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太冷,冷到想将自己埋进雪里。一向自恃天子骄子的老苏低了头,带着妻女敲开了老孟家寓所。冬天过后,老苏跟着老孟去了省城,艾秀英带着两个女儿来到澡堂。
她们都以为这是暂时的,直到更深的冬天,工地出了人命官司,老苏失魂落魄地回来。
和轮机厂一样,老苏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过。
艾秀英讨厌老苏,更讨厌孟家,仿佛孟家是导致他们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上个月孟家姑姑揣着五千元来参加老苏的葬礼,艾秀英咒骂孟家的不义,将人推搡了出去。
苏青和孟叙冬也有些年没见了,他看起来比上次狼狈得多,可他什么都没解释,推门走了出去:“门锁好。”
玻璃上覆盖一层雾气,苏青揩了一个圆点欲往外看,可眼睛放上去的一瞬又扭转了头上楼。
楼下动静吵醒了艾秀英,她迷迷糊糊以为还早,起来摸手机才发现凌晨两点了,赶忙披上衣服准备下来看。
苏青正好拦住她,难得柔和地说:“说没什么事儿,只是有几个喝醉酒了的人路过。”
艾秀英将信将疑,瞧见苏青还穿着塑胶围裙,拢眉:“说了多少遍,围裙袖套清洁工具都放楼下!”
回澡堂务工月余,艾秀英没有一天不在嫌弃她好吃懒做、做不好事。想到艾秀英那么操劳,今晚想帮着多做些,不料又遭到责骂。她怔了一怔,转身下楼。
心还闷着,忍不住吐露一句话:“小武说让两家人正式见面。”也不顾身后的艾秀英什么反应。
苏青到吧台脱掉围裙,套上厚实棉服,揣着钥匙和手机往外走,听见艾秀英唤,“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还摆谱,说你一句都不成了!”
苏青没应,艾秀英赶来拽住她。急促呼吸打在脸颊,下意识以为要挨揍了,苏青偏头躲,不经意对上艾秀英的目光,却见那眼里有笑意。艾秀英缓了缓气,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探脖子问:“小武咋说啊?”
风卷起雪沉进墨蓝夜色,门口一盏灯映着,艾秀英的脸庞在明暗交界里,每一道干燥的褶皱沟壑都显得尤为清晰。苏青注视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生出了自我保护机制,要来点恶作剧。
——说出孟叙冬的名字。
“你唬我是不?”艾秀英皱眉。
苏青错开视线,回避坏念头:“他说年前,估计也是父母的意思。”
艾秀英瞧着苏青不像说谎,放下心,眉梢都笑起来:“年前好,要不赶上放假呢……”说着局促地来牵苏青的手,“这么晚别出去了,妈也不是故意吵你是不,你干了活儿多累,早点儿睡吧啊。”
“嗯。”
县城的夜晚并不都那么安静,但不安静的那一面属于不安生的人。苏青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顶多去网吧打劲舞团。这个年纪反应力不如青春期,段落一长就不行了,打到最后也没劲。
老老实实闷了一宿,清早趁艾秀英去赶集,苏青在街那头的五金店买了一张雨布,翻上屋顶将天井窟窿遮上,收拾了碎玻璃,给浴池放水。
然而艾秀英一回来便察觉了问题,不用苏青坦白,兀自认定昨夜有人闹事。
“咋不报警哪,也不知道叫我?!”
“没出啥事儿。”
“这叫没啥事儿?”艾秀英眼瞅苏青怎么看都来气,“一张玻璃你知道多少钱不?盼着生意好起来了,这不又白干!”
苏青耸了耸眉头,不吱声。
艾秀英不肯作罢,“什么人你没看清?”
苏青知道此刻如果说出孟叙冬的名字,就能在这场从未消停的较量中获得压倒性胜利。可更怕看见艾秀英惊慌失措,看见强势的母亲需要躲闪。
“我赶人都来不及,没能还仔细看。”苏青摸出手机假装忙碌,“大姐姐不是说要回来么,我问问,到时候好去接她。”
艾秀英一巴掌拍在苏青肩头,“你别跟大姐姐要钱,为了张玻璃好意思么。”
“怎么会。”苏青无甚底气。
艾秀英瞪了苏青一眼,转而叹息,“操持了葬礼,这事儿就算完了,你大姐姐什么身份,往后别打扰她。”
自从大姐姐结婚,艾秀英不知说这话多少遍了,可苏青还是听不惯。身份在这里往往代表能调动的权力关系,大姐姐从工人的女儿变成了县支行行长家的媳妇就叫有了身份。
有身份的人过的都是好日子,不像她们。
“葬礼上大姐姐自己说要回来的。”苏青轻声说。
“回来那也是孝敬公婆,你没听别人说你姐夫升了。”
苏青忍不住咕哝,“人婆罗门,不升谁升?”
“那你也给我找个去!”
