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度蜜月要去芬兰,住那种一半埋在地里,一半是玻璃穹顶的酒店房间, 免得半夜错过了极光。”他的声音微带笑意,“等你脚好了,眼睛也好了, 可以去看个够。”
她的眼睛怎么可能好, 他这是在乱画大饼。
也就鹿雪肯信,积极争取说她也要同去, 兴致勃勃跟季辞从圣诞老人聊到北极科考,一直聊到她趴在季辞肩头睡着。
程音全程淡笑倾听。
晚些时候,他们从怀柔回到了通州。
车入地库,门口竟还铺了一段红毯,门楣上方挂悬了一排正红囍字,随风摆荡,热热闹闹,很像那么回事。
或许因为自幼由老人带大,季辞素来讲究仪式感,有很多传统老派的习惯。
怪道假戏都要做出三分真样子。
所以当他停在门口,说,三哥抱你进去好不好,程音并没有反对。
做戏做足吧,也算讨个好彩头,免得骗来不该她的姻缘,被神仙一怒之下降罪。
无论真假,从今天起他们将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契约似无形的绳索,已将他们牢牢绑定,直至解除的那一天。
季辞的仪式感头脚俱全,屋内也做了喜庆装饰。床品换的是软缎料子,龙凤百子、鸳鸯戏水,好彩头堆了满满一床。
丽春红配彩金绿,泥金底绣粉牡丹,俗气至极便是复古时髦,程音多看了好几眼。
是她喜欢的陈词滥调。
季辞爱不爱她不知道,但一定记得她随口说过的小心愿,会把她的喜好放在心里。
程音闭了闭眼。
她的手指抚过牡丹花娇黄的嫩蕊,耳根微微发热:“三哥,我今天有些累,想泡个澡。”
说完,她移动轮椅进了盥洗室。
季辞愣了片刻才跟上,走到门口,看见程音在镜下卸妆,不疾不徐,抹去艳丽的唇脂,露出浅而娇的唇瓣——她用不着那些俗物。
原也没什么可卸的,化妆师不曾在她脸上砌墙作画,卸妆巾随便擦几下,便恢复了素净容颜。
年龄一下小了好几岁似的。
有点像小时候的她,莫名的禁忌感油然而生,在门前设下了无形屏障,季辞靠在盥洗室的门口,没有贸然进入,只静静地看着她拆头发。
头发可不好拆。
季总先前可劲儿找造型师麻烦,让尽量不要给程音使用发胶,气味大又伤发质。造型师使出浑身解数,总算不辱使命,仅用发夹、编发和巧手,构造出了一个优雅的新娘盘头。
古法榫卯结构当然牢靠,程音感觉自己仿佛头顶着一个鲁班锁。
盲拆鲁班锁的本事她可没有,抬眼看到季辞正袖手相望,她出声求助:“帮下忙。”
声音软软,难得的撒娇姿态。
无形枷锁应声而碎,季辞踏入盥洗室,耐心帮程音拆发辫。
小时候不是没给她梳过头发,但此情此景,新婚之夜,显然有点闺房之乐的意思。
心有野物蛰伏,表面他却极平静,将她的发丝一层层梳顺。梳妆台上射灯明亮,照着她一头乌发光亮如缎,让人爱不释手。
全都拆完,他将手指轻轻探入她的发丝,给她按摩紧绷的头皮。
“今天累不累?”
程音没有回答,头皮按摩再配上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愉悦舒适得让她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程音人都有点犯迷糊了,忽然听到了浴缸放水的声音。睁眼看到季辞站在浴缸旁,正弯腰帮她点燃香薰蜡烛,腰窄腿长,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蜡烛是什么香型她不知道,她想,大概是心猿意马的味道。
程音将轮椅移到浴缸旁,抬头与季辞对视,水声哗哗,在浴缸中冲出雪白绵密的泡沫。
提出泡澡的是她,让他梳头的也是她,既然开了这个头,本该一鼓作气。
然而见他开始解领带,她还是悄然红了脸。
“剩下的,我自己来吧……”她别开了视线。
别开视线也知道他在看她,似笑非笑,了然的神情,聪明人的那种讨厌脸。程音觉得他真的很讨厌,居然还站着不动,只好伸手轻推他。
季辞笑了一声。
他将领带缠在喷头支架,嘱咐她进浴缸时千万小心,领带他系牢了,挂在这里可以供她借力。
“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声叫我,我就在门口。”
“知道了。”她专心致志观察泡沫的生成。
“真不用帮忙?”
