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曼曼说:“我真不想你嫁人。”
张乐乐说:“我真希望你这次别走了。”
司明明刚睡醒,双眼惺忪,看到她们哭得如此狼狈,问道:“谁死了?哭成这样?”两个泪人止住眼泪看着司明明,欲语还休,最终摇摇头:没救了,好朋友没救了。
司明明领证的前一晚心如止水。她到家后象征性打了套太极,冲了澡就躺到了床上。陈明给她发消息:“听说裁员策略有调整?”
司明明没有回他。
下班前她被副总裁吴一楠叫去关门谈话,对她说下一轮业务调整,中层干部能上能下的事。司明明虽然猜到下一步是管理干部调整,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过去八年的超速晋升,似乎都为了日后替老板挡枪做准备。她依稀感觉自己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以后,终于面临了一个最大的挑战。
她对此守口如瓶。
但陈明等人在公司这么多年,里面纵横交错的人脉关系,想得到这点消息自然不难。他问司明明无非是想求一个确定。司明明不能给他任何确定,尤其是书面版的确定。
陈明又发来消息:“明天一起午饭?”
“对不起,我明天休假。”
“怎么了?”
“领证。”
这事瞒不了任何人,司明明不想隐婚,她对婚假福利觊觎已久,想借着这个机会一个人找地方猫一些时日。陈明很震惊,问她:“真结婚?”
“真结。”
当然真结。
司明明不指望婚姻成为她挡风避雨之处,她自己下雨带伞刮风不出门,倘若有意外,给风雨拦在路上,那就坦然受之。这漫长的人生,遇到任何事都说不定。她就像十几岁带着好朋友骑车远行,出发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出发而已。路上风光逐渐自然,昌平县城的那碗面也很好吃,虽然后来被老师要求写检讨,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刚好练习一下文笔。
聂如霜那时说她小小年纪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劫,造就今世的鬼样子。还点着她脑门子说:这一大家子人里,就你没有热乎气儿。你姥姥都怕你。
司明明的“仙风道骨”也吓退了寥寥几位前男友,能迎来今时今日领证的盛世,也多亏了这位相亲对象的匹夫之勇。她出门的时候还在提醒自己:要对人家好一点,态度和蔼一点,毕竟这么好糊弄的男的不好找了。
她这样一想,竟忍不住笑了一声。就连她开的破车都在这时蹿了一下为她助兴。到了地方,径直走进去,看到自己的未来丈夫苏景秋同志倒是守时,早早就坐在那等着,只是他的神情倒像是来扯离婚证的。
司明明摘掉墨镜揣进兜里,对苏景秋说:“现在后悔我绝不骂你无情无义。”
苏景秋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这句话有如一面巨大的牛皮罩,盖住了他舢板上的风浪。冷冷看司明明一眼,无情嘲讽她:“你赴死倒是坦然。”
司明明没讲话,垂眸盯着苏景秋的脚,琢磨着他若想临阵脱逃,她可以伸出腿快速绊倒他。蔫坏。陆曼曼总这样说她。
但苏景秋没有走。他内心的自尊昂然起来,不想在这紧要的关头被身边那个冷脸的女人看扁。这场婚姻不过是一场儿戏,身处其中的两个人一个心如死灰一个目的不纯,办手续的时候心如死灰那个看向一边,目的不纯那个目光炯炯。
无论怎样,两个人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绑缚在一起,再怎么佯装,都不自在。 民政局的同志见怪不怪,他们见过的离奇婚姻多了去了,这俩至少看起来心智都健全、情绪都冷静。章一盖就算结婚了,司明明拿过结婚证看了一眼,俩人在门口胡乱拍的那张结婚照片像葬礼遗照,两张脸加一起24对面部神经,愣是挤不出一个笑模样。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好好的天气突降了一场大雨,大雨将他们浇回屋檐下,走路之间司明明的手背无意间碰到了苏景秋胳膊。司明明籍由他皮肤的温度推断出他四肢定然滚烫。她始终不懂,为何很多健康的男性都要有这样的温度,好像这样才能彰显他们旺盛的生命力、活跃的精子,以及不衰的神经。
苏景秋察觉到她怪异的注视,向一边移出一步,有心喝止她的放肆,她却适时戴上了墨镜。他想一头扎进雨里,找一个小水洼跳进去淹死自己。如果那三厘米深的水洼能淹死人的话。
就这么距离甚远站着等雨停。
司明明觉得应该通知家人一声,于是将自己的结婚证拍给了宣传委员聂如霜。不出意外,她等到了聂如霜的炮轰。
“我让你玩一玩,没让你跟他结婚!”
“你还年轻,你根本不懂,婚要跟你爸那样的老实人结!”
