琳平静地说,“你的决定是什么?”
5.2
“你的决定是什么?”
亚瑟兰德在牧羊女问出这一句话的同时,其实轻微地晃了晃神。
眼前的牧羊女给了他一种奇异的错觉。现在的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很久以后的亚瑟兰德想明白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开始,牧羊女罗莎琳始终在平视他。
是的,平视。
她不认为一个君王比她从血液里更高贵,她几次三番地提到为人的价值,她认为自己的灵魂同样珍贵,没有低他一等。
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为“王公贵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从古至今也并不在少数。
他想,牧羊女罗莎琳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她认为自己没有低他一等的同时,她也并没有像许多愤世嫉俗者一样,认为自己反而高他一等,对他与生俱来的身份感到愤恨不平或者嗤之以鼻。
她并没有将他从这生来“白得”的王座上拉下来,并踏上一只脚的念头(天知道有多少人用这样的念头觊觎过他的银翼王冠)。对她而言,君王似乎只是一种时代背景下自然发展出的社会责任,一种分工。她不认为自己擅长那一种分工,便在考察了亚瑟兰德的能力后,乐意于他亚瑟兰德这样的擅长者承担这样的工作——
在她的眼里,他不比她高贵,但她也并不比他高贵。
或者说,她也并不想要比他高贵——她的眼里并没有“高低”之分。
她与他拥有各自的天赋,各自的能力,她平视他,既没有钦羡的仰望,也没有不忿的蔑视。对她而言,只要他们两个都是付出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智慧与劳动的人,她就以独立的个体平视他,就如同她和他拥有两个不同却等价的灵魂。
只有亚瑟兰德自己知道,他是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正视这一个普通人族的牧羊女。他从心里开始使用她的名字,罗莎琳。
亚瑟兰德说:“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
5.3
亚瑟兰德陷入沉思的同时,罗莎琳其实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眼前的这一个人再美貌,再动人,他也还是一个古典时代的君王,一个积威多年的,俯仰之间习惯于作出决策的君王。
时代背景使然,中世纪的群居族群拥有王室是文明发展的进程。在技术与社会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时代,罗莎琳并不贸然地试图推翻王室;翼人族的王室此时也有自己的职责。
她只是在暗暗地观察着眼前这一位亚瑟兰德王的为人:
她曾几次三番地对他试探,冒犯,她想,这的确使他感到恼怒;但是这位君王没有使得个人的情绪影响自己理智上的判断与决定。他命令佩加索斯将她从空中丢到草垛里,而非平地上,并没有真正地伤害她。
她想,他应当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君王,他没有过多地从私人情绪的角度对她不满。他所防备的,大概是别的东西:
“牧羊女罗莎琳”的来历与谈吐都大为奇异,并且显然,她对于伊里斯翼人族的境况知之甚详(她没有对他背生羽翼这件事感到任何的惊异,她甚至知道草药玫瑰桉)。当眼前的这一个人成为全族群潜在的威胁,作为一个君王,亚瑟兰德不能自大地轻视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人或者事物。
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开始真正地权衡思索,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就慢慢地沉了下来。他只是手持权杖,眼睑微阖,清冷的面容并未见得有多严肃,只是这样简单地站着,那披着雪地斗篷披风的高大身形上就开始传来了一些威压。
当他说出“你将被关押候审”,罗莎琳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终于还是同意了同她作交易。
得到伊里斯王肯定的答复,来自和平年代的科学家终于再也绷不住自己已经全线崩溃的神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4
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带回格兰平雪山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多少的骚动。
伊里斯族人背生双翼,是温柔轻盈并且爱好和平的翼人种族。他们虔诚地供奉同样背后生有双翼的信使女神伊里斯,全族隐居在空灵大陆西北面那高耸入云的,如同天堑一般的格兰平雪山上——
虽然极地雪山的天气极为冷酷严寒,但是,除了受到女神恩赐可以飞翔的伊里斯族人,空灵大陆上其他的族群对这一片陡峭的雪山悬崖束手无策,毫无征服之力。
也许也是因为族群这样长长久久地避世隐居,伊里斯族人对空灵大陆上的权力与统治没有过大的野心,因此族群之内所谓王权的争斗倾轧也并不严重,并没有人紧盯着伊里斯王的一举一动。
后来,罗莎琳曾经向亚瑟兰德分析,伊里斯人厌战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族人先天身体轻盈柔弱,为了可以飞翔便不能使得躯体厚重。因此,除了在天空中占据高地或使计奇袭之外,伊里斯人无法过多地参与以力量为主导的战争。这样先天的决定因素使得伊里斯族人如同轻盈和平但也有些脆弱的白鸽,潜意识里便会首先选择回避武力上的暴力与冲突。
但这都是战争开始时的后话了。不论伊里斯族人因为何种原因养成了温和的个性,总之,亚瑟兰德将罗莎琳带回格兰平雪山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亚瑟兰德也没有将人类女子投入地牢,而是将她安置在了凯汀斯斯普林斯王宫一处空置的偏殿卧房。
唯一一个对罗莎琳的到来表示惊奇的人是亚瑟兰德的兄弟埃德蒙。
和天性优雅矜持,时时披着华丽织金长袍的大君主亚瑟兰德不同(用埃德蒙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装模作样惺惺作态的孩子气家伙),埃德蒙是年轻阳光的小伙子,长长的金发束在脑后,穿着精神的短上衣和小的貂毛披风,有蓬勃的朝气和用不完的精气神。
