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回“粗人”直接将他那具身份的根数据删除了。
在亚空间里, 他似乎一枪崩了他。
好吧,看来他们在粗暴的方式上, 还真是各有千秋。
问题是,他并不能这么做。
除了柯利昂,他还陆续删除了其他所有监控者的根数据。他正在将这个实验场所变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私密空间。
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很危险的。
这是公然违抗进化科学研究部。也是公然违抗联合政府。
三天前我去他的实验室看他,见他在那里睡着了。我发现他是那种睡眠习惯特别诡异的人,也许是他的特殊大脑的特殊需求,他基本上三秒钟就能入睡,并且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睡眠时长,而且他喜欢在非常诡异的地方睡觉,比如不开灯的储存区的暗物质离析机的腿旁边之类的。
所以看到他睡在桌子上,反而显得很普通。不过也同时因此显得更怪异。
那天在实验室跟他讨论了一会儿颂希,说了一些话。三天前的日记我已经记录过了。
我不知道那场对话算不算有效对话。
我总觉得他正在自己偷偷做一个炸裂的决定。
不过……先不管这些。
写到这里时,我意识到我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咖啡喝多了。
26个小时之后,审判庭会就要开始了。
听啊,“审判庭会”。
他依然是个俘虏,是个被软禁的战犯,不是吗。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露出冠冕堂皇的上半身,可是在隐藏着的下方,在脚踝上,依旧拴着一条锁链。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
“粗人”需要在审判庭会上展示所有的实验数据进度,并且等到明天,一切遮掩手段就不再有用了,真实的进度会被联合政府一览无余。
我想,如果联合政府看到了他的真实实验进度……
应该会很惊喜吧。
这绝对不是喜讯。
明日的审判庭会的结局,假若联合政府通过这场实验意识到,“粗人”依旧是一个他们想杀也舍不得杀掉的人的话,即使他做出了欺骗、独断和抗令种种罪行,他的性命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
我们目前的计划,是确保自身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活在这里,然后尽最大的可能,和处于中央陆区之外的其他战友,将实验的原始数据趁审判庭会之前转移。届时,我们只要为不符合真实情况的实验进度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并且把这些罪行的缘由推给柯利昂就可以了,毕竟,他擅自干涉联合政府下令秘密进行的实验,本身也是需要受到审判的事情。
我靠这个念头安慰着自己。
可是,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我不知道原始数据还来不来得及转移了。
颂希那里却迟迟没有消息。她似乎依旧被困在记忆数据的融合程序里。
因此,这项实验的成功与否,还是没有定论。
但是事情已经到达了这一步,我突然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的神思杂乱,我在忧心所有事,又不知道要从何忧心起。今晚我是不可能睡着的。
我想和“粗人”通话,但是他似乎在忙。
所以,就像这篇日记开头所说的,这是一个宁静的前夜。
谁都睡不着。
第64章
03/12/536
我正在乘坐飞机, 趁夜从远东第七区回到中央陆区联合政府。
回看上一篇日记,竟然还是在审判庭会的前夜写的。
是啊,这些天我都没有空写日记了。
而且如果我的日记会被按照第一部 、第二部、第三部这样划分的话,那么这篇日记,一定会是第一部的最后一篇。
那么,这篇我写得认真一点吧。
写的时候,我还得假装什么都还没发生,我还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还在进行中一样。我不能一上来就说,是的,审判庭会那天, “粗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
是的, 他爆炸了。
这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法。
在那个宁静的前夜结束之后, 次日傍晚, 我来到了联合政府最高审判殿。
这个地方叫做“殿”, 但实际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古典感, 只不过是沿用了过往的名称而已。中央陆区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粗人”走进来的时候,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很多电影里,交换眼神意味着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现实却并不是这样。
我愣了一下, 而他却笑了一下。
那种笑容,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就像你原本已经十分熟悉了一个角色,而且你清楚地知道什么笑容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什么笑容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就在你觉得你已经明白了他的行为举止遵循的模式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件完全处于模式之外的事情。
他扯了一下嘴角,隐秘地笑了一下。
有点……
有点什么呢?