“他会不会打人……
…
聂如霜悔不当初,自己一时玩心大起为女儿找了一个上等“男色”,并没想到女儿会当真领了证。作为一个稍显幼稚的母亲,情绪忽明忽暗,心情忽上忽下,想象力翩然飞舞,女儿婚后的糟糕生活一瞬间都被她想象了出来。
最先冒出的念头就是家暴。那男人身上的纹身,多少与常人不同。聂如霜还记得司明明的同龄人,有几个不好好上学,在身上刺了“忍”字或“义”字,每天喝酒打架,被学校开除,最后去工读学校混日子。那小伙子虽说有正经学历,家境尚可,但那胳膊上的大片纹身总是不简单。身体好则好矣,朝女儿挥个拳头,女儿也是受不住的。此刻的聂如霜根本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地铁上生擒别人命根子的壮举,也忘记她女儿打小就不怕任何人,就连那些小混混见她都绕着走。
其次想到的是经济问题。男人开餐厅和酒吧,都是当下很难赚钱的营生,别最后赔个干净,掉头回去要自己女儿养。
聂如霜气得叉腰,社团的人叫她参加活动她都不肯去,只想好好跟自己女儿说道说道,让她掉头去民政局,现场预约一个离婚号。
转念一想,刚结婚转眼就离,又要被人说三道四。总之怎样都不行。
正在生气,看到司明明的消息,她说:“聂女士,冷静。”
像当年司明明带人逃学,聂如霜开着快要报废的车去接,对已发生的事总是很快能想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这样想着,又扭头去排练了。
司明明猜到自己的妈妈自洽了,转身看着苏景秋。这男的皮囊真是好,这么闷热潮湿的天气,别人脸上泛着油光,他却清爽。苏景秋多少有点经验,见司明明转向他,就知道她那个被墨镜遮住的眼睛在盯着他。
“你看什么?”他问。并没有新婚丈夫应该有的好态度,反倒带着一些傲慢,像他惯有的表情一样。
司明明那件防晒衣的拉链拉到最上方,刚好盖住了她的鼻子,所以她对他出于礼貌的微笑并没被他看见。
民政局门口的他们像两个怪人,一个从头到脚武装,一个坏心情袒露无疑。彼此看看,怎么都不觉得对方是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倒像哪里捡来的讨债鬼。
太陌生了。
司明明虽然话少,但破冰其实有一手。率先拿出自己的手机说:“加个好友吧,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这样周到,苏景秋不能拒绝,也拿出手机说:“我扫你。”
这对新婚夫妇就这样站在民政局门口,进入了对方沟通软件中的好友列表。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司明明异常热情,主动邀请苏景秋:“来我家里坐坐?认认门?”
当一个冷静的沉默的女人突然变得热情,这事情就显得怪异。可她遮得严严实实,苏景秋无法窥得她任何想法,只是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莫不是什么杀猪盘吧?
他心中因此震颤,又觉得自己命不至此。那司明明,或是司明月的家里总不会有吃人的怪物,他又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横空出世一个仙人跳来。
这样想着,就上了司明明的车。
人刚坐好,就察觉到副驾的椅子似乎不稳,他的长腿塞进那个小小的地盘,僵硬地待着。苏景秋仔细回忆母亲王庆芳女士发来的自己的发妻的资料:名企中层领导,年薪两百余万。想起这一层,才意识到:旁边聚精会神开车的人,是郑良的同事。
这世界究竟有多小,每天究竟会发生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又有多少人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苏景秋见识到了。
“你不热吗?”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了眼吹风口,忍不住伸手试了下:这车的空调怕是跟车主一样,是个半死不活的吧?她那200万年薪不换辆好车,给自己存棺材本呢吗?
“我在养生。”司明明说:“我不爱吹空调。你最好也少吹。”偏过头见苏景秋铁青的脸,又说了一句:
“我们都要热爱自己的生命。”
苏景秋无比震惊,而司明明则暗暗想:得抓紧把这破车的空调修一修!
