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啊,”年轻女孩的声音笑眯眯地说,“又见面了。”
9.3
醒转过来的时候,樊华的头脑还有一丝眩晕。
两只手腕反捆在背后,她下意识地挣了一挣。
塑料的扎带勒进皮肉里,有一些痛。这痛使得樊华清醒了一些。她停下动作。
四周很黑,光线微弱,樊华低下眼睛,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衣服没干,发梢还湿淋淋地滴着水;双腿半跪着歪坐在舱室的地板上,两只手腕捆在背后,用塑料的扎带同金属的管道绑在一起。
出师未捷,身先沦陷。
糟透了。
樊华想笑一声,喉咙一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麻药的效力还没有完全地过去,眼前光影虚浮,肌肉的收缩与舒张不受神经中枢的指挥与控制。
一面慢慢地试图活动四肢,樊华一面努力地眨眨眼睛,打量四周的光景:
这是一间黑暗的,狭小封闭的舱室,空气中有咸腥滞涩的海水味道。
没有灯,光线太暗了,最先瞧见的是身侧的操作台。
粗粗细细的金属管道,面板,线路与微弱光线的指示灯交错地纠缠着;樊华意识到,这多半是探测艇的内舱。
她被关在了潜艇里。
再远些的设备,黑暗里就瞧不清楚了。可是依照机器上密密的指示灯的排布形状,樊华在心里将设备的职能一一地猜测:
声呐,鱼雷,通海的闸门。暗淡一片中,庞大的机器轻声地,有规律地振动。
这是普通的科学考察潜水艇,规模与功能虽然单薄一些,也算齐全。
可以看清的东西不多,将能看见的情态仔细地记好,樊华最后将眼睛投在舱室里唯一的,供人观测的窗口上。
这样小的潜水艇,设备看上去并不具备深潜的能力。但是,即使是几十米的深度,也已经不太能看得见日光了。
探照灯显然被关掉了大半,只留下了一盏;即便如此,小小的,圆形的窗口依然是这逼仄舱室唯一的光源。
樊华看着那窗口。
惨淡的光线下,海水深深浅浅,显出一个明度极低的藏青色。潜水艇向前行进着,这藏青色就随着水流的运动跳跃,变幻。
真实世界的海洋没有纪录片里那样的旖旎和漂亮,黯淡一片中,叫不出名字的鱼群游过探照灯,青灰色的暗淡的背鳍缓缓地摇。
樊华暗暗地叹了口气。
即使是最普通的潜水艇,即使没有精密的武器,但是大海本身,即是无情的杀手。
几十米,听上去没有那么深,可是,真的走出去,才会知道那沉重压强的威力。
肺部的压力失去平衡,首当其冲就会破裂,但是,樊华想,在肺部的结构被破坏前,大脑也许已经开始缺氧了。
这大概就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樊华自己“哧”地乐了一下。
这样一乐,嗓子一振,干哑的喉咙里终于笑出了声音来。
她这样笑,忽然有人说:“你是在笑吗?”
是年轻的女声。樊华的动作骤然一凝。
舱室里惨淡逼仄,没有第二个人。
“为什么笑?”
“……”
“看见这么深的海水,这么开心吗?”
第三个问句发出来,仔细听,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是舱内的广播。
设备听上去有些老旧了,扩音器响起来,有“滋滋啦啦”的杂音。
广播说:“为什么笑?”
“哦,”樊华清了清嗓子,说,“看见这么深的海水,我开心啊。”
“……”
似乎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这样从容地应答,广播里的声响顿了一顿,意外之余,仿佛也有了一点笑的意思:“你喜欢海?”
“不算喜欢。”
“为什么?”
樊华想了一想,说:“因为未知吧。”
“……”
这样说了两句话,樊华的声带也通畅了一些。
她说:“人总是害怕却又好奇未知的东西,不是吗?比如星空,死亡,鬼怪,还有这深不可测的深海。”
她这样说的时候,潜艇正缓缓地经过大陆架的海沟。
黑暗的,深邃的,神秘的,海沟里仿佛住着塞壬的海妖,散发出令人恐惧却无法拒绝的诱惑与危险。
舱门忽然“阖哒”一声打开了。
有光刺进来,樊华下意识地虚了虚眼睛。
海水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道人影逆着灯光跨进舱室里,看不清楚样子。
樊华一凛,全身的肌肉都微微地紧绷起来。
那人的动作却很随意,她将舱门在背后阖上,好奇地说道:“既然海洋的未知令人害怕,那么,你为什么笑?”