有点猖狂。
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愣住了。
他从我的面前经过,最高审判殿中,大家无声地开始各就各位,等待着时刻的到来。
今夜,人类仿生科学的最高杰作,这项前无古人的伟大实验,即将在联合政府的众人面前揭开帷幕。无论它是成功,还是失败,光是这场实验的设计原理和发展程度,都足以载入史册。
但是,设计它的科学家,却要遭到审判。
他可能会被继续软禁,可能会被抹去存在。最可怕的可能是,如果联合政府决定抹除他的个人意志产生的负面影响,又舍不得他的大脑,他们也许真的会仅仅留下他的大脑,然后把其他的东西都丢掉。
——这同样也不是一个修辞手法。
而我,作为负责他的情报员,扮演的则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角色。经过讨论后,我设计的情节是,为了方式柯利昂的干涉,“粗人”才设计了两层虚假的实验场所,用来防止他的侵扰,这非常符合“粗人”与联合政府签订的契约,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至于后面的所有说辞,都必须临场发挥,因为只有当审判开庭,我们才能明白联合政府真正的想法。
总之,我得尽一切可能保住他。
当年的反进化派人士,已早已四散飘零。那如同海洋上的金色波澜般的天才们,战士们,人类们,也都成了礁石上的泡沫,消失了,冲散了。我们不过是逐渐开始变老的年轻一代,是海滩上的寄居蟹,躲藏在褴褛的壳中,等待海浪再一次将我们卷回黑色深处的家园。
我一直相信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简朴道理。
审判庭会上不时有仿生人的踪迹,他们隐藏在真人中,无法简单分辨。进化派打造出来的加强人体,足够支撑他们发挥远超出普通人体的效能。而如果进化派拿到了“粗人”的实验原始代码,可以将人类灵魂真正地转生于机械塑造的身体中,那么地球恐怕真的即将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我盯着那些外表和真人并无区别的仿生人走来走去。
距离庭会开始还有几分钟。
我第一次这么紧张,近乎头晕目眩。庭会上人山人海,这是非常重大的一夜,在场的所有人,都正在各自怀着不同的鬼胎,想想还真滑稽。
然后,我发现我的耳边出现了一个声音。
很遥远的……
似乎又很近。
有人正在呼唤我。
我的脑中分离出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意识,我同时又清晰地认知到,这个意识是我进入亚空间实验场所后留存下来的一部分残留数据,理论上来说,这些数据只有当我走进空间转化力场的透明罩子之后,才会链接我的大脑,可是现在,怎么会出现这么强的辐射范围,从他的实验室,一直到审判庭会上?还正好进入了我的大脑?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偷偷切换了情报信号频射。
“咔咔……”
“惠梨香小姐!惠梨香小姐!”
啊,颂希在叫我呢。
等等……
她出来了?
“实验!实验成功了!”颂希告诉我。
“惠梨香小姐,请你告诉他,他的实验成功了!”
……
我猛然抬起眼睛。
颂希正在焦急地告诉我这个关于人类历史行进到目前为止最大的好消息。
而另一边,我存在的这个现实世界,创造这一切的人,刚刚站在那框住他的宣讲台上,转过身,将手按在《人类进化宣言》上。
我该怎么跟她说?
我该跟她说什么呢?
“颂希,现在可不是一个好时候啊……”
我说得很无力。
实验在这个时候成功了。
可是,实验明明不该在这个时候成功的。至少在原本的计划里,现在那个空间甚至不应该运作才对。
也是与此同时,联合政府最高审判殿中,被留存下来的古老声音,开始诵读《人类进化宣言》。这是八百年前建立审判殿的审判长复原声。
“……金色殿堂的律法与荣光……”
“颂希。”我告诉她,“如果等会儿……我不知道具体会是多久,我是说,如果等会儿你那里突然出现了什么事情,比如门突然打不开了,或者、或者城市停电了,甚至其他更可怕的事情……那也先不要慌。”
“……星辰的轨迹将给予人类启示……”
“即使出了什么意外,即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我、我们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你的哥哥在这里,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我们将完成伟大的进化……”
“如果有人追你,想要抓住你,那你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记住了吗?”
