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方向,正是上林苑中,天子行宫的方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经历过方才的一鼓作气之后,刘彻自然气衰。
那么,林久此去――
可是,可是。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刘彻还是个孩子啊。”
“……求你了!下手轻点!不是担心刘彻受不了,是我受不了哇!”系统嚎啕大哭。
第22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5
“我实在是没有见过比刘彻更惨的人。”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
这是上林苑中刘彻的寝殿,梁柱高拱,大而空旷,一重一重垂落到地上的帷幕分割开广大的宫室,风吹过时,绣在帷幕上的云纹如在飘动。
林久看着那些重重叠叠的帷幕,刘彻的呼吸就从帷幕之后传来。
他现在应该躺在床榻上,还在睡梦中,但是,睡得不大安稳――
一阵风来,这次的风前所未有地暴烈,吹过时发出细长的呼啸,重叠的帷幕在风中层层分开,云影飘动。
帷幕之后,刘彻猛然翻身坐起,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满汗水。
他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心神尚未从梦中抽离,神色惊骇地喘息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怎么会有风?
此时是初春,夜凉如水,值夜的侍从原该守在门窗旁,以免帝王在睡梦中遭受风的侵袭。
刘彻睁大眼睛,克制地将呼吸放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衾被从床榻上走下来,抬手挽起重叠的帷幕。
就在这时,又有风来,刘彻抬手挽起第一重帷幕的同时,风也抬手,同时挽起其后每一重帷幕。
于是刘彻的视线毫无遮掩地看到了帷幕之后。
他看见,轩窗大开,神女就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夜风分拂过她白金两色的裙摆,纤细雪白的小腿在风中轻轻晃动,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白金两色长裙――那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衣裙。
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以纯稚的眼神看向他,仿佛是好奇,微微一歪头。
神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也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神情。
风停了,分开的帷幕又合拢在一起,刘彻站着,手里挽着大把的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方才,他睡在床上,做了一场梦。
梦中神女动容、神女俯首、神女向他伸出手。
只是一场梦。
大梦一场啊,梦中的志得意满和兴高采烈,都是假象。
刘彻慢慢穿行过合拢的帷幕,他没穿鞋,也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到神女面前。
在剥掉那一层厚重的帝王外壳之后,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还有点消瘦。
神女一直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彻觉得心脏里渐渐蔓延开一丝疼痛。
雪白的长裙像流水一样簇拥在神女周身,裙摆上装饰着金色的纹路,辉煌得像是把阳光缝在了裙子上。
神女头戴金冠,披拂着一头卷曲的黑发,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像是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刘彻主动开口说,“神女为何而来?”
他的心脏变得更疼了,他想起神女穿着这件衣服时,高皇帝向她说起汉初旧事,说黑夜里点起的一万只蜡烛。
然后神女就为他降下了太阳,黑夜里的太阳为高皇帝降临。
可是凭什么?刘彻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神迹和太阳都因高皇帝而降世,凭什么没有神迹和太阳因他而降世?
神女穿过两件衣服,都好看,是天衣级别的好看,凌驾于人间的衣裙。
可刘彻就是厌恶这条白金两色的长裙,这条辉煌的裙子一直在提醒他,神女随高皇帝降世,神女和他刘彻没关系。
他……他也想要神女啊!
这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求。刘彻在心里默默警示自己。
他必须把那个威压神女的梦忘到脑后。
但是神女说,刘彻听见她纯稚的声音,如珠玉般清亮,不食人间烟火,“梦中、虽好。”
刘彻猛然抬起头。
神女没有表情,但此时他抬起头,竟然错觉神女在微笑,那种神鬼会向凡人露出来的,诡秘的微笑。
只听说过怒发冲冠,而没有听说过惊怖而发冲冠而起,但刘彻觉得此时他的头发就根根地竖立起。
因为一种恐惧正如同蛇一样,从他尾椎骨,一路冲上脑后,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
神女完全不管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不可、久留。”
刘彻死死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惊恐到了极致,已经不知道躲避了。
她坦然地和刘彻对视,或者不能说是坦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刘彻。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着刘彻的梦。
刘彻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睡觉的时候总要遣散侍从,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床榻是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任何白日里不能诉诸于口的事情,在躺上床榻之后,他都可以漫无边际地去思索。
更遑论梦境呢?那是比床榻还要更深更隐秘的领地,他在其中为所欲为,因为无人能窥伺。
可今时今日这份“无人窥伺”被打破了,神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彻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就碎成了渣。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不能不去想,倘若连梦都能看穿,那么刘彻这个人在神女眼中,果真还有隐秘可言吗?