埃德蒙看着房间里沉睡的人类女子,十分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兄长:“这就是你决定自己一个人跑出格兰平的那个理由?感谢伊里斯女神,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大祭司可是担心坏了。”
亚瑟兰德沉吟了一下:“事实上,我也并不确定我要找的,是不是这一个人。”
“你不是说,大祭司同你一同听到了来自黑袍祭司的神谕预言吗?‘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亚瑟兰德看着自己的弟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这个人族女子似乎也从同一位祭司身上听到了神谕预言。”
埃德蒙“咦”了一声:“那不就说明,你找对了人吗?”
亚瑟兰德一扯嘴角,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埃德。她说,有一个先知告诉她,她将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埃德蒙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怔,而后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等一等——你是说,她会成为谁的妻子?”
亚瑟兰德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确实对此十分好奇,埃德。”他说,慢慢地笑了一下,“我想要看一看,这个人族女子,罗莎琳,她将如何改变空灵大陆上的战争与和平,又将如何……成为我的妻子。”
第6章
6.1
罗莎琳晕过去之后,昏昏沉沉地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无一例外都充斥着无尽的尸体和血色,杰茜卡被长矛贯穿的胸膛,还有老医官死不瞑目的眼睛。
诚实地说,她和富斯特村落的邻居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交情。他们只是短暂地认识了三个月,他们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他们的世界观都完全不同,除了“今天天气不错”这样微小的交谈之外,根本说不通话。
可是罗思龄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真正正的,满眼全是血色的屠杀。巨大心理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使她噩梦缠身,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罗莎琳猛地坐起身来,一头一身的冷汗。
茫然四顾,罗莎琳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这是格兰平雪山之巅上,离天空最近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旁边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
这声音还是好听,嗓音优雅低沉,可是语气从容轻柔,罗莎琳坐在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茫然地转过头去——
这实在是一个模样非常奇异的宫廷房间:
它并非不华丽,古典式的建筑殿内拥有着椭圆形的拱顶以及坚石砌成的圆柱,房间宽阔,陈设华美。
只是,与罗莎琳印象中“金碧辉煌”的宫殿相比较,这个房间整体的色调显得那么的冰冷:四面的石壁都是雪白的颜色,窗外即是极地雪山万年冰封的肃穆冰雪,寂静的空气中传来的光线似乎都散发着幽幽的寒光。住在这里似乎如同置身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幽灵古堡,呼吸间都是冰冷滞涩的温度。
这样的冰冷本来应当使人感到瑟缩和恐惧,但罗莎琳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因为:亚瑟兰德出现在了这幽灵古堡房间的中心位置,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冰雪一般的美丽:
伊里斯王斜斜地半侧靠坐在椅背华丽高大的扶手椅里,慵懒地翘起一只脚,歪着头,一只手拄在下颌上,颇有兴趣地观察着罗莎琳。
这其实是一个十分散漫不庄重的姿势,一个君王似乎不应当这样放浪无礼,可是由这样美貌惊人的一个人做出来,那漂亮的铂金色长发披洒在肩上,就只剩了一段迷惑人的风流。
短短几个星时的相处,罗莎琳早已经明白,亚瑟兰德全然不是《露辛达女王》中描写的那一个漠然无情的雪白雕像(天知道书里的伊里斯王简直就是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厌战机器人),恰恰相反,这人骨子里有些惑人的风流。
当然这“风流”不是说他热爱沾花惹草,事实上他应当十分傲慢,自视甚高,就凭他那一幅不加掩饰的孤芳自赏的骄矜模样,这位伊里斯王显然十分爱惜自己雪白的羽毛。但他也决不冷漠。那一双迷人的眉目微微蹙起,里面就有些若有似无的情绪流转,幽幽深深的模样,有一种不自知的脉脉动人。
在这个时候见到这样的一张脸可真是太好了,罗莎琳这样想,用手背抵了抵自己被冷汗浸湿的额头。
她十分迫切地需要见到这世界上漂亮美好的事物,来强迫自己从无穷无尽的血色噩梦中醒来。
她说:“我信任你已经救治了老鲁博。”鲁博就是老牧羊人的名字。
“噢,”亚瑟兰德不紧不慢地说,“他活着。凯美拉把他的肋骨打烂了,他要吃一点苦头,但他活着。罗莎琳。”
“嗯。”
“不谈他,现在我们得先谈一谈我们的事。”
罗莎琳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等待伊里斯王的发问。
自从心里明白自己已经选择了在这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便收起了那一种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从而重新拾回了属于科学工作者的冷静和审慎。
亚瑟兰德似乎也为她的沉默感到惊奇。他说:“凯美拉割走了你的舌头吗?巧言善辩的罗莎琳。”
“凯美拉(Chimera),”罗莎琳重复这个词,语气十分平静,“亚瑟兰德,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凯美拉人为什么选择袭击富斯特村?”
