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已成定局,然而性命无忧,是这个意思吧。”系统说。
不等林久说话,他自己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后续呢,刘彻只承诺废后性命无忧,馆陶大长公主应该也不会有事,其他人呢,废后这么大的事情,刘彻准备用这件事掀起多大的风波?”
“你猜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她像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
系统就猜,“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浪了吧,废后这整件事情都是被风浪掀起的小船。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景帝遗诏,以及遗诏之后王太后和窦婴的僵持。”
“在这样的僵持下,王氏外戚与窦氏外戚都噤若寒蝉,所以刘彻立刻抓住时机废后。他真正想废的不是陈皇后,而是陈皇后背后的馆陶大长公主。”
系统忽然说,“原来如此,还是小看刘彻了。”
“我先前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我以为是王太后、田酚、馆陶大长公主联合在一起,向刘彻露出匕首。”
“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们是刘彻最亲近的人,可以说他们的权力全部来源于他们与刘彻之间的亲近关系。”
“这样的人就算是要夺权,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方式,而更应该是日久天长地浸润和侵蚀,就像馆陶大长公主当年对景帝做的那样。”
系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此时他说话的模样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不慢慢来,是因为没有时间慢慢来了,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理掉所有阻碍他的绊脚石。”
“绊脚石们或许猜不出刘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却预感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所以他们要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这些话明明是系统自己说出来的,可他却像是被话中含义震撼到一般,倒吸一口冷气,“所以刘彻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可怜,我以为他被人抱团霸凌,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一己之力霸凌所有人,他不是众叛亲离,他率先主动向众亲举起了屠刀!”
林久一直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这些天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说很多话,看来你从我的话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系统笑了笑,难以形容他此时的笑声,仿佛开心,但又像是带有恶意,“你一直让我猜,今天我也让你猜一次。但我想,你猜不到我是用什么方式学到了这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黏糊糊的,似乎是撒娇,又像是另有含义。
“这有什么猜不出来。”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以我为蓝本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还不错。”
系统呆住了。
半晌,他磕磕绊绊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思维模型?”
所谓思维模型,就是通过分析和解构人类灵魂,以数据搭建出相似的信息处理结构,在其中导入数据进行类似思考过程的分析和处理,从而得出与灵魂思考之后相似的结论。
哪怕是在系统诞生的那个世界,这项技术也堪称机密,这是仿造灵魂的邪术,是禁忌中的禁忌。
林久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系统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
片刻之后,系统说,“被你提前发现了,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这是禁忌技术,不过无所谓,我都快死了,也不在乎禁忌不禁忌了。以后我不在了,这个思维模型就是你的辅助系统,帮助你完成任务。”
林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低声说,“总觉得,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寂寞。我不能再继续陪着你,至少给你留下一个辅助系统。”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很落寞,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振奋道,“所以刘彻准备了那么久的屠刀,最后会落到谁头上呢。不对,应该换个问法,最后会落到多少人头上呢?”
没人回答他的话。
清凉殿上,馆陶大长公主从地上爬起来,再拜告退。
她后退着离开时,楚服走到清凉殿中,向神女和皇帝一躬到底。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跟着馆陶大长公主一起走出了清凉殿。
这个楚巫后裔的女孩儿,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走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待在清凉殿里的这些天里她像个会笑的人偶,唯一一次她身上流露出女孩子的鲜活气息,是彼时还未被废的陈皇后站在宣室殿外,举起手向她露出笑脸。
系统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她走了,她怎么能走?刘彻以巫蛊罪废后,楚服又是楚巫的后裔,她在你身边时刘彻不能向她动手,可她这一走,会死的吧,她不死刘彻很难将巫蛊的罪名按死在陈皇后身上啊!”
林久说,“我在想,当时陈阿娇为什么站在哪里呢,在宣室殿外,为什么呢?”
刘彻说,“那就是楚巫的后裔?”