“……在此宣誓。”
那边的流程结束了。
她也答应了我,说好。
切断通话后,正式进入了实验汇报流程,一切都变得再也没有办法阻挡。
起初,一切都还算顺利,“粗人”也还算正常。我作为负责他的情报员,努力回答着庭会上的问题,直到作为进化科学研究部的部门负责人的柯利昂咄咄逼人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么,'粗人',你认为你主观上设置的记忆数据融合实验,真的代表着亚空间内人类意识体的自主意识觉醒吗?”
话音刚落,我看见“粗人”抬起了头。
他看向柯利昂,眼中露出莫名的期待。
“作为亚空间内的意识体,即使她通过了你设置的所有测试,并且'自主'地完成了记忆回溯,但是谁又能保证,这真的是意识觉醒的体现,而并非程序的设置呢?”柯利昂侃侃而谈道,“换句话说,在座的各位——按照目前的宇宙规律,根本没有人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真正个体,又何况是亚空间中来路不明的意识体呢?所以,这个实验本身根本就是一个无稽之谈!”
庭会上鸦雀无声。
这确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在人类打破维度的限制之前,无人能够解答。比如现在正在写日记的我,又或者当时正站在庭会上的我,除了我自己,谁又能证明你我不是一个被控制的意识体呢?究竟谁能证明自己真的是自己呢?即使可以清晰地认知到我是“我”,可是这个认知行为本身,又真的是真实的吗?
无人知晓。
“粗人”的实验,其实最多只能证明他创造了一个与现实并行的逻辑自洽的亚空间世界。
这个实验的精髓,在于“相信”。
就像我相信我的灵魂没有颜色,十分自由,没有丝线吊着我的胳膊一样。
“'蝮蛇'先生,您说的很有道理,我也认同您的观点。”
台上,“粗人”突然开口了。
他波澜不惊,语速缓慢,平淡地开口:“因此我的结论是,这项实验,是一项失败的实验。它由我一人设计,由我一人执行,它的失败与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他。
“所以,我将自主摧毁由我创造的亚空间。”
“其次,我也将自主摧毁我本身,作为向进化派联合政府与《人类进化宣言》的谢罪。”
他最后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哈哈,不知道诸位觉得这样算不算我自主意识的体现。”
然后,“砰”。
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名为“殿堂”,但完全不是淡金色,反而是黑色与蓝色交织的审判庭会上,在这《人类进化宣言》诞生的神圣场所……他爆炸了。
人们常说的一种艺术性爆炸叫炸成烟花。
他也差不多,只不过是炸成了霓虹花。
哗,竟然真的亮闪闪的,像奔涌的霓虹海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
日记写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我怀疑其实“粗人”并不止是自爆那么简单,因为按照常理,人类是不可能把自己炸成霓虹花的,他一定是对我们所有人都使用了某种科学层面上的全景魔术,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那天,审判庭会上真的非常热闹。
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没法一一赘述。总之,他当众完成了一次历史性(或者可以说是爆炸性)的死亡,等到人们追查去他的实验室时,发现他连同那里的记录过的所有数据,甚至还有一些设备一起卷走了。有的人认为他真死了,有的人认为他利用这场魔术逃跑了,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中心联合城及环大陆范围的头等通缉犯。
顺便说一句,他也抹去了我与他沟通过的所有情报数据,导致我被撇得比柯利昂还干净,我谢谢他。
“粗人”……哦不,江城先生,你在看吗?我谢谢你哈。
就在他们追查到他的实验室时,我跟在后面,突然反应过来:没错,这个决定确实完全是计划外的大胆创作,可是,这个创作却与我们原本的计划完美衔接上了。
——实验成果没有拱手让人。
我不知道现在他是死是活,活着的话他人又在什么地方,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联合政府没有得到她。
这是最重要的。
我怀着这个念头,才在那一天勉强保持了脸上的平静。
呼,现在想起来,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那么,这篇日记的结尾,衔接的是我在扉页上书写的内容。那是我在飞机上写的,而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联合政府,回到了我的房间。
新一轮的游戏再次开始了,不是吗?
现在他们的意识体正封存在千里之外,我只有靠还在远东第七区的朋友们,才能每隔三个月与他们通过数据转换传输系统取得一次联系,确保空间还在正常运转。
其实,我也会忍不住悄悄想……
那个空间里的意识体,真的是他本人吗?原来的他,真的没有死吗?颂希,真的是他一直想见的那个女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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