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其实有谣言,说天子是神女的入幕之宾,神女和天子是情人关系,之类的。
但他亲眼所见,这应当不是真的。
……神女和天子之间,莫名的,有一种母子那样的温情。
吃完这只红薯之后,卫青请辞而去。
他走的时候林久望着他的背影,宫室之外有侍女向他行礼,为他提灯照路,他也向侍女回礼,惊得侍女手中的灯火都有片刻的晃动。
方才在眼睛里燃烧起来的火、热烈如火的少年意气,全部都像是幻觉那样从他身上消失了,那种无与伦比的沉静又回到了他身上。
现如今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未及弱冠,他亲姐姐在皇帝的后宫中盛眷日隆,他如此年轻却又身居要职,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可伴驾君前,直入宫禁,却还不忘向一个提灯的女奴还礼。
叫人想说他恃宠而骄,都找不出端倪。
何等的谦卑,何等的温和,何等的天衣无缝。为人处世,简直谨慎周密到令人觉得恐怖。
这就是卫青。
林久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然后又过了很久,林久方才转开视线,转过脸,看向宫室中的刘彻。
此时还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酒味很淡,度数也低,这样的酒难以醉人,今晚的一壶酒,刘彻和卫青两个人分着喝,更只能称得上小酌,微醺。
微醺之后最适合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中,回想着今日挖出来的红薯、说出去的豪言,憧憬着终将到来的辉煌时刻,陷入一场好梦。这实在是天底下最美好最自在的事情了吧。
可刘彻没有睡。
清凉殿中静悄悄,乍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点灯火,然后才是刘彻。
他站在桌案边,手持一盏宫灯。
桌案上铺展开的是一张羊皮地图。
他就这样,在汉宫的深夜中,挑着一盏灯,静默地看着铺展在桌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侧脸年轻而沉静。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汉武一朝,想到的往往是帝王拔剑,是宏图霸业。
汉武帝刘彻一世雄主,北击匈奴,铸就万世不朽的威名。
可是两千年之后,风云流散。没有人会记录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更没有人会见证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于是也就没有人会知道――
那些惊雷烈火般凶猛的决策,往往诞生在最枯燥最乏味的思索之中。万世传颂的北击匈奴,也是在一个又一个静夜中,煎熬出来的成就。
建元四年,深秋时。
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汉武帝刘彻这一生,万丈光芒之下,却仿佛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情。
在他登上皇位之后,封他的亲姐姐平阳为长公主。
他去姐姐府中宴饮,平阳长公主向他敬献美人,可又不只是敬献美人。
他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因为把女儿嫁给他做皇后,从而揽获了惊人的权势。平阳长公主此举正是效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第32章
吃掉一个红薯这件事情,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实则也不算什么。
因为红薯这种生物可以扦插繁殖,红薯秧藤又是出了名的疯涨, 所以哪怕少掉一个用来育苗的红薯,对于推广红薯种植来说, 也不会造成阻碍。
刘彻的动作很快,这个冬天林久没跟他抢温室殿,但他也没住在温室殿, 入住温室殿的新宠是红薯。
温室殿里所有东西都被搬了出来, 一口一口栽种着红薯的大缸被挪了进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红薯将会在温室殿中繁衍生长。等到来年开春, 就可以得到很多用来扦插种植的红薯秧藤。
改变农作物的种类, 这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在这件事情上,刘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如此鲜明的激进风格,显然与窦太皇太后倡导的无为而治不相符合。
一切反常皆有因由,刘彻反常的因由就在窦太皇太后身上。
自从上次在堤坝上见到窦太皇太后,她身上腐朽的气息就已经遮挡不住。大限将至, 窦太皇太后的时间不多了。
刘彻表现出来的,事实上并非是急迫, 他只是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开始为即将到来的, 属于他的时代做准备。
系统在跟林久讲解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汉武帝刘彻的好感度已经刷到了一个临界点, 所以系统面板开启了一个新功能。”
“以后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结算任务,而不用等系统自动结算。”
“换句话说就是, 现在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 在发布的同时,其实就已经可以宣告完成了, 无非就是完成度的区别。”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你完成任务的姿势虽然奇特,但意外地很能刷刘彻的好感度。”
“这么棒?”林久有点吃惊,“这岂不是躺赢?”
“是啊,”系统说,“在我经历过的一万零一个宿主里面,你是唯一一个达到这个高度的。所以你现在要申请任务结算吗?”
“当然不。”林久说,“我们高级玩家追求最高完成度,任务评价我只要SSR。”
“哎。”系统说,“这口气我是替刘彻叹的。”
林久要最高完成度,这难道是在折磨她自己吗?这纯粹是在迫害刘彻啊。
系统整理了一下心情,“你要兑换新衣服吗?”
