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是你的好伙伴。
你透过厚厚的镜片,看见了青梅竹马泛着深色的下眼睑,甚至还能勉强辨认出熬夜过度生出的眼角细纹。
被你注视着的太宰治后知后觉一般,迟钝地扯起嘴角,摆出一张漂亮而富有魅力的笑脸。
“你平时都用这副表情,来应付谁啊?”
你问他。
“部下和……部下吧。”
太宰治挂着微笑,一面回想着说。
“顺便一提,小遥阳应该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吧?已经很努力了哦,像我部下里还有个可怜的一米六小矮子男士呢。”
“呜啊……”你发出了同情的声音。
不知道是为一米六的这个数字,还是为这位先生在毫无关系的地方,还要被太宰治提及的这一点。
“不过,太好了。”
你观察着他的脸,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他竟然没有管理好表情,但看这样子……
“应该至少没有勉强自己,对厌憎的对象也露出笑容吧。”
“……为什么,能明白?”
“说‘明白’,大概不对。”
你摇了摇头。
“只不过,你是这样表现出来的啊。”
猜测青梅竹马的真实想法,对你而言是太过困难,只会获得无用结果的行为,因而你很久以前,就彻底放弃了。
当年就是如此,现在,更可想而知。
你只是相信太宰治所表现出来的一切。
然后,对他是否存在隐瞒和欺骗,毫不在乎——
仅此而已。
你可是怀抱着极其短浅的目光,与他一同走到了十四岁的青梅竹马啊。
“很累吗?”
你问。
太宰治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便回答:“因为写在治君脸上了啊。”
青年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像背负着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却碍于还不到时候,不肯放松紧绷的肩膀。
你注视着他的表情,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向他的脸伸出指尖……
然后猛地缩回来。
“治君,有女朋友吗?”
“……?”
“前任不用算,算现任就可以了。”
“没有。不如说没有过。”
“妻子呢?有合法婚姻关系的太太吗?”
“没有啦……”
“嗯,那就可以了。”
你踮起脚尖,努力抬高手臂,揽住青梅竹马的脖子,虽然本意不打算如此,但在这种姿势下,难免用体重将他的上半身拖下来一点。
“小遥阳……”你听见太宰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啊。”
你抱着他的脑袋,手心里滑过他的头发蓬松的触感,忍不住用触觉更敏感的指尖摸了摸。
“就当作是给久别的青梅竹马,晚来半拍的重逢的拥抱吧。”
“这可不是只晚了半拍啊。”
“那么,下次我会快一点的。”
太宰治的下巴靠在你的颈窝里,毛茸茸的鬓发蹭着你的耳尖。
你想起刚刚读完的小说。像这样的场景,理应安排在圣诞夜的落雪氛围之下吧。
可惜,现在只是横滨一个很普通的,晴朗的黄昏。
只稍微弯了一点腰的奇怪姿势维持久了,不论如何都是会感到累的。你本来就看起来过劳很久的青梅竹马妥协了,抬起胳膊轻轻环住你的腰,将一半重量放在你身上。
果然,以成年男性来说,这个体重轻得惊人呢。
没有好好睡觉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会有足够的食欲好好吃饭吧。
“既然小遥阳那么问,应该也没有男朋友吧。”
“嗯。”
“为什么?”太宰治低声问。
“是呢……”你就这个问题,仔细想了想原因。
“因为没有遇到比治君更好的人吧。”
“在你看来,我是能称为‘好’的男性吗?”
“这就难说了。”
你给出了奇怪的答案。
“如果是放到现在与治君这样的男性初遇,我肯定不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好男人’吧。但是啊……”
你为什么会喜欢太宰治呢?
当年的你还太年少了,只能感觉到名为“喜欢”的感情,无法准确地理由表述。
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回头整理,你喜欢太宰治的原因太过单纯而一目了然。
“我呢,是在距离治君最近的地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摘下眼镜,能看清的人就只有治君了。即使戴上眼镜,那个时候我能接触到的男孩子里,也没有人比治君更聪明,比治君长得更好看——在十四岁的我看来,比治君更优秀的人是不存在的。”
“喜欢优秀的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明明太宰治是个会闲着没事把自己挂到树上、哀求青梅竹马解救的麻烦角色?”
