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想不起来之前他讲话的口音是什么样子,这位咸阳小吏讲话的口音又是什么样子。
他回想不起来任何一种听过的口音,哪怕是老家楚国的故人,在他记忆中也说着一口和他、和这位咸阳小吏,一模一样的话。
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世间所有的语言都被抹杀掉了,另有一种全新的语言被强硬的灌输进所有人脑子里。
秦国如此,韩国如此,赵国也如此,秦王嬴政所统率的土地上,找不到一个例外的人。
更远的地方的人似乎还没有完全侵蚀,他们的口音被保留了下来。
可是李斯已经可以确认了,等到秦国的军队占领他们的土地,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人,也会失去祖辈口口相传的语言,被粗暴的驯化成这唯一一种语言的奴隶。
他又想起那天见到的凤凰的真身,铺天盖地巨大的辉煌火焰,他已经无法确认那些火焰燃烧的改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细究起来,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他无法抵御这种改造,更无从反抗,更可怕的是除他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
非要说的话只是更进一步的确认了凤凰与秦王之间的紧密连接。
她侵蚀这些人的喉咙和舌头,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还是源于秦王的授意?如果秦王向凤凰祈求的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那他接下来将要付出什么代价作为交换?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着月光看自己已经写下来的手记。
他脑子里依稀还记得其中有些字在楚国不应该这样读,但是他已经不记得楚国的读音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种语言。
记忆还在持续不断变得模糊,更模糊,假以时日,或许他也不会再记得,自己曾经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
想到这样的未来,冷汗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李斯暴起要把手记丢到火坑里烧毁、烧成灰烬,他已经到了承受极限,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知道这些隐匿在阴影里的东西。
但是最后他只是静静坐着,又提起笔记录了他全新的这个发现。
他写着写着冷汗就从额头上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最后他几乎要流出眼泪……该怎么说呢,他在脑子里叫着老师的名字。
他的老师叫荀子,是孔门的大儒,曾经在齐国那座举世闻名的稷下学宫中担任祭酒,名噪一时。
李斯向老师辞行时说,如今正是万乘之国争夺天下的时刻,合该有我这样出身贫贱而有真才实学的人掌握权柄。为人者最大的耻辱就是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我要向西方去找秦王,他要争夺天下,而我要争夺名利。
最初的心愿是争夺名利。
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秦王给他名气,给他权利,如今吕不韦已经死了,而他李斯的名字随着秦王的征战而六国传扬。
啊,不对,如今已经没有六国了,韩灭了,赵亡了,天下只剩下五国,或许过几天还会再少一个。
既然天命让我看到,那我就会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见,我还会记录下来,等将来后世人见到我的手记,也就知道我曾经直视凤凰的真身……我与那些卑贱贫穷的人,自是两类。
后来李斯又从侍医夏无且那里得知,燕国的使臣,在进入咸阳城之前就已经是一队死人,他曾经与一群死人在咸阳宫中擦肩而过……
这又是后话了。
而在现在,在铁浮图和阳光簇拥之下,连同李斯在内,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燕国所作所为,连同秦王嬴政方才说出的那句话一起,必将传遍天下。
“燕国忤逆,必灭之!”