“……我这就找人赔玻璃。”
雪陆陆续续下到月底,苏青终于在网吧撞上孟叙冬。网吧重新装修过,设备还算新,县城学校的孩子都来这儿,和他们当年一样,其余上了年纪的都是没能离开县城的混子。
禁烟标识下一片乌烟瘴气,孟叙冬在四面八方烟雾夹击下,手边竟没有一支烟。
苏青踢了沙发椅一脚,动静大的一排人全看过来。
孟叙冬挑眼一瞧,回头继续游戏,跟不认识似的。
苏青双手抱拳,“起开。”
“姐你谁啊?”旁边一裹着染发塑料膜的金毛昂头呛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在上街美美发廊的客人。苏青没搭理,又往孟叙冬椅子踹。
“没看见我关键局?”孟叙冬摔了耳机。
苏青微怔一瞬,开怀大笑。
那金毛探头探脑,“师父你认识?”
苏青倒先搭腔,“唷,孟叙冬你还当人师父了。”
金毛一脸严肃,“你是谁?”
“别贫。”孟叙冬推椅子站起来,背后电脑屏幕黑压压里带点红,扫雷游戏 Game Over。
他也不觉得多丢面儿,正儿八经看着苏青,“啥事儿?”
“那天的事我没说出去……”
“你以为是什么事?”
话在喉咙里打转,苏青说:“我管你什么事,玻璃坏了。”
孟叙冬微挑眼梢,和那晚一样没正形,“哦,你要多少?”
“我要你找人买好玻璃给我装上。”
“看来给你添麻烦了。”
正常一句话,孟叙冬用正常语气讲出来忽然就不正常了。苏青惊讶他竟会讽刺人,“当然了,大半夜你上哪儿躲不行,偏上我家,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两人只隔椅子扶手一角,离得很近,可说完这话苏青才意识到,想要挪退,却被孟叙冬率先握住了胳膊。
正有一帮男孩儿揣着圣诞铃铛从过道穿过,险些撞到她。笑闹声拂过耳畔,苏青若无其事抽出手,往旁边站,“成不成?”
“不成……你叫警察?”
想起那晚的宣语,苏青确定孟叙冬这回真是在取笑她,不免也有些气恼。
“我天天缠你,到你给我弄好为止。”一贯闷沉的人命令起人来一点不含糊,也不知道是当老师的毛病还是面对孟叙冬被激发了什么原始本能。苏青说完这话自己也有点蒙,愣愣看着孟叙冬。
孟叙冬亦看着她。
金毛对诡异气氛毫无察觉似的,贸然出声:“不管啥事都得讲理吧?”
“……我给你弄。”孟叙冬把手机递到苏青面前,“微信?”
天井老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何况单独一块厂家不会给你做,这事儿没门路都办不下来,还得直接让孟叙冬做了。
旁边那金毛小子叫陈春和,孟叙冬干电工的徒弟,从西北一个发电站项目跟来。苏青当即要换他去装玻璃,没说孟叙冬不适合出现在艾秀英面前,但孟叙冬似乎也知道。
安装之前要先确认大小尺寸,陈春和顶着一头金灿灿的头毛来到澡堂。
“唷这金毛。”艾秀英乐了,问苏青上哪儿找的小子,怎么收费。
“人家学徒,正好找练手的,不收费。”
艾秀英不相信天底下有这种好事,认定陈春和就是那晚闹事的混小子之一,作为最好欺负的人被群体推出来扛事。
陈春和表现得本分,五分钟测量完毕,爬上爬下一口水没喝,更没提孟叙冬的名字。他还不明白具体的缘由,但小青姐这样说他就这样做了,看师父的样子小青姐是个重要的人。
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艾秀英目送他远去,琢磨:“这小子正该读书的年纪,不好好读书,看吧,出来就只能吃苦。”
苏青陷入了沉默,拿出手机胡乱划拨,看见新添加的好友。
孟叙冬说加微信的时候,她觉得没必要,有点麻烦,可还是加上了。他头像是张远山风景照,ID 叫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
像老土的中年男人,苏青握拳抵住快溢出嘴唇的笑声。
见艾秀英转头瞧来,苏青一瞬冷静下来,删掉对话框,熄灭屏幕。
艾秀英知道,网吧旁边的通道进去有个老筒子楼围成的小院,开了几十年的招待所,从最开始的商务接待沦为了廉价住宿。
但艾秀英不知道,苏青和孟叙冬真正熟悉彼此是在那儿,在彼此的二十岁,荷尔蒙像打翻的廉价啤酒,尝不到什么麦芽香,只有狂醉的眩晕。
第3章 003摇摇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颠簸出欲望
003
高铁没通到县里,坐绿皮火车过来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到家还有段距离。
大姐姐要坐火车回来,艾秀英让苏青带小武去接,意思是给大姐姐看看对象。
苏青给小武发了微信,收到回复的时候苏青正在清理浴池。看见手机屏幕上的一行文字,她挠了挠鼻子把手机揣回兜里,连按音量键,戴上塑胶手套接着刮瓷砖缝隙。
穿过淋浴间,苏青躺进被窝。背后的艾秀英呼吸匀长,可她能感觉到艾秀英没有睡着。
苏青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轻声说,大姐姐的火车下午五点四十多到,小武想以他们两人的名义请一家人下馆子。
艾秀英翻了个身,笑说小武想得很周到。
当然明白这种周到,不周到不行,但往往周到了也没什么用。学校办公室谁都知道你哪儿来的,看你没背景好说话,把你当性资源给你介绍对象倒还算客气。背地里议论你什么的都有,攀交开 mini 的音乐老师,和学生过分亲近,每天要坐那么远的公交车赶到市中心地带的学校,那么拼,也只有靠偷偷补课才能买得起房。
人与人之间保持周到全凭利益。
占有你人身自由之前周到点怎么了?