舱室里重新地暗淡下去,樊华眯起眼睛,努力地,想要将那人的面貌看清楚:
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扎马尾,向她走来的样子跳脱散漫。
樊华就轻轻地笑起来。
“你没有听过那个寓言吗?”她说,“'诗人问小鸟:你为什么天天这样快乐地唱歌呢?小鸟说:为什么不呢?'”
她这样说,对方看看她,忽然也笑起来。
“你还是这么有趣,”女孩说,“樊小姐。”
女孩说着,手指摩挲了一下,随意地将一柄手持的麦克风丢在台面上,广播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吱”声。
樊华也笑了。
“你也还是这么神秘,”樊华说,“阮小姐。”
第34章
9.4
阮红还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学生模样,脸上笑嘻嘻的,鬼马精灵。
“废话呢,就不多说了。”女孩说着,从口袋里翻一翻,翻出一个平板屏幕一样的仪器。
阮红说:“我有一个朋友,想要见一见你。”
樊华没有说话。
阮红将屏幕举在樊华面前,屏幕亮起来,视讯通话很快连通。
小显示屏的精度并不高,只映出模糊的一个人影:
平平无奇的一张中年人的脸,似乎在人群里见到过,似乎又没有。
平凡的中年人隔着屏幕,向樊华微笑。
“你好,”他说,“我是鲁伯特。”
“……”
樊华没有说话,中年人的笑容加深了些。
“自我介绍一下,”鲁伯特说,“我是霍德森在1-DSIA的指挥官。樊小姐,幸会。”
9.5
当鲁伯特说:“我是霍德森的指挥官。”
樊华微微一顿。
隔着一面屏幕,她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鲁伯特”:
中年人长了一张和蔼的大众脸,让人觉得似乎曾经见过,有些面善,却又印象不深,不太记得。
他可能是在废土区实行重建的工程师,也有可能是用燃油货车运送货物的司机;是在中央商务区的公寓里办公的艺术家,是酒吧里下了班来喝啤酒的财阀集团工作者。
他是无数这样的人中的一个,转头就湮没在人海里。
这是非常的厉害的,属于星石猎人的特质。
樊华在心里对鲁伯特下判断的同时,鲁伯特也在打量她:
狭小的,光线昏暗的艏舱里,年轻人半垂着头坐着,双手反剪在背后,但瞧上去并不丧气。
她看上去还年轻,但心态很稳定,心性很坚韧。
她是鲁伯特会喜欢的那一种星石猎人。
鲁伯特打量她的同时,樊华略略抬起头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1-DSIA的指挥官吗,”她说,“失礼了。”
鲁伯特自屏幕里看了她一眼,也笑了一下。
“樊小姐令人印象深刻,”中年人和善地说,“天灾之后,能够像樊小姐这样临危不惧的年轻人不多了。”
樊华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临危不惧谈不上。”她说,“我只是有点困惑。”
“哦?”
“我以为,”樊华说,“1-DSIA的首要任务,是阻止MW-68技术密钥的交易和流出,而不是在这里大动干戈,打草惊蛇。”
“噢,”中年人在屏幕的另一端耸了耸肩,“这倒是没有说错。但事情并不总在你的掌控之中,樊小姐。”
樊华眉心一拧。
看着对方的态度,有一种不安感从心底升了起来。
果然,下一秒,她听见鲁伯特笑着说:“多亏了我们的线人,阮小姐, MW-69的技术密钥,我们已经在昨天取回来了。”
9.6
—— 1-DSIA已经将失窃的密钥取回了。
这样的惊讶非同小可,一刹那,饶是樊华,面色也变了一变。
其实,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她的瞳孔骤然缩紧了,睫毛一动,眼睑轻微地跳了一跳。
这样细微的失态显然没有逃过1-DSIA指挥官毒辣的眼睛。中年人在屏幕对面“呵呵”地笑了一声。
“昨天任务成功之后,”鲁伯特说,“我本应该终止霍德森的行动。你这样想,是不是?”
他说着,自言自语一般地耸耸肩,“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
樊华没有说话,鲁伯特也并不留悬念。
“因为,”他笑着说,“我在Warruga小镇,曾经听到这样的对话。”
樊华一顿。
鲁伯特在视讯通话的对面不知道按下了什么按钮,“沙沙”的声音响起,一些听不真切的录音开始播放。
一个模糊的声音说道:“ MW-68星石集成装置的核心技术事关重大,我不能轻易地将它交给第一区以外的任何一个区。但我向你保证:最多两周,等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录音里杂音响了一响,另一个声音模糊地问道:“放弃星石猎人的使命,你愿意吗?”