“现在不用,”她用手指拨弄热水,发烫的却是耳朵,“你先出去吧,帮我关上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可怜巴巴,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他才开恩移动尊脚,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单是跟身后的那排扣子搏斗,就花了她足足十分钟。
程音从那件美丽刑具中脱身,努力爬进了浴缸。肌肤被细腻泡沫温柔包裹,她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上一次泡澡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应该是在初中吧,她跟程敏华一起到古北水镇玩耍。总之那次没有季辞,他对于“玩水”从来敬谢不敏。
母女俩泡温泉到半夜,头发半干半湿,她牵着妈妈的手,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乱转悠。
林音同学在晚上基本看不见,但她走得很自信,因为知道程敏华绝不会让她摔了。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美,程敏华说,总有一天会让她亲眼看看,北半球最知名的猎户星座。
也是个会画大饼的,不愧是亲师徒。
不该想起程敏华的,上好的心情又一次转为沉重。
三哥待她如此细致周到,恐怕也是出于这点师徒之谊,和她本人没有太大关系。
季辞缺乏母爱关怀,对程敏华充满孺慕之意,程音一直知晓。
她本以为他是孤儿,因此才渴求家庭温暖,近来得知了他与傅晶的关系,又觉其中隐情复杂,恐怕比单纯的孤儿还更伤痛些。
总归他把程敏华当做母亲,季三之名也因此而来——程家同辈还有另外两个表亲,排下来季辞正好行三。
她一直叫他三哥。
而他一直把他当妹妹,无论她怀有多少非分之想,做出多少非礼之举。
直到最近。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程音一直试图复盘,始终复不明白。
可能一切起始于那两次病中的纠缠,量子纠缠一旦发生,从此再也拆解不开,这是科学规律,当然不容违背。
或者就是单纯的身体吸引,这也不无可能。
程音斜眼去看浴室那扇落地镜,镜中的女人被热水泡的红粉菲菲。并非她自恋,镜子客观地反映了事实,女人曲线柔腴如粉红软玉,恐怕莫迪利安尼的妙笔都难以绘成。
很少有男人在面对她时,能够不动邪念。
当年的事不能作数,她那时候只是个单薄的纸片人少女,脸孔再漂亮,都和漫画没有太大区别。
哪有现在活色生香。
程音背靠着浴缸,将伤脚尽量抬高,红紫已经消退,仅从外表来看,她雪白玲珑的脚腕仿佛完好无损,是玉雕的艺术品,会有无数狂徒愿意跪地只求一吻。
她若是想,确实有点颠倒众生的本钱。
可惜她从小到大想颠倒的,只有一个人。
泡沫渐消,浴缸中的水也逐渐变冷,程音做了几番心理建设,仍然没有勇气主动出声。
这跟索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有些焦虑地等待,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水花,终于等到门被敲响,季辞在外面喊了一声“知知”。
当然不能应答,她立刻闭上眼,仰头靠在了浴缸上——她知道这个角度能展示柔美的颈,圆润的肩,似隐若现的胸。
她知道自己怎样看起来最美。
门开启又合上,脚步声停在了浴缸旁,程音等了又等,心跳得厉害,到底按捺不住睁开了眼。
直接与他视线相连。
其实程音起这个头时,心中并没有一个成型的计划,那只是一种冲动,来自最近新长出的贪欲,混杂了经年的不甘心。
三哥是一道她从未解开过的证明题,最近突然有了新进展,她当然忍不住想要证明。
具体证明什么她甚至都没想好,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战场,就在此刻,他们短兵相接。
此刻当然不能退缩,必须临阵御敌。程音脑内疯狂在播放那些史上著名魅惑女性——埃及艳后、叶卡捷琳娜、苏妲己,想象她们如果处在她的境地,将会如何应对。
反正……肯定不会慢慢往下滑落,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浴缸的泡沫中。
程音内心对自己有多唾弃,表面就有多镇定。