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他大概也了解了林久的习惯,林久手上有很多【成就】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但林久永远只在发布新任务的时候兑换衣服。
“新衣服?不用啊。”林久说,“之前的衣服还没用完。”
“啊?还有什么衣服没用,我为什么没印象?”系统疑惑。
林久没回答系统的疑问,她直接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再去往清凉殿,见到的就是穿着【工程师套装】的,蓝裙黄杉的神女。
【工程师套装】是深蓝色牛仔筒裙,搭配明黄色短衬衫,和神女先前那些繁琐华美的衣裳形制大不相同。
刘彻只在那个暴雨夜见过神女穿起这套衣裳,那时他猜测这大约是哪位古圣王敬献给神女的衣物。哪位古圣王有过改衣制的功绩,是夏禹还是商汤?
或许他也该向神女进献些曲裾、深衣和襦裙?
刘彻脑海中转着这样的念头。
神女抬起手,明黄色的外披扬起来,轻薄柔软得像一场明黄色的春风。
刘彻顺着神女的手,看向角落里一堆灰色的土,听见神女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
一夜起楼台?
刘彻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原来如此,”系统说,“刘彻最喜欢建造奇观,一夜起楼台,他当然感兴趣了。”
说完系统自觉理解了林久的思路,转向林久隐晦地求夸夸,“我发现我开始有点理解刘彻了,是不是?”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认真听讲一下,这是奇观不奇观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系统呆呆的。
“刘彻现在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不要说红薯,往根源上看。”林久提示道。
系统终于明白过来,“是匈奴,刘彻现在最关注匈奴,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匈奴出兵,匈奴的骑兵很厉害。”
然后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匈奴,骑兵,水泥,卧槽,长城!”
“就是这样。”林久赞许地点了点头。
系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耸立在匈奴与大汉交界处……钢筋混凝土的长城?
他的眼睛顿时也瞪圆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系统最后憋出来一句,“申请任务结算吧,你看刘彻的表情,这次的完成度稳SSR了。”
“还不够,再等等。”林久拒绝了系统的提议。
这一等,就等到了建元六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彗星划过天幕。
第二天,就传来了窦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
“窦太皇太后,快了吧?”系统问林久。
“嗯。”林久点头肯定了他的问话。
系统怅然一叹,“我之前没有在哪个世界停留这么多年过,这是第一次。刘彻、窦太皇太后、卫青、窦婴,现在再提起这些人,竟然像是在提起我认识的人一样了。”
林久没有说话,她身为神女,地位绝高,却不怎么理事,汉宫的生死丧葬,她都不关心也不关注,窦太皇太后快死了不错,可这跟她也没有关系。
只是刘彻益发地忙,来清凉殿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少了。
系统原本也要以为这件事情林久不会参与进去了,但深秋的一个正午,刘彻忽然前来清凉殿,向林久说,窦太皇太后欲求见神女。
他措辞恭谨乃至恭敬,说窦太皇太后原本想要亲自前来拜见神女,可实在是病体沉疴,难以为行,求神女不吝移驾,往长乐宫一见。
他这样的言辞,无疑表明窦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样的恭敬,除却有所求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系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其实很希望林久能去见窦太皇太后,但他更明白,以林久的性格,真的不一定愿意去见窦太皇太后。
毕竟,她对窦太皇太后有用,窦太皇太后对她却已经没有用了。
然而,出乎系统意料的是,林久轻描淡写就答应了下来。
窦太皇太后那边的情况似乎真的不容乐观,在她答应下来之后,刘彻没有任何耽搁,当即就带她往长乐宫。
尚未入冬,长乐宫中却已经点上了火盆,烘暖的热气里夹杂着腥苦的药味,和点了熏香也盖不住的腐朽气息,简直使人疑心自己踏入的是一座坟墓,而不是一座宫殿。
宫室之中,跪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汉武一朝有名有姓的窦家人几乎都跪在这里,汇聚一堂,却不闻声息。
气氛压抑得像是要凝固住了。
刘彻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林久的衣袖,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手势。
他们就往宫室深处走,一路走过跪得整整齐齐的窦家人。
层层帷幕之后,巨大的床榻上,躺着窦太皇太后。
先前堤坝上的一见,她的头发全白了,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眉宇之间也还有光彩。
可如今再见,她那头白发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稀落落不剩下几根,脸上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皮肉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黄色,倘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就要被认成是一具死尸。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她床边,陈皇后坐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
“皇祖母。”刘彻走到她的床边,叫了一声。
窦太皇太后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女来了吗?是神女来了吗,快扶我坐起来!”
服侍在侧的馆陶大长公主试图劝说她躺着说话,她却执意要坐起来,用力时皱皮耷拉的脖子上暴起条条青筋,简直叫人担心她转瞬之间就要散落成一地皱皮和骨架。
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呼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糊涂着糊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发人送走的那黑发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23/162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