之前的声音笑着回答道:“我这一生到现在,虽然还年轻,却也兢兢业业执行任务,自问对得起1-DSIA ,也对得起自己。我其实已经对各区之间的星石争斗感到有些疲惫,很想要拥有更加自由的,能够自己为自己做出决定的人生。”
……
“啪”的一声,是鲁伯特伸出手来,在屏幕对面,将录音掐断了。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樊华看上去有些出神。而中年人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真是罗曼蒂克的情话,”他说,“连我这样的老年人听了,都十分心动。”
樊华回过神来,也扯了扯嘴角。
她说:“做星石猎人的人,很难拥有真正的罗曼史。那时候,他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
中年人在屏幕里赞同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樊华没再做声了。
他们当然都明白的。
霍德森当然不能就这样简单地离开1-DSIA,远走高飞。
对于每一个的区的星安署而言,每一位星石猎人都是宝贵的财富,同时也是危机与负担:
星石猎人知晓太多关于本区的能源机密,一旦离开,对于星安署而言,将会是绳子松散的尾端,后患无穷。
1-DSIA不会放霍德森离开。
大家都明白的。
樊华的双手依然拴在背后的管道上。她动了一动手指。
藏在刑安卧底指甲之间的刀刃轻轻地,慢慢地,耐心地研磨着。
这样交谈,对话,表演,拖延了许久,那细细的塑料扎带已经将要被她磨断了。
不动声色地在鞋子里慢慢地活动腿部与脚的肌肉,樊华的面上保持着伪装,保持着一种因为陷入情感漩涡,从而显得矛盾复杂的面色。
“所以,”她说,“取回MW-68技术密钥,制止交易的这项行动,在昨天已经完成。今天的一切,就都是陷阱了。”
鲁伯特点点头:“可以这样说。”
“这个陷阱的布置,可真够厉害的。”樊华这样说,回想了一下,“就连在第六区的柏老板,也是你们的人?”
“关于这个,”阮红插话道,“还真不是柏老板骗了你们。”
“……”
阮红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举着视讯通话的屏幕。
这时,听到樊华提起柏老板,才笑眯眯地出声道:“柏老板是个做生意讲诚信的人。坏人呢,”她笑嘻嘻地一指自己,“是我。”
樊华看看她。
阮红笑着扮个鬼脸:“交易一直是定在昨天的,没有变过。我早就将真的交易信息卖给了这位鲁老板。”
樊华看看面前心机深不可测的女孩,已经明白过来:“是你将柏老板给我们传递的真实交易信息,在中途经手调换了。”
“对呀,”阮红点点头,“没办法,这位鲁老板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樊华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平静地点点头。
“那么,”她说,甚至笑了一下,“今天的陷阱,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霍德森?”
屏幕那边,鲁伯特没有回答。他也同她一起笑起来。
“你是很有能力的孩子。”指挥官坦诚地说,“霍德森也是——所以,对他,我还是想做最后的挽救。”
樊华没有做声。
指尖一顿,手腕一松,塑料的扎带在背后被磨断,在这一个瞬间落了下来。
她将扎带无声地抓在手心里面,背着双手,没有动作。
肌肉紧绷,身体的状态已经进入高度的警戒,可是,她不敢冒险。
这狭小的,昏暗的,滞涩的舱室里,操作台控制着艇艏的声呐,侦查的桅杆,搜索的雷达,指示灯与按钮紧密地排列着,没有打斗的空间。
所有的管道和线路都有序而脆弱,身处水下几十米的位置,她没有办法冒着伤害潜艇设备的风险,去制服眼前的阮红。
樊华将双手依然地背在身后,鼻尖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的汗珠。
鲁伯特忽然说:“进来吧。”
樊华一怔,手指一顿。
阮红将身子一让,舱门再次地打开了。
明亮的逆光中,一个高大的,熟悉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进来。
9.7
黑暗的舱室里,霍德森单手拎着漆黑的武器,慢慢地向她走来。
这样逆着光,樊华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忽然就笑了。
Warruga的旅店,山极区的列车,东边河的废墟,北港口的潜艇。
他们之间每一次的对峙,似乎都是一种暗流——
一种隐藏在黑夜里的,没有光明的,不停涌动着的暗流。
鲁伯特也在屏幕里微笑。
“只要你解决了她,霍德森,”1-DSIA的指挥官说,“对于你过去发表的言论,我们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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