楚服的身影跟在馆陶大长公主身后,在刘彻说出这句话时,刚好走到门槛处。
她没有回应君主的问话,仿佛全然不曾听闻一般,很快走出了清凉殿,消失不见了。
系统有点怅然若失,“她真的走了,刘彻也真的盯上她了。”
林久说,“或许陈皇后当时是在等刘彻,或许是另有要事,可是她向楚服笑,楚服也向她笑G。”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时带出一种使人悚然的神经质感。
系统说,“人都快没了你还纠结这点细节……不过原来你当时看到她们相对露出笑脸了啊。”
“不会的。”林久说。
“啊?”系统茫然。
“人不会没的。”林久轻声说。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刘彻。
刘彻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转头看向她,轻声说,“神女。”
他似乎竭力想保持镇定,可是一种情绪从他眼睛里、嘴角边流淌出来,像是在和神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没有走下去。”
那种情绪越来越多地堆积起来,最后他看着林久,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整张脸上都淌满了一种名为“狂喜”的情绪。
此前田`觐见之际,他叫舅舅,以谦恭的语气,王太后走上宣室殿时,他降阶相迎。
十年前他在宣室殿上目睹他父皇一次一次走下台阶,十年后他自己在宣室殿上一次一次走下台阶。
人都说降阶相迎是莫大的荣宠,天子谦卑守礼实乃社稷之福。
可是凭什么?天子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吗?
谦卑是因为权利还不足,守礼是因为权威还不够。所以要掠夺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权威。
刘彻说,“从今天开始,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子。”他的声音冷静到诡异。
当我为天子,天子不降阶!
“还有窦婴,还有田`。”刘彻以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说,“很快,不要着急。”
说这话时他看着林久,叫人分辨不出是在安抚他自己,还是在安抚林久。
而林久面无表情。
在这整件事情中,王太后事先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或者在她自己和其他人看来更像是“祭品”,以求林久不要出手干涉。
与之相对刘彻当然也要为神女准备“祭品”,可是和王太后不同,他更了解神女,他准备的东西更合神女心意,也更麻烦更复杂,更加地需要时间。
刘彻说不要急,他想起宣室殿上神女率先离席,并将其解读为神女向他索要“祭品”而不得的暴躁和急不可待。
所以现在神女看向他,他第一反应是试图安抚神女,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做完。
有些流程是必须要走的,可是不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固然会留下隐患,然而隐患和神女的好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神女说,“楚、服。”
她只说了两个字,组成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的名字。
刘彻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楚服”这两个字和先前离开的那女孩儿对在一起。
喔,那个已经被打上“死人”戳记的楚巫后裔。
刘彻已经将她抛在脑后了,他动了杀心不假,可他杀人如屠狗更是真的,人会将狗的名字放在心上吗,不可能啊。
然而,这条狗的名字从神女口中说了出来。
神女开口,不问祭品、不问后事、不问关于刘彻的任何事。
她说,楚服。
那条叫楚服的狗、那个叫楚服的人,她怎么配?何德何能!
第5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是,她叫楚服。”
先前他不记这个名字, 因为那不过是个死人。可是现在不行了,他心知肚明楚服会活下去, 神女记住了她的名字,那这天地间任何人都没资格让她死。
他的表情还是笑着的,可那些狂喜的神色忽然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从前他被窦太皇太后压制了那么多年, 而今日窦太皇太后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伏跪请罪, 而他坐在高位之上不动如山。
从今往后天子不降阶。
可是降阶了又怎样呢,那也不过是走下台阶的一个动作。刘彻并非是拘泥于小节的君主, 从前他也曾与卫青一起坐在地上刨红薯, 说到底他也没那么在意君王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不是不能走下去,而是,是什么?
此前王太后走上宣室殿,刘彻降阶相迎。
那时神女和他一起坐在宣室殿的高位上,他走下去, 而神女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他从神女身边离开。
如果不必再降阶, 就可以一直和神女坐在一起,一直是天底下离神女最近的那个人。
是为了不降阶而狂喜, 还是为了能和神女坐在一起而狂喜?
……坐在一起又怎样, 神女的视线和神女的心思,还是落在其他人身上。
刘彻侧过脸看向神女, 她身上那些以丝绦串联起来的纯白铃铛轻轻晃动着, 却不发出声音,乍一看不像是铃铛, 像一百一千只纯白的眼睛。
这个联想叫人觉得悚然,密密麻麻的雪白眼睛铺陈在火红的衣裙上,当这些眼睛一起睁开是什么样子?
