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第77章 持花03
没了耳朵之后, 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 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眼神阴郁, 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却能口吐人言, 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 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我说再见之际, 你要称我一声君侯, 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散在深夜里, 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 “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 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 “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 沉声道, “我不敢以陛下自比,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 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荡,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叹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冲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采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历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象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第78章 持花04
是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
可是刘彻杀不得啊, 他是【目标人物】,是所有【主线任务】的绝对中心点。他若身死,那这个世界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系统不确定林久现在还在不在意这所谓的【目标】和【任务】, 但据他观察,林久迄今为止似乎没有要放弃这个世界的想法, 她还一直在积极完成各种【成就】来着。
蜡烛静静地燃烧,没有风,烛焰没有丝毫的晃动。古老宫殿的梁柱和帷幕都沉浸在这样的烛光里, 像是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样轻缓的色调, 叫人也感到松缓,有余裕沉浸下来, 细致地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
系统也在这样的烛光下镇定了下来, 重新梳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后他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难道林久要杀的不是刘彻,而是霍去病?
起先这只是一个粗糙的猜测,但系统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道理, 他顺着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越想越感觉没有问题。
是, 事已至此,不能不杀。可当下情境还没有演化成死局, 杀人固然是唯一的解法, 但杀什么人,还值得商榷。
这一次的危机, 起因在霍去病身上, 他射了神女一箭,竟然得以全身而退。
所以刘彻才生出疑心, 做出试探。
那事情就变得很明朗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祸患的根源在霍去病身上,那就也从霍去病身上解决掉这一次的祸患。
杀了他,以他的血,重新熔铸神女的威严。
思想清晰了,道路出现了,但系统沉甸甸的心思并没有放下来,他感到了加倍的心乱如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林久说,“虽然,但是,我绝对理解你,而且无条件支持你,但那可是霍去病啊……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那什么,三思而后行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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