第7章 一场硬仗
“我要说的这件事很奇怪,有一天我出门,碰到一个穿披风的男……司明明的车载电台放着一个冷门频道,进线听众说着一个离奇故事。这下苏景秋感觉不到热了,顺手关掉了收音机。
他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宿醉,不然今天就可以开自己车,从而避免坐这辆像老年代步车一样的车。车内太憋闷,开车的司明明聚精会神看着前面,她开车倒是有礼貌,碰到有人加塞她就停下,摆摆手大方让人过。
天气这么热,她开车这么慢,每次摆手允许人加塞,苏景秋都想打她一顿。
苏景秋看司明明,就像读书时候看莫名讨厌的女同学,总想敬而远之。远之就远之,心里又不甘,还想回头啐一口。对,就是这样的状态。他情绪不佳,在拥堵的环路上上演了一出内心大戏,戏里是郑良向他哭诉婚姻不幸,而他适时亮出结婚证:“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好不容易捱将到下车,跟在司明明身后无声地走。进门前他想象过年薪逾200万的行业“翘楚”的家里的样子,却没想到还不及他这濒临倒闭的餐厅老板加夜店老板的家一半大。
一眼望去,装修多是灰白色,说好听是骷盘镌胺纾苏景秋宁愿直接点:性冷淡风。他站在门口看司明明弯腰为他找拖鞋,平白生出一股担心来:他怕司明明待会儿把他按在她家那白色的沙发上,对他强行苟且之事。
是的,别看这女人不声不响,苏景秋就是能感觉到她的力量。
思索未完,拖鞋已丢到他脚下,司明明的话也灌到他耳中。她说:“老公,进来吧。”
司明明的恶趣味突然发作,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声老公要用多少力气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但看到苏景秋骤然睁大的眼睛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她实在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在那天的苏景秋看来,司明明的笑分明是冷笑、是嘲笑,他明明很厉害,在这声“老公”的淫威下竟然大脑空白。一直到坐在沙发上才反应过来,对司明明说:“进入角色这么快”
“快么?”司明明面无表情,但心中在大笑,转身去冰箱翻冰块,冰箱门打开遮住了她的身体,终于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那些平日里叫她零度人的下属和同事,永远不知道在她关上办公室门后,会对着别人冒着傻气的邮件笑出声。严肃归严肃,背地里也有点小乐趣。
她的爱人苏景秋先生看起来实在可怜,在自己餐厅里大杀四方出卖色相搞定一切的人,此刻拘谨坐在她家的小沙发上,就连他的花臂都跟着黯然失色了。把可乐倒进玻璃杯,气泡欢快地跳叫着,再丢几个冰块进去,冰凉凉一杯招待饮料就算完成了。
用纸巾裹住杯身,端到苏景秋面前,放在原木茶几上,而后坐在距离苏景秋一个沙发靠垫宽度的地方,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用。”
苏景秋又渴又热,但没动那个玻璃杯。他其实有点洁癖。他的洁癖很抽象,只跟不熟的人发作。当跟一个不熟的人相处,他会避免交叉使用一些东西。奇怪的是,他对郑良没有这样的感觉。
司明明常年与人打交道,这样的隔阂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没说,拿起玻璃杯喝了口可乐。她有一段时间没喝这冰凉的东西了,一口下肚还挺清爽。于是又起身去冰箱,找出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走到苏景秋面前送了送。
苏景秋接过,到了声谢,就再也没什么话了。
司明明也不逼他说话,反正她自己也寡言,她觉得这种诡异的安静对她来说恰到好处。她很自在,坐回沙发上,头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在这个安静闷热的房间里,偶尔有一些响动,风吹过窗帘的、冰箱电流的、楼下小孩子笑闹的,这些响动构成了他们人生的新世界。不管他们怎么暗示自己,在红章盖下的那一刻,人生终究是不同了。
司明明一点都不怕苏景秋。她的这位花臂丈夫,看起来很不好惹,但她真的一点都不怕他。换句话说,司明明不怕任何人。在这安静的时空里,她竟然睡着了。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场梦。
梦到从昌平县城回来的第二天,她们三个在走廊里罚站,有人从悠长的走廊那头穿过日光走过来。到她面前站定,说了一句:“活该,司明明。”
那时司明明才十几岁,不知自己为何常遭异性的憎恶,她当然会激烈反抗,最终结果就是她不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喜欢她。
那男生说她活该,又转身递给她一瓶水,然后跑开了。
这场梦真的奇怪,她已经远离了十几岁的光阴,平常也从不想起,怎么就在这一刻这样真实。就连走廊里阳光的温度都在发烫。
司明明睁开眼,下意识看了眼墙上嘀嗒走着的钟,才睡了不过五分钟而已。身边的男人也靠在靠背上,看着天花板,死气沉沉。
“嗨。”司明明说了声。
过了很久苏景秋才回应她:“嗨。”
司明明认真打腹稿,谨慎开口:“既然结婚了,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未来的生活准则。”
“什么准则?”苏景秋问。
“像正常的婚姻生活一样的准则。比如:该有什么样的婚姻秩序、双方各有什么原则底线、对婚姻有什么样的期许。这些,我们要聊一聊。”
苏景秋终于有了动作,他身体微微侧着,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到了司明明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眼前人带着一股超然的平静,但又不知她面孔上哪里,泄露了她的倔强倨傲。她心平气和讲话,或者说是她极力表现出亲和,但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不像要与人商量,反倒像在下一个必须照办的通知。
“将死”的苏景秋并没因此而滋生反骨,他又靠回去,恹恹地说:“你决定。”
“我决……?”司明明反问他:“你的原则、底线、期许也由我来决定吗?”
“对。你定。”
苏景秋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丝毫没把这场婚姻放在眼里。既然婚姻如坟墓,他头脑一热稀里糊涂踏进了坟墓,那么别人往他身上铲几锹土他都不在乎了。反正早晚都是死。
司明明在一边点头:“好,很好。”
“好在哪?”苏景秋问她。
“好在这个家里没有头脑不清楚的人给我捣乱,能让我专心掌舵。”司明明毫不掩藏,她本就是强势的人。倘若苏景秋有很多意见,她还要与他浪费口舌。苏景秋的态度非常好,等同于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听话的人偶,既满足了她结婚的目的,又不至于给她添什么大麻烦。唯一要担心的变量就是这个人偶可能情绪会反弹,不定期惹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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