“我……”刘彻艰涩地开口。
林久看着他。
半晌,刘彻也没说出什么话。
他知道那梦中有什么事,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被人看破之后,心里涌上来的,除了难言的恐惧之外,更有难言的羞耻。
脸颊和半边脖子的温度都在升高,一定是滚烫而且发红。
像是觉得这模样很有意思,也像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追问。
神女从窗台上跳下来,裙摆纷拂,落地时轻盈得像是一片花瓣。
刘彻不敢看她,可是她在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凶狠的神情,刘彻被迫和她对视,听见她说,“你喜欢、那个梦吗。”
刘彻依然说不出话,他另半边脖子也红了。
离得这么近,林久清清楚楚看见刘彻露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表情。
然后他红着脖子,也红着脸,对林久说,“我喜欢,很喜欢,恨不得那都是真的,而不知是一个梦。我想要您为我而来,向我伸手。”
林久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的表情一瞬变得灰败,他将神女的沉默认作了拒绝。
但是下一刻,林久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刘彻猛然瞪大了眼。
林久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而已。
一个念头在刘彻脑子里盘旋,他看着神女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地开口,“您也像这样垂怜高皇帝么?”
话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仿佛是怕林久抽身而走,立刻紧抓住了林久的手,但又不敢过于用力,生怕冒犯,最终只是虚虚地抓住了而已。
“我――”他说,试图解释。
林久看着他,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
刘彻涨红了脸,觉得神女的眼神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
看见他的贪婪不满足,牵住了神女的手,还想要更多的、更多的――
第23章 人人都爱大红薯06
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牵到神女的手啊。
孝武帝刘彻,在后世传闻中,他对美色的痴迷与对疆土的痴迷并重。所谓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汉皇两字,便是用了刘彻的典故。
可没有人知道,终刘彻一生,他得到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却再也找不到此时的悸动。
那些女人是珠宝和玉石,点缀着他流光溢彩的冕服,而神女是他顶戴的皇冠。
神女的手没有温度,不冷,也不热,他抓着神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团火,或者一团融化的黄金,那种炽热的温度,那是权力的温度。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在刘彻头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能得到的东西。
这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神女的眷顾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刹那,这顶至高的皇冠,落在他发顶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虚影。
往后他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奋进,踮起脚尖拼命地伸出手,然而鬼神的皇冠,终于没有再能触摸到手。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好疯狂啊。”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下了一个按钮。
起初系统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的全部心绪都沉浸在今夜这个几乎癫狂的刘彻身上。
但立刻他就想到了林久按下的是什么按钮,然后他又感到疑惑,【一键换装】?林久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一键换装】?
她还有什么衣服是能在这种时候换上的?
【大红薯套装】?
【大红薯套装】!
系统惨叫出声,“别在这种时候换上那种衣服啊!”
但他话还是说完了,林久做事就像拔刀砍人,讲究的是一个快审准,系统第一个音节发出来,林久的手指已经按下按钮之后再收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闭上眼睛,再睁开,预备迎接惨烈的车祸现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久身上并没有出现【大红薯套装】,仍然是白金两色的辉煌长裙。
但系统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更浓重了。
他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
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他看见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头,巨大肥硕的红薯精。
难怪林久要去抓刘彻的手,那不是恩赐也不是祝福,仅仅只是因为,只有抓住了刘彻的手,她才能给刘彻套上【大红薯套装】!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劈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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