的确如此。
但有句讲句,实事求是地说——
“那种程度的话,我根本就已经习惯到不会觉得麻烦了……”
“噗。”
笑意终于到达顶点,化作实质的笑声流淌在你的耳畔。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仿佛非常幸福一般的味道。
能够笑出来,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你是这么认为的。
太宰治松开环在你腰间的手,你便也顺势放下了手臂。不过还是总觉得这个男人虚弱到会突然倒下来,非但没敢退远,反而忍不住,往前挨了挨。
“差不多要没时间了。”你的青梅竹马如是说道,“最后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点头。
他便开口道:“小遥阳已经是能够坦然地将喜欢我的心情说出口的,出色的成年女性了呢……现在的你,还愿意喜欢我吗?”
此时此刻,街道上明明没有风吹过,太宰治的声音却像被风吹散了一样飘渺,简直就好像在期待你听不清楚,因此无法给出准确的回应一样。
然而很遗憾,你的视力虽然一塌糊涂,听力却还是十分合格而灵敏的。
“这个啊。”
你斟酌着,说道:“毕竟都是这么大的成年人了,说什么‘喜欢一辈子’也不现实吧……”
太宰治的脸逆着西沉的太阳光,刺眼的光线投在你的镜片上,阻碍了你的可视能力。
他的脸上朦胧出现了笑容,但在光线的影响下,他的表情又像是即将哭泣之前呼吸停滞的那一瞬间。
“不过这三年的话,我还是有自信的哦。”
“为什么?”
“三年后的我是二十五岁,看男人的眼光或许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吧。但现在的话,还是喜欢得了治君这样的男人的,毕竟,风华正茂嘛。”
你眯起眼睛,仔细看清青年俊秀的脸,发现那里挂着的果然还是一副普通的、温和的微笑。
“【三年】啊……”
“嗯,三年。”
你点点头。
“三年内,治君有意的话随时可以来见我哦?都是成年人了,不走感情的男女关系我也可以接受……”
你发自内心的玩笑话,到底戳对了他的哪个笑点呢。
太宰治逆着黄昏的日光微微睁大了眼眶,片刻后轻蹙眉心,笑得无奈而又纵容,似乎还有几分困扰。
“不愧是……二十二岁的小遥阳啊。”
然后,太宰治与你平常地道别而去。
你没有询问他的住址,也不必告诉他自己的住址。
太宰治若想离开,一定能够去到你抵达不了的地方。如果他想来见你,也一定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吧。
与青梅竹马时隔八年重逢的这一天,横滨的夕阳非常美丽。
***
日落时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坠楼身亡。
从顶楼,一直摔落到地面上——就算是支配着黑暗社会的那个恐怖的男人也没有可能存活,也没有可能留下、体面的尸体。
光是号令规整混乱的黑手党,就已经耗费了首领亲信干部的大量心力,遑论还要收敛首领破碎的尸身,命令为黑手党服务的入殓师加班加点,帮任性自杀的首领收拾出足以开办葬礼的遗容。
戴着帽子的小个子亲信咬牙切齿,将遗书中私人部分特地叮嘱的挂坠代为放入棺木,亲眼看着那个男人的棺材整个在悼亡的火焰中化为一捧没有人可以分辨的灰烬,装入精美昂贵的骨灰盒下葬。
首领的遗书尚未正式公布,除了首领的亲信,还没有人知道今后,武装侦探社与港口黑手党之间的关系将大幅变化。
织田作之助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港口Mafia首领的葬礼,当然,从这个距离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那个男人在赴死之前,特地等候在酒吧中与织田作之助见了一面,声称在别的世界中,织田作之助是可以与他一起把酒言欢的友人。
他当时这么对织田作之助说道——“有可以说再见的对象的人生,是不错的人生。若对方有能为那样的再见感到悲伤,就更不用说了。不是吗?”
