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叹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
第93章 武帝的鹰04
之前在漠北合围匈奴时, 卫青遇刺受伤。
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是新鲜的事情,但消息却直到如今才流传出来。
因为卫青的隐瞒。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 大将军长平侯遇刺,而且是在战场上遇刺, 尤其是在刘彻倾覆匈奴的那场灭国之战中。
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刺客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在其次,朝堂上无疑要有动荡。
这样的罪行简直等同于谋逆, 是在动摇刘彻的皇位, 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卫青是最有理由掀起风波的人,因此刺客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人非草木, 生死当前谁能无怨无恨, 可卫青唯一做的事,是隐瞒了这场刺杀的发生。
系统默默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仅仅是系统,此时长安城中,宣室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那些人, 俱都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之前朝堂上就有传闻,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绩。
后来霍侯的升迁, 似乎无形中佐证了陛下的心意。
于是有人开始说,陛下有意使霍侯与卫侯争斗, 以制衡这两位军权在握的君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这件事被掀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开战借口,简直带点刻意的色彩了。
是适合被命名为“刺杀事件”, 留待千年之后写在历史书上, “朝堂之上卫霍争斗的起始点”。
“但是霍去病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啊。”系统茫然道。
而且是跟随在卫青身后,牵着卫青的手长大的小外甥。
一边是下属, 一边是舅舅,这两边悬殊的份量,真的有做出选择的必要吗。
林久说,“你之前对霍去病的称呼不对。”
系统起初茫然了一阵,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他称呼卫青是“长平侯大将军”,而霍去病就只是“冠军侯”。
这样的称呼,确实是不对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以来,霍去病在林久面前表现得太沉静了。
像故事里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那样,虚掷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古老的宫室中讲故事和唱歌。
因此系统下意识忽视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关于他的一件事。
匈奴归降之后,刘彻罢太尉,置大司马,冠之以将军称号。
冠军侯霍去病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有法令传下,使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既然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那霍去病就应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他并不输给卫青。
此时宣室殿上,丹陛之下,他与卫青并立。
这世上没有单枪匹马的将军,霍去病当然也有追随者,有多少人追随卫青,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卫青遇刺这件事,既然被掀了出来,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刺客,卫青,霍去病,这三人之间了。
倘若卫青仍然什么也不做,则长平侯的声威势必受损,追随在长平侯身后的人,此后似乎便输给冠军侯身后那些人一筹。
霍去病也难以逃脱同样的困境。
即便是他麾下的人犯了大罪,但倘若他毫不维护,而任由卫青惩治,则冠军侯的声威受损。
他麾下那些方立下战功,亟待在宣室殿上争抢到一席之地的人,在面对卫青麾下的人时,是不是就要退避三舍了。
升迁升迁,有人升势必有人要迁。
宣室殿上就只有那么多席位,一位君侯的崛起,势必挤压另外一位君侯的声势。
舅舅固然很重要,可那么多一起玩命的袍泽,难道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到了他们那样的位置,一进一退之间,所要考虑的,远比亲缘要复杂千万倍。
系统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了。”
他看着霍去病,忽然就觉得真是白驹过隙,时光飞逝。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再是元光年间那个跟随在卫青身后的小孩了,他也不仅仅是卫青的外甥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系统将视线投向霍去病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小孩,有点黑有点瘦,看起来是那种乡下的小孩,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是在刻意模仿霍去病的姿态。
那是霍去病异母的弟弟,霍光。他在霍去病身边,被侍从们称之为“小公子”。
霍去病小时候是生父不祥的小孩,但在匈奴归降,他得到旷世的军功之后,他找到了生父的消息,并前往去拜会。
那男人叫霍仲孺,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偶然到平阳侯身边当差,邂逅了一个名叫卫少儿的侍女,并与之私通。
之后侍女怀胎生子,小吏也回家娶妻生子。
除非有特别离奇的意外发生,否则男女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在那个时代甚至不配被记述在纸墨上。
但那种离奇的意外偏偏发生了,二十年后,小吏和侍女的儿子成为帝国声势喧天的君侯。
系统试图想象那一幕,平阳县中的相见。
白发苍苍的小吏见到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他身后是君侯的依仗,翠葆霓旌遮天蔽日。
他拜倒在他身前,从前只有未央宫中的皇帝可以享用他这样的礼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霍仲孺当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总之在那场拜会之后,霍去病把他异母的弟弟霍光从平阳县带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之前就有流言,说这也是霍侯与卫侯之间决裂的一个先兆。
霍去病至今还没有娶妻,没有自己的家室,卫青就是他最亲密的男性长辈了,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
但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姓霍,不管怎么说,都是比卫青更亲近的血亲。
系统胡思乱想,思绪一路发散到天边,想到卫青,觉得很不忍心,但又隐约有期待。
想知道霍去病会怎么做,想知道这年轻人的命运会走向哪个方向。
在他的注视之下,霍去病静静地听完了这件事的始末,神色沉静而内敛,不带丝毫表情。
侍从低着头,等待他的吩咐。
霍去病说,“备马。”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少言缜密不泄露自己的心思,一如卫青。
系统开始揣测他是要去见刘彻,还是去见卫青。
然而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前来觐见林久的霍去病。
系统目瞪口呆,“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来见你?”
林久很奇怪,“为什么不来,他之前还说做萨满的面具给我。”
系统震惊了,“可卫青遇刺了啊,这件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林久也震惊了,“卫青遇刺,难道有我重要?”
系统说“……行吧。”
他忍不住去看霍去病,他已经习惯林久的没心没肺了,可是不相信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冷酷。
但霍去病真的就是这样冷酷,他觐见,行礼,所作所为和之前没有分别。
倘若不是系统开了上帝视角,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些事情的端倪。
他带了一个做好的萨满面具过来。
起初系统想的是,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当场做一个吗。
可仔细想想在清凉殿做手工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虽然是成品面具,但也不会无聊,因为霍去病又开始讲故事。
他说面具是用桦树皮做的,因为萨满认为桦树是最接近天空的树,树皮中有神秘的魔力。
然后他又说漠北的桦树,雪白的树皮和银色的树叶。
他把面具举起来给林久看,说其中某一块色彩就代表了一片长在什么地方的桦树。
那是一块五彩斑斓的面具,涂了好多种颜色,感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玩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久走下去看那个面具,跪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他讲话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查,又指着红色的地方说,这是焉支山,因为焉支山上找了一种红色的草,所以匈奴人用这种颜色代指这座山。
然后又讲到匈奴人的婚俗,说新娘出嫁时穿什么衣裳,用捣碎的焉支草修饰出好看的妆容。
他说到这里时,很奇异的,系统一瞬间抽离了所有情绪。
因为那种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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