六国格局,又将动荡。
他不知道,在他离去的时候,林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般。
但是,也没有做出什么举措,她只是对系统说,“申请支线任务结算。”
【白泽】侵蚀至今,也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系统愣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所谓的支线任务内容之前,提示音先他一步响起。
“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完成,完成度判定为,SSR。你伸出双手,于是一个国度毁于一旦。潜藏在历史阴影里的白泽,从口舌开始吞吃那条不存于世的长鲸。”
这是灭赵之前触发的那条支线任务,林久一丝不苟的按照字面意思完成了【倾国倾城】。
至于任务评价,那是独立的两句话。
凤凰摧毁了赵国。她伸出双手,于是一个国度毁于一旦。
但是这还不是结束。
在比【凤凰】更早一点的时候,她还曾经放出了【白泽】。
那是《山海经》中记载过的擅言、擅知的兽,他从光阴长河之中泅渡而来,睁开眼睛张开嘴巴,吞吃每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再把唯一的那一个声音灌进每一个脑袋里。
于是阴影中睁开千千万万对眼睛,张开千千万万张嘴巴,每一只眼睛都看见一个人,每一张嘴巴都伸进一个人的脑子里反复说出那些话,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久而久之,旧的语言被摧毁被磨灭,新的语言,也就建立起来。
那是林久对嬴政的承诺。
秦王威仪所至,众口一辞,万语同音。
这才是SSR的【倾国倾城】,摧毁旧有的国度,从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城池和旗帜,到隐匿在光阴长河之中的语言和记忆。
――
方才站满大殿的公卿都散去了,赵高弯着腰上来为嬴政取下胳膊上的甲胄部件。
玄鸟以不可思议的伟力抹去了方才那双女人的手侵蚀出来的伤口,但是铜丝生生从血肉里拽出来的时候,苍白的皮肤上还是留下了一连串细小的沁血的孔洞。
赵高小心的以素缟擦拭涌出来的血滴。
嬴政眉角跳了跳,神经被拉扯的疼痛折磨得他脸色发白,但他本人似乎意识不到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李斯说,实验又有新进展,可以把铜管埋进皮肉里,就不用再每次都重新植入铜线,往后就不会每次都流血了。”他轻声说,音量近乎自言自语,声音稚嫩而沙哑。
赵高深深弯下腰,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他比谁都更清楚。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够一直在王上身边留下来,倒不是因为比其他人都更机敏聪慧。
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懂得装傻。
在王上和女君面前不要说多余的话,更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最好装作根本看不见女君的样子,反正女君也不会留意到他们这种侍奉的人,素日更从来没有吩咐。
对于王上来说这就是最称心的侍从了吧。
他还是个小孩子,坐在秦王的位置上,赏赐臣子功名利禄都称得上宽宏,贫贱的奴隶在他麾下也有以军功封侯的机会。
唯独对于女君,他不喜欢任何人靠近女君,如果有可能的话,赵高甚至觉得他恨不得全天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看见女君。
就好像对他来说,最宝贵最不能分享的东西不是秦王的位置,也不是铁浮图所带来的残暴到非人的武力,而是女君。
君王最在意的禁忌,最看重的隐秘。
赵高能坐稳近侍的位置,仅在于顺应他的心意,视而不见而已。
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对女君敷衍以待,事实上,依据赵高的猜测,秦王看重他身边的人对女君的顺从,甚至多于看重他自己是否被顺从。
所以在女君少见,或者说是罕见的开口之后,赵高懵了一刹那,之后立刻毕恭毕敬的弯下了腰,作出最恭谨的倾听的仪态。
女君说,“传召、白起。”
她说话总是这样,声音纯稚如同珠玉,可是语调又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涩,如同不通人语。
有那么一瞬间赵高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当然知道白起……秦国大概找不出一个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战杀敌四十万,孤身摧毁齐国都城的武安君。
可是那是昭襄王的武安君,而今秦王政的时代,昭襄王死了有十多年了,而武安君还死在昭襄王之前。
莫大的荒诞感涌了上来,赵高一时甚至在怀疑女君是否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倘若是要传召鬼魂……应该是在对天地之间的鬼神说话。
第150章 玄鸟03
但是、但是……
王上看重侍从对女君的顺从, 更甚于看重侍从对他自己的敬重。
与此时五国之中风行的言论并不相同,与嬴政朝夕相处,赵高很清楚这位传闻中残暴恣肆的少年秦王, 私底下的性格其实算得上好相处。
赵高有一次随侍在王上身后,亲眼见到咸阳宫中一位洒扫的宫人在王上路过时不当心退让慢了些。
可是王上也没有大发雷霆, 之后更没有追究这位宫人的过错,就像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说性格温和,好像也不是很贴切, 那也不是真正的温和, 而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在王上心里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不值得多费一分心思、多看一眼, 在他眼里根本没有这件事情存在过的痕迹。
所谓君王, 他的意志拥有改天换地的威能。
他不想看到韩国和赵国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天下格局从七国改为五国。他不在意这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于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件事情也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说出过这句话, 但是赵高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是君王,所以他的心意等同于天意。
与那种不可思议的宽宏相对应的是不可思议的严苛, 之前女君莫名从咸阳宫中各处拿走了一些东西,有祭祀时取用的金锭, 也有席镇、灯盏。
这些东西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赵高时时留心着咸阳宫中的一草一木,可是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王上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句话也没说, 但是抽出来一个早晨的时间把缺失的东西全部原样补上, 每一个地方都亲眼过目确保与先前一模一样。
第二天为灯台拂尘的宫人轻声说了一句先前那枝灯台上也有个这样的痕迹。
就只是这么一句话,谨慎如赵高也挑剔不出话中的不妥之处, 可是秦王看了那个宫人一眼,之后赵高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宫人。
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后来赵高渐渐明白了,王上处置她,并不是因为那句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而只是因为先前那枝灯台是被女君取走的。
那是女君触碰过的东西,已经打上了女君的烙印,谈论它等同于窥伺女君的行迹,而这是王上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从这点上看他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看都懒得看一眼,而真正在意的东西谁敢稍微多看一眼谁就得死!