假设那个男人说的都是真的,织田作之助并非不能理解他话中潜藏的意思,然而说到底,也仅止于理解了。
那是在别的世界发生的事情,这个世界不知从哪里走偏,织田作之助没有与他相识,没有与他成为朋友。
虽然似乎能够感到他的苦楚,但哪怕是勉强,也无法为他的死而感伤。
织田作之助从能够看见葬礼现场的大楼屋顶转身离去了。
***
这个世界是从哪里开始走偏的,其实太宰治也不清楚。
虽说触碰到名为《书》之物,从中得到了其他世界的自己的记忆,但在获得这份记忆的时点上,这个世界的路线已经与常规路线大为不同了。
不曾在酒吧相会的三位友人。
安然无恙地存活着,抚养着人数庞大的孤儿,写着小说的织田作之助。
——还有,未曾成为魔法少女的黎川遥阳。
虽然织田作的反应令人伤心,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没有成为过朋友的话,太宰治对于织田作之助而言的确只是个陌生人,甚至是敌对的、横滨乃至全关东最大的异能犯罪组织首领。
黎川遥阳却和织田作不一样。
在认识黎川遥阳的太宰治面前出现的,一定是认识太宰治的黎川遥阳。
所谓的【青梅竹马】就是这样的关系。
除非是遇到十分严重、无法修复的失忆事故,从极为年幼起就相互关联,相互认识的关系,是不会随着后续成长路径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
这和彼此间是否有深厚的感情无关,难以改变,且不需要彼此理解,仍能继续延续,和【朋友】相去甚远,和【恋人】也并非进阶的关系。
对于黎川遥阳而言,死亡是黑暗而可怕的噩梦。
对于太宰治而言,死亡是从腐朽世界的梦中苏醒。
黎川遥阳和太宰治能够成为恋人的结局,一定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
这是,再正确不过的结论了。
为什么织田作没有与太宰治相识呢?为什么黎川遥阳迎来了十四岁之后的黎明呢?
事到如今,分歧点已经没有探究的价值了。太宰治决定保护分歧之后的这个未来。
在从高耸的港口Mafia大楼最顶层坠落的漫长时间中,二十二岁的黑手党首领听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在那个三人会聚的酒吧里,三个青壮年男子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的内容,虽然说不是绝对,但也确实逃不开对于女人的看法。
十八岁的年轻干部成天寻死觅活,还不像二十二岁的侦探社社员那样纠缠女性一同殉情,提起关于女性的话题,也只不过是作出了这种程度的问题发言而已——
【像我们这样在黑暗社会的血腥暴力中生存的男人,即使有了与之相爱的女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小巷的臭水沟里。正因为死亡是无法回头的一次性消费体验,到那时候也无法听到爱人为我悲伤的哭声,看不到她将我怀念一生的容颜——真是可悲的一生啊!对吧,织田作?】
【是吧,死了的话就没办法了】
【不是?恕我直言】
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手里握着放了球形冰块的酒杯,一如既往担当了反驳吐槽的角色。
【前面的部分没有问题,太宰君难得作出了这么正确的发言。但,能让爱人为自己哭泣,缅怀余生——这种男人,世人称之为人生赢家,从感情圆满的角度来讲,根本一点都不可悲啊!】
“三年……啊。”
太宰治呢喃出声,在命中注定、无药可救的坠地前一秒,感慨的尾音淹没在骨头与血肉分崩离析的闷响中。
***
与青梅竹马时隔八年重逢的这一天,横滨的夕阳非常美丽。
你久违地去了一趟药局,补充了医用绷带和药品。
似乎能听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令人怀念的闷响声。
你疑惑转身,向港口的方向望去,夕阳落下的天空透着清澈美丽的深蓝色,一如往常,没有特殊之处。
你抱着药局的袋子,归家而去。
宛如八年前的少女一般,期待着今后的一千个明日里,有一个能够等到惹人怜爱的青梅竹马心血来潮、归来相见。
《今日就要死去的我与今后一千个明日的你》Fin.
第17章 迷途者
春风吹拂,午后阳光微暖。
在这舒适的天气里,缤纷的花树漂亮地盛放着整树粉樱,微风吹过时偶尔抖下几瓣来,犹如不会打湿衣衫的晴日之雨。
茁壮的樱树树干呈现出健康的浅褐色,在其健壮延展出的树枝上,有一根似乎有些陈旧,但仍能一眼看出十分牢固的绳索垂下。
绳索的末端用手法漂亮的绳结,打出了足以让一颗头颅穿过的圆环。
在这非常适合上吊的场景里,刚巧有一根非常适合用来上吊的绳子。
那么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站在樱树下的青年,脸上的神色迷蒙而梦幻,仿佛看到了梦想成真的景象一般。
随后踏上前,抓住绳圈。
现场没有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这倒不是大问题,青年闭上眼睛,踩着地面轻轻一跃,轻而易举地跳上了绳圈的高度,勒住脖颈。
樱花树盛放时,明明那么美丽。
然而越是美丽的东西,似乎又越是容易与凄凉的悲剧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国家,人们常说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樱花吸收了尸体的养分,才会绽放得如此美丽。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单单尸体的养分才没有足以左右樱花美丽的影响度,城市中的植株能开得如此完美,全靠植物学者研究调配的肥料养分,以及园艺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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