从季辞的视角,这一幕估计颇具喜剧色彩,某人面无表情沿着浴缸往下滑落,直到水和泡沫淹过她的口鼻,还如忍者一般坚定无畏。
他伸手将她从浴缸中捞出,用手指刮掉她脸上的圣诞老人白胡子:“泡澡不能睡觉,容易感冒,还危险。”
程音:……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手甚至还放在她身上不该放的位置,指腹顺着湿溜泡沫不住地滑动收紧,以免让她摔落。
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教……
程音敢打包票,就算她真的穿清凉情/趣内衣从季辞面前走过,也只会得到一句淡淡的批评:“小心着凉。”
本题证明,再次失败。
程音彻底陷入自暴自弃,任凭他将她从浴缸中捞出——整个过程也就几秒,她身上还有残留的泡沫遮挡,但他若是想看,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她敢说,若是换成其他男人,她已经被按在洗脸池上就地正法,她就有这个自信。
可她三哥哪是一般人,居然只是将她轻轻放进了淋浴房:“快冲热水。”
瞧吧,比“多喝热水”更气人的台词出现了。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还背转过身,要多绅士有多绅士。
程音垂头丧气,坐在淋浴间里冲热水。
这段时间她腿脚不便,淋浴间特意放了凳子,此外还有无数未开封的洗浴用品,甚至还有洗浴玩具,长相可笑的巨嘴鹈鹕,倒进沐浴液能吹出无数泡泡。
他是不是觉得她还是小孩?这东西给鹿雪都会被嫌幼稚。
雾气缓慢蒸腾,程音想起自己早先还跟雪莉玫夸下海口,今晚就要持证上路,结果仍是开往幼儿园的路。
三哥不是不行,所以不行的是她——程音木然地坐在热水下,垮着肩膀,仿佛又变回十七岁那年,屡战屡败的可怜小女孩儿。
他到底对她感不感兴趣?
雾气蒸腾。
程音这个热水澡冲得有点久,季辞中途变换了数次站姿,“还没洗完?”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忍耐之意。
程音听起来要死不活:“不用管我,你出去吧。”
季辞低头,看水蒸气沿着瓷砖积聚,他洗澡时根本不会甩出来一滴水,刚才抱着她手忙脚乱,导致干区也全弄湿了,整个人仿佛站在了沼泽。
他烦躁地闭上了眼。
沼泽里,有股让他极其厌恶的气味。
闭眼也不行,水的声音和触感,浴液粘腻的香气。
方才进来时,他分明心旌摇摇,走到浴缸边,突然被一阵可怕的气味所笼罩。
他不知道程音今天用得是哪瓶沐浴乳,也许是新开的,新开的也不对,他绝不会买这种香型。
佛手柑,血橙,总之他痛恨一切柑橘类。类似的辛香被水蒸气挥发,会将他瞬间带回九岁。
九岁的他乘车三十多个小时,到北京来找傅晶。
阿玛说傅晶最喜欢吃酥酪糕,季辞因此学了很久。临上火车前他还带了一些,没想到北京的暖气开得这么足,只过了一夜就都放馊了。
他不知道在哪儿可以买到酥油,最后是空着手去见的傅晶。
他想她应该不会怪他,因为她曾给他打过电话,每年两三回,每次都聊很长时间,阿玛说那是他的小姨,镇上人却说,那是他的妈妈。
听说他的妈妈很漂亮,也很厉害,他一直想见见她。
季辞没想到北京城那么大,他三天后才找到了傅晶的公司,又跟着她去了附近的温泉会所。
她下班后惯来此地休闲,季辞从后门悄悄潜入,入眼金碧辉煌,浴池都由雪白大理石砌就,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皇宫。
皇宫里的那个女人,似乎并不那么想看到季辞。
起初傅晶以为是别家小孩走错了房间,待定睛看清楚他的样貌,再听他了声“妈妈”,终于才大惊失色。
多余的话根本来不及说,今天她不是一个人,柳石裕马上就要到。
门被推开的同时,季辞被按进了满是泡沫的浴池。
后来傅晶反复向他说明,她当时只是太过心慌,因为实在无法解释,为何房间里会有个小孩,小孩还坚持叫她妈妈——时间仓促,她来不及告诉季辞为什么不能那么叫她。
其实柳石裕根本没有进来。
他只是站在门口,讲了半分钟电话,然后告诉傅晶他今天有事要先走。
那却成为季辞生命里最漫长的半分钟。
柑橘泡沫,是他的死亡沼泽。
柳石裕离开后,傅晶立即将季辞从水里捞了出来,他在应激状态下狠狠咬了她一口,头也不回逃出了会所。
他出逃在一个雪天。
第64章 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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