眼睛没有睁开,神女也没有再看他。
刘彻收回视线,低头翻开一册竹简。
楚服。系统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
刘彻在意她,林久在意她,前者无所谓,可是林久的在意来得很奇怪啊。
“总觉得你很在意楚服。”他向林久说。
“因为觉得很可怜。”林久说。
“从你嘴巴里说出可怜这两个字太不可思议了,楚服可怜吗?”
“陈皇后啊。”林久说。
系统顿住了,他试图将这些话导入思维模型里进行分析,可是分析不出来。
此前林久的分析精准有力一针见血,可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揣摩出的每一寸人心都建立在阴谋和野心的基础上,从刘彻到王太后,这偌大宫城便仿佛只由这些生铁一般漆黑冰冷的东西组成。
可这次她说“可怜”,那是一种柔软的情绪,系统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里不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
系统原本以为林久也是不存在这种柔软部分的。
“为什么说她可怜?”系统的声音有些艰涩。
其实他能猜到一点,因为他也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可莫名地他很想听林久说一遍。
“因为她知道。”林久说。
早在废后之前,在窦婴拿出景帝遗诏之前,陈皇后就知道风雨欲来。
楚服是怎样到了林久这里,莫名其妙地馆陶大长公和王太后怎么会往林久这里送一个活人,不会担心激怒刘彻吗?
所以只有陈皇后会做这件事。
传言中她是个性情浓烈的女人,汉宫的侍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说皇后嚣张跋扈,与皇帝不睦。
史书上记载她年少时受窦太皇太后宠爱,及长嫁为皇后,善妒,无子,曾派人绑架卫青,只因刘彻宠爱卫子夫。
这样的事迹,在史书中也说得上一声浓墨重彩了。
可是在抛开皇后这一层身份之后,真实的她连名字都不为人知,苍白单薄得像个纸人。
系统说,“你说陈皇后知道,楚服也知道吧。我想她并不认为你会在刘彻面前保护她,但她还是走了。”
说到这里时,系统忽然又想起宣室殿前楚服和陈阿娇相对而笑,在那种时候等在她要路过的地方,冒着触怒神女的风险,也要看一眼,笑一下。
那时候她来见楚服,所以现在楚服也去见她。
这一去不问生死,只是要看一眼,笑一下。
林久没有再说话了。
系统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这一场对话记录进思维模型里。
之前那样子就很好,没必要让这种柔软的情绪污染掉完美而冰冷的理性思维,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莫名地很在意,很想问一问林久,你这么关心楚服和陈皇后,是因为她们让你想起从前了吗?
那时你是楚服还是陈皇后,你的楚服或者陈皇后有没有去见你?
你是不是……羡慕她们啊?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
――
元光元年,汉武帝刘彻以巫蛊罪废后,这件大事在当时并未掀起什么风波。
景帝遗诏才是将要压垮天空的真正风暴,宣室殿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被卷进将要到来的这场风暴中。
林久不再跟着刘彻一起去宣室殿,她开始表现出心不在焉,有时候她待在清凉殿中,捻着衣服上的铃铛一看一整天,纯稚的神情和凝固般的姿态融合在一起,有一种使人悚然的违和感。
如此,刘彻也开始更多地待在清凉殿里。
满朝文武终日煌煌,而他这个一手操纵风暴的人看起来甚至有点悠闲。
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很快,他等来了王停他的生母,此朝太后。
这一次她端正地站在殿上,刘彻高踞主位,不曾降阶相迎。
这对母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王偷拖峦罚她对刘彻说,“我出身微末,所以我的兄弟也没有什么本领,你封他君侯拜他为相,他却只知道收受贿赂和索要田宅。窦婴给他设下一个圈套,他就蠢笨地跳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刘彻没有说话。
他等了三天等来王停不是要听这些话的。他其实只是要王偷囊桓鎏度,是要认输,还是要以太后的身份鱼死网破。
持景帝遗诏的窦婴是一条疯狗,他的狗绳牵在刘彻手里,刘彻到现在还没放开这条绳子,是因为还不确定,放出这条狗,是仅仅撕咬田`,还是连王鸵黄鹨А
是的,无论如何田`都要死,从他着手设局开始,田`就注定是个死人了。
王突乖谒担“你幼小的时候,我并不受宠,你舅舅奉承少府的小官,求他们在冬天多给我们添几块碳。后来你地位不稳固,你舅舅千方百计地奉承窦婴,求他在你父皇面前为你说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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