当然,赵高并不知道那个宫人是死是活,他有一些隐秘的猜测,但是不敢深思,那个宫人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不能不让人想起那些无影无踪的灯台和金锭。
难道是被献给女君……生人活祭,确乎是凡人祭祀鬼神的规格。
眼珠子在眼眶里震颤,赵高极力的克制着。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甚至担心额头上的冷汗会不会暴露他此刻的思绪。
他和李斯不一样,李斯的好奇心像一簇贪婪的火,烧死自己也不可惜,而赵高是那种会回避真相的人,他只想谨慎的生存下去,活着是全部的前提。
但是女君向他下令,要召见武安君的鬼魂,或许是在向咸阳宫中的风和鬼神下令……可是赵高怎么敢赌。
王上的视线已经随着女君的言语一同落在了他身上,他还记得那个悄无声息消失的宫人,他还记得他的面孔,记得他擦拭灯台时无意说出来的那句话。
那些声音和画面,每一个夜里都在他梦中往复闪现。
咸阳宫中第一条禁令、最严苛的规则,不准谈论女君,更不准忤逆女君!
“是。”赵高微微弯下腰,沉静的应了一声,倒退着走出了空旷的宫殿。
一直到远远离开那里之后他才稍微松懈了一丝紧绷着的脊背,肩膀神经质的抖动了两下,汗水如同浆液一般涌出来,倏忽就浸湿了他的衣裳。
就只差那么一点……只要表露出稍微稍微一点的犹豫,王上都不可能再容忍他看见明天的月亮。
女君就是这咸阳宫中最大的禁忌,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察言观色,谨慎小心,可是在这道深渊面前这一切都不起作用了。
她一句话就能够葬送他这前半生全部的所作所为,触碰到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她找上他毫无因由,毫无道理,更毫无反抗的余地。
去哪里找到长安君的鬼魂……既然已经接下了女君的命令,倘若不能完成――想到王上的眼神,赵高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
王上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人愚弄女君,找不到,还是难逃一死。
为今之计。
赵高搓了一把脸,常伴君侧除了提心吊胆之外,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往往能窥伺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信息。
譬如此时长安城中,最懂得鬼神之事的人,并非是历代主持祭祀的太常大人,而是那个短短几个月就名动六国的楚国人,李斯。
此时咸阳宫中,系统忽然发出惊异的声音,“赵高的情绪值怎么突然波动这么剧烈?”
他第一时间看向林久,林久也看着他,满脸茫然,并且无辜。
系统仔细思索片刻,也觉得林久并没有对赵高干什么,忖度道,“你刚才对他下命令了是不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觉得你不是嬴政,没资格使唤他?”
林久眉头皱了起来。
系统都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赵高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主要是为了嬴政着想,生怕林久一个想不开再去折磨嬴政。
林久没说话。
系统紧张起来了,拼命和稀泥,“有句话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林久赞同的点点头,“你说得对。”
系统茫然了,“我说什么了?”
林久说,“我就是嬴政,他怎么可以怀疑这一点?不行,得想个办法让他睁开眼睛,接受现实。”
她声音里并不带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很认真。
系统没听懂,但是不妨碍他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道,“我再确定一遍,你不吃人吧?”
林久平淡的说,“我当然不吃人。”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哆嗦得更厉害了。
――
等到白起站在嬴政面前的时候,系统再一次见证了林久和嬴政之间的默契。
林久一个字都不用说,嬴政就像是明了她的心意一样,从匣子中取出燕国献上来的那张督亢地图,在白起面前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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