苏青想了想,没吱声。
当天小武早早地开车到澡堂门口接母女俩,一道上火车站。
艾秀英穿着发胀的羽绒服,站在路边才注意到袖套还没摘,忙着摘了往兜里收。羽绒服是去年过年大姐姐买的,和老苏一人一件,牌子货,平常艾秀英都舍不得穿。
顶着袋鼠 LOGO 亮红色绒毛帽子的小子冲了出来,苏南拎着卡通书包走在后头,抬手轻唤:“慢点儿豆豆。”
“我要上姥姥、姥姥的澡堂!”小男孩嗓子有劲儿,大老远就让人听见。
艾秀英眼睛一亮,耸拉肩膀去瞧,从零星的乘客里发现那抹亮色,笑得苹果肌合上眼皮,“哎唷,整这色儿!”
豆豆见艾秀英的时间不多,记忆模糊,只记得那热气腾腾的浴池。见着发丝生灰的老妇,他打眼瞅妈妈,“姥姥?”
“是姥姥,快去和姥姥抱抱。”苏南扬起笑脸,望着豆豆嗒嗒扑向艾秀英,也慢慢跟过来。
“姥姥我想你!我想你了!”
小伙子吼得艾秀英心头发热,也不知所措。苏青弯下腰朝他伸手:“姨姨抱抱。”
“你是哪个姨姨?”
其实没什么的,知道孩子和她们不熟,可这会儿小武站在旁边,多少有点尴尬。尽管他应该听说了大姐姐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那年生父在工地出事才来到澡堂。
“妈妈怎么和你说的?”苏南自然地牵起豆豆带到苏青怀里,“这是小青小姨,妈妈最小的妹妹。”
豆豆恍然大悟状,嘴巴张成 O 型:“哦——!小青姨姨!”
苏南温柔地笑了,挽了挽耳边碎发,抬眸看向小武:“是武警官吧?辛苦了。”
“应该的。”小武搓手看了豆豆片刻,孩子的注意力乱跑,丝毫没有要问候他的意思。他揉了揉鼻头,扬手作请的手势,“上车吧,车里暖和。”
从火车站到新商场要穿过一片桦树林,冷风吹散了干枯的树叶,只余光秃秃的枝桠。黄昏的微光笼罩,苏青坐在副驾驶上听艾秀英对大姐姐嘘寒问暖,小武不时加入谈话,偶尔穿插大人哄豆豆的玩笑。
捏在手心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叮一声消息提示,好似在这摇摇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颠簸出欲望。
苏青滑开屏幕查看,冷不丁听见小武问:“和人聊微信呢?”
按在对话框上的手指进退两难,苏青索性装没听到,双手拇指敲打起键盘。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说玻璃买到了。
老天井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要专门定做,可只定一张没点门路办不下来。苏青知道孟叙冬有办法,也不觉得多麻烦他,回复现在没空。
准备扣下手机,那边又发来文字:“忙。”
唷,老师傅真会摆谱。
想这么回一句,现状不允许她拉长战线,只能说:“那什么时候?”
“聊什么呢。”小武肩膀稍稍倾过来低声。
苏青双手握着手机,没想好怎么回。艾秀英便忍不住说:“小武问你话,怎么老不理人?”
“哦……”苏青顺势放下手机扣在大腿上,若无其事抬头,“在联系师傅,澡堂玻璃坏了。”
“玻璃坏了?”苏南关切。
“不是什么大事儿……”艾秀英抱怨,“已经来人看过了,让她弄。”
“怎么不和我说?”小武说。
“那多麻烦。”艾秀英说。
和你说有什么用?能顶着小雪往屋顶安装玻璃,还是出钱请师傅来修?
苏青往窗外望去,压在手机下的大拇指来回摩挲屏幕贴膜边缘,好似划过未开刃的刀尖,心痒痒的。
他们在商场楼上的俄餐厅吃饭。餐厅放着苏联小曲儿,和刀叉轻微敲击声组合成乐章。
苏青维持着她寡言的形象,在端庄的大姐姐身旁显得格外恬静。到他们争着埋单的时候了,苏青终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老师傅说,“今晚上。”
“不行。”苏青冷漠脸。
“不安拉到。”
孟叙冬没功夫陪她耗,她也没想着耗他。可大姐姐在饭桌上说定了今晚要住在家里,她不希望她们发现这件事和他有瓜葛。
“你们晚点来,十二点过后。”
苏青揣上手机,回头看到小武。
他过来揽她肩头,上车后借着嘘寒问暖轻轻拍抚她大腿,手掌微微的汗湿余留在她丝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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