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家。
捕梦灯的碎裂,撕开了粉饰的过往。
文循想起自己对她其实并不算好,贪嗔痴怨憎会,这是世间每一个邪祟的写照。
邪祟不会有爱,只有恨与执念。
他的胸腔之下,不再跳动,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为谁而死。
刚成为邪祟那两年,文循得知了自己灵丹被剜去,又被害死的真相。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恨不得生啖父亲和弟弟的血肉,还有变成废人后,那随之而来的羞辱。
他偶尔也会想起秋静姝,那是自己曾被抢走的未婚妻,后来秋家和父亲塞了另一个少女过来羞辱他。
而冲天邪气中,那个意味着耻辱的少女,却在他的身边安眠。
秋亦浓将他们手腕绑在一起。
他的记忆里,他并不爱这个人。他因为秋静姝而讨厌她,不愿和她同塌而眠,唯一一次夫妻之实,还是醉酒之后的意外。
他讨厌她的活泼,忍无可忍的时候,还曾给她贴过噤声符,也曾险些掐死她。
他甚至将她赶走,让她永远别再回来。
可是下一次,她总能出现在他身边。
而现在,这轮孤独的月亮下。他赤红着眼,胸中燃烧中欲望、嗜杀、无穷无尽的恨,他挣脱枷锁,遵循自己的本能,去吞吃邪祟。
那晚秋亦浓追了一路,许是第一次意识到命运无法反抗。在血月下,她几乎成了个泪人。
“别吃,你吃了它们,就再回不去了。我给你养剑,我帮你强大!”
“你总能回去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秋静姝吗,秋静姝一定不喜欢邪祟!”
“文循。”她最后崩溃大哭,“我没力气了,追不上你,救不了你,我……呜呜……”
文循回头,看见她满脸的泪,哭得肝肠寸断。
他沉默良久,记忆中她第二次这样哭,第一次是他死的那天。
他面无表情吐出口中邪祟,变回自己的模样。
真是烦,今日不吃。
可是温养一个邪祟,令他保持心智,到底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无数次,秋亦浓为了养他的命剑而抽空灵力,丹田发痛。
每当文循登上见欢楼,望着他属于他生前的执念之地,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来带他回家。
“邪祟又不好吃,家里炖了荪灵汤,你不妨尝一尝,我炖了许久呢。”
他冷冰冰地看着她,世上没有邪祟爱喝荪灵汤,那是扼制邪气的东西。
他每每不耐听她的话,忍不住心中恶念的时候,她总会搬出“秋静姝”。
那毕竟是文循做人时,唯一的憾事,最后的执念。
而当他平静下来,秋亦浓总是撇撇嘴。
有时候……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她却也忍不住发怔,眼睛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文循不是渡厄城最厉害的邪祟,却勉力能在此生活。
渐渐的,他抢来的院子多了许多东西,就像灵域那样布置。
他也总有受伤的时候,几乎被其他邪祟撕碎。
秋亦浓的泪多了起来。
“你若还能变回灵修,你想做什么都好。”她摸摸他被吞吃一半的脸,“喜欢她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个好人,一个保护百姓而死的剑修,至少一生不该活得这样辛苦啊。
邪祟心中的恶意与恨意只要浅淡,就能维持本心。
直到那个春天,文大人给大皇子妃递了一封信:他还没死,成了邪祟,眼看你要成为王后,你也不想他活着出来找你。
随信的还有邪祟的血肉。
“让他吃下去,哪怕只一点,我知道你有办法。他母亲被邪祟杀死后,是你路过为她敛尸,这么多年,文循才对你如此好。她的遗物,你还藏了些什么吧?”
邪祟好掠夺,好杀伐,往往会忘记生前的记忆,那便不再有仇恨,文循就永远也不会再找他们。
秋静姝苍白着脸,慢慢拿起那被封印的血肉。
于是那个春日,文循收到了一封来信。
还有一枚记忆里小小的糕饼,来自死去的母亲。
人这一生,有许多不愿回想的事。
文循最后一次登上见欢楼时,脑海里什么都没想。成为魑王的那一日,他彻底没了神智,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宅子,忘记了秋亦浓。
他杀了许多人,在外游荡到风云变色,却没有一次,想过要回去。
正如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喝过秋亦浓的荪灵汤。
他忘记自己也曾用生命护过那个姑娘和她的家人。
呼风唤雨的力量掌控了他,他不再记得回家的路,他忘了……对于一个御灵师来说,渡厄城是怎样的地方。
待他自以为是要闯出去的时候,身上的玉却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那是秋亦浓的命玉。
两性之盟,永世之好。
为何一块玉,他放在身上这么多年,从生到死?