“‘凯美拉人’,”亚瑟兰德注意到罗莎琳的措辞,Chimera,Chimera people,一词之差,其中的涵义却相差甚远,“你为什么称呼它们为‘人’?”
“因为,他们将会形成文明。”罗莎琳这样说。
停顿一下,人类女子意义不明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认真地想过了。”罗莎琳说,“这片空灵大陆上形成了规模并拥有影响力的族群,什么地上跑的人马族,天上飞的伊里斯族,还有水里游的人鱼,他们在你们的观念里,是天然的族群,而在我的观念里,是某几种物种同人类的融合。而‘凯美拉’,Chimera,这个词的本身的意思即是‘融合的怪物’。他们是动物和动物的融合。和前面那些族群的不同之处,便只在于他们融合的几种动物之中,没有包含‘人类’。”
亚瑟兰德若有所思,罗莎琳微微牵了牵嘴角。
“人类和动物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她说,“大概,是他们形成了文明。凯美拉和这片大陆上各族群唯一的区别,在我眼里,就是他们有没有使用语言,组成社会,传递文明。”
亚瑟兰德半托着腮,听着她说。罗莎琳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喃喃地在为自己分析:“我的世界里,人类尚且没有形成文明的时候大概也不被定义为‘人类’,而被定义为猿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猿猴们和各物种一起遵从丛林法则。在这种意义上,猿猴远远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最强大的动物。将一个猿猴人类和一只凯美拉一对一地斗争,人类大概没有胜利的希望——可是,”
讲到这里,神色恹恹的罗莎琳精神一振,被战争的残酷击溃的黑色眼睛中重新开始有一些神采飞扬。
“可是,”她说,“个体十分弱小的猿猴,人类,整个族群却开始守望相助,产生交流和语言,再分工合作,形成社会,法律,道德,每一个脆弱的个体在这个群体当中便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脆弱的个体们分享自己的能力与智慧,他们联起手来,去探寻,去记录,去交流,并且传承,以抗衡其他个体更为强大的物种,从而生存下来。我想,这就是文明。”
而《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这本书里,与其说“凯美拉人”是绝对的反派,不如说,他们是野蛮的尚未开化的动物族群。
想要生存,并且生存得更好,这一种生物的天性使得这些不同动物融合的(在罗莎琳的世界观里就是不同动物融合的)“凯美拉”们本能地想要去争取资源。它们个体实力强大,还在遵守简单粗暴的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没有道德,在已经形成文明的各族群看来,这种武力强大又无法进行和平交涉的“凯美拉人”,就是实打实的“反派”了。
这是《露辛达女王》的剧情主线,是空灵大陆的世界观——至少是罗思龄已经阅读过的这一部分的剧情主线。战争因为凯美拉人南下掠夺资源而起,逐渐蔓延至整片大陆,各大族群合纵连横,各种政治与军事的斗争开始在主人公“露辛达”手下上演。
而富斯特村落的沦陷,大概只是战争的前奏的前奏。又或许连前奏也算不上。罗莎琳有些悲哀地想,在小说里,这个情节能占到一行字吗?“多年以前,残忍的凯美拉对一个宁静的人类村庄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也许书里连这一行字都不会提起,可是杰茜卡与弗兰西斯就死在她的眼前,老医官的肠子拖出去那么远,而她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出卖给眼前优雅美貌的伊里斯王,才能换得老鲁博的一线生机。
亚瑟兰德只是说:“很有趣的理论。”
罗莎琳看着他。伊里斯王不置可否:“对于凯美拉的分析,我想我们可以稍稍搁置。眼下我更想要知道,关于伊里斯族人,关于我,你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什么事,我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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