那一日,文循身后跟了许多门徒,他第一次回头。
那条回去的路好长,长到他终于回去,再不见她的身影。
院子里还有她刚刚洗好的衣服,荪灵汤本就是祛除邪气的东西,味道已经发臭,没有一个邪祟愿意进宅子。
漫天邪气里,他疯了般寻找,最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干涸的、属于御灵师的红色血迹。
那是来找他回家的路。
文循在原地站了许久,可是邪祟本就不知道难过为何物。
此后大梦十年,文循吃的邪祟越来越多,再不愿想起她。
他以为已经忘了,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却又在每一次杀人,满城吞吃邪祟之际,远远避开那个宅子。
第十年,他得到百杀菉,散了一半修为,在上面写下父亲、弟弟和秋静姝的名字。
来年这些人都会死去。
来此的灵修要杀他,他却仍然盘踞在见欢楼。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知道,他永远出不去渡厄城了,这里有他最珍贵的一切。
终于,那晚血月升起,有人拎着他的命剑,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顶着一张陌生的脸,文循却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吃力地变回当年的模样。
魑王知道她是来杀他的,他也知道,他早已控制不住杀戮之心,再不是当年的文循。
可是他仍是迎着她的剑,一步步走向她。
他眼里涌出血泪,心却盈满高兴和柔情。
那顿晚了十年的饭,那个等了他无数年的人,他终于能再次牵着她的手。
“亦浓,我们回家。”
——【文循X秋亦浓】番外完。
第86章 番外三【if】
升平十四年,隆冬。
天地一场大雪,裹挟着邪气肆虐。
少女裹紧披风,混迹在人群中,往王城的方向赶路。逆行逃命的流民太多,不小心撞到她,她抬起头,露出披风下一张瓷白的脸。
昔日繁华的王城不再,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冲天邪气。
耳边不乏抱怨:“若非王朝邪气实在可怖,真想明日亲眼见到那贼子行刑再走!”
“听说陛下判了他凌迟,可就算他死了,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如今整个灵域乌烟瘴气,都怪那魔头,他死不足惜。”
……
天色已晚,湛云葳抿了抿唇,找了家客栈住下。
她为这一场极刑而来,却颇有些心绪不宁。
她在想百姓口中即将处刑那“魔头”,她的前道侣。
五年前,她留下和离书,抹去道侣印。哪怕再没见过他,这些年在人间,湛云葳却时常能听到不少他的消息。
有时候是他心狠手辣地带人屠了入邪的村子,连孩童都不放过。有时候朱门酒肉臭,谁又巴结了他,给他送去天材地宝和美娇娘。
民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他们说他灵力高深,却阴鸷贪婪、暴戾不堪,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人人对他又恨又怕。
倒也没说错,湛云葳过去也如此。
世间怨侣众多,却远比不过她与那人之间淡薄。
做道侣那三年,他幽禁她,不许她出逃,以她为饵,诱杀她的同门。两人就算躺在同一张床上,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湛云葳恨他入骨,他也防着湛云葳杀他,同床异梦,不得安生。
而今,五年未见,这人眼看就要被处死,湛云葳匆匆赶来王城,却也不是为他送行,而是为了谋夺他最后的宝物。
越家的珍宝长命菉。
依她所想,待明日这人身死道消,血肉剥离,过去种种,再不必提。
可坏就坏在,三日前,湛云葳开始陆陆续续做梦。
梦中是一些无比荒诞的场景:那魔头舍生忘死进入阵法救她、她大雪中奔向那魔头,那魔头竟张开双臂接住她。
更过分的,甚至有他们在书房内、在寒潭洞中、在仙玉床榻之间,抵死缠绵的景象。
醒来湛云葳面红耳赤,险些气晕过去。
她入邪了吗,为何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可是偏偏这些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嗅到那人身上的冰莲香气,能看清他眼尾的凉薄泪痣。
要知道,她明明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
折腾几日,湛云葳心力交瘁,冷眼看他赴死的心都淡了些,琢磨着要不要先找个医修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毛病。
而昨夜,事情有了转机。
她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若想救爹爹,救湛殊镜和族人,唯有一条路,这次你需得在他行刑之前救下他,督促他造出时空之轮。
按理说湛云葳不该相信,就算她知道那魔头是厉害的器修,但她听说魔头如今已废,他的灵丹被剜了出来。
湛云葳抱着被子坐了良久,还是一咬牙,上路了。
原因有二,其一,女子口中救下亲人的诱惑实在太大,湛云葳本就愿为长玡山的家人做出一切牺牲和尝试,哪怕这是个阴谋,她也得尝试。
其二,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些翻动给她看的东西,俨然是命书记载。
未来的自己,跨越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催促着她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在升平十四年的大雪中,救下那魔头。
从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终于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湛云葳捏紧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夺宝不成,还得压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不怪他们好奇。
一个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风血雨。千万年后,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想必精彩纷呈,更何况是见证他落幕的他们。
湛云葳抿紧了唇,也跟着探出头去。
她看见了一个不管是和梦境中、还是和她记忆里,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车中的男子,苍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于山川的尘埃。
许是怕他逃跑,出于忌惮,二十四个手执长戟的黑甲卫开路,严守着囚车。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云葳眸色颤了颤,时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脑海里轻轻念了一声这魔头的名字。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越之恒。
原来她从未忘记。
额上被砸伤,流下鲜血时,越之恒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别过头去躲避,任由鲜血染红了蒙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着单薄的囚衣,许是麻木,再感觉不到半分痛。
游街这么久,不断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还是脱下的鞋履,他都无动于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越之恒的冷漠表现激怒了百姓。
人人爱看权臣倒台、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尘埃的戏码,他如果表现出半分痛苦还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众激愤,一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越之恒充耳未闻,总归世间再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
百姓们还在骂:“铁石心肠不外如此,我看凌迟都轻。”
“别气了,他哪里会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
“死得好,恶有恶报。”
他闭着眼,呼吸之间寒风入肺。越之恒冷冷想,还有多久,骂够了吗,委实无趣。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百姓的辱骂声终于消失不见。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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