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镇定地望向殷桥,回答:「请你不要鄙视两栖类,世界末日的时候它们会比你活得更久。」绷着脸走没两步,背后立即爆出一串哄笑,她感到自己的血压秒速上昇。
鮟鱇鱼先生见她回座,立即堆满了笑,将一只瓷盘推向她,殷切地介绍:「夏小姐,这是新推出的甜点,店经理推荐的。」
她点头道谢,擎起汤匙,看着盘中央不知是蛋白还是奶霜的球形飘浮物,勉强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吃不出是什么食材,滋味却意外地好。她抬眼看向对方,忽然感到有些动容,有多久没被如此珍视对待了?
那对望着她的鱼眼睛充满了期盼,温柔而略带忧伤,那是在恒久阴暗的海底里企望阳光穿透深水的眼神,明知希望渺茫,还是不停仰望着海面。直觉告诉她,在他接近四十岁的人生时光里,应该接近一半是漫长沉重的吧?
顷刻间,心底彷佛有块久未被掘开的石板松动了。她慢慢放下汤匙,正襟危坐,直视那对眼睛,坦然道:「俞先生,我想告诉您,不管以后如何,我都很愿意和您做朋友,当然如果您也愿意的话。像这样聊聊天很好,您说的那些事很有趣。」
鮟鱇鱼先生愣了愣,像明白了什么,赶紧指着甜点:「那当然,那当然。您吃,您吃,趁冰凉时吃才好。」
她点点头,一连吃了好几口,猛夸:「真的好吃。」
「您是个好女孩。」鮟鱇鱼先生慨叹。
「我其实没什么好的,我哥常说我不识大体。」
「我了解,您是被逼着来的。」
「唔?」她脸一热,忙摇手,「不,您别这样说,大家都需要互相了解,以后就是朋友了。」
那一餐的后半段远比夏萝青预想的愉快,对方提议送她回家,她欣然答应,走到停车场的路上,步伐是轻松的,完全没想到这个约会的结尾会以莫名的方式划下句点。
她刚碰触到车门把,一股强劲的力道拦腰勾住她,将她往后拖抱了两公尺远,她大惊失色,喊了一声,鮟鱇鱼先生直冲过来,指着她背后结巴斥责:「你——你——把人放下——」
「抱歉,我女朋友不懂事,今晚劳烦您陪她吃饭,我送她回去就行了。」头顶上的熟悉声嗓一出现,夏萝青大怒,想挣脱束缚,但腰上的臂膀似铁箝紧勾,她全身倚赖在男人身上,男人臂肘上提,她两脚腾空,姿势极其不雅。
「谁是你女朋友!放手!」她使出肘击,却一再落空,身后那张带笑脸孔竟往前探,亲了她面颊一下,「好了,小萝别闹了,我跟你道歉,晚了,让俞先生回去吧。」
「殷桥你不要闹!放手——」
鮟鱇鱼先生当场傻眼,瞪着眼前一对缠斗不休的男女,自行组合剧情后,尴尬地发话:「夏——夏小姐,你们俩好好谈,别吵架,别吵架,我这就先回去,有空再联络,晚——晚安。」
「等一下俞先生,他是神经病——」她挥舞着手臂叫唤,鮟鱇鱼先生一溜烟窜进驾驶座,快速驱车离去。
「这不就行了?以后就别为难怎么拒绝他了。」殷桥霍地松手。
她转身不可思议地直瞪眼,拍了一下额头,「你玩够了没?」
「你要懂得感恩,我是特地绕回来帮你解围的。」他全无罪恶感地笑着。
「你这个人——」左右张望,难怪没看到那名女子,大概先送女伴回去再赶回来。她怒叱:「你刚才那样吓着人家了,不会用正常一点的方法吗?他又不是坏人。」
亲爱的小萝,关于好人这种评监标准,你最好再好好想一下,别再为自己增添无谓的麻烦了。」他淡然回应。
她怔望着他。
他的世界里,不会空出一点位置容纳像鮟鱇鱼先生这样步伐沉重的人吧?如果她和夏家没半点关系,他也不会腾出一时半刻为她花上心思吧?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必须附属这么多条件,什么才是真心?但殷桥的世界簇拥了这么多人,提供他目不暇给的选择,寂寞稍纵即逝,所谓真心,只有寂寞的人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乐趣。
夏萝青移开视线,轻声说:「算了,以后你不用帮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会找到办法的。」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就是不用了。」
然后她撇转头,不看他的眼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脱口而出,她和他,不是同一种人,和他做朋友,有时候心很累。
但她当时不知道,不看殷桥的眼睛这个简单的回避动作却惹恼了他。
她上了他的车,连车型都没瞧清楚,一晃眼大抵知道是辆宝蓝色的昂贵敞篷跑车,车壳鋥亮,即使在夜色里也极为惹眼。刚系好安全带,绕出停车场,男人油门一踩,车身在数秒内如快马向前高速奔驰,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声,路景瞬间拉划成银光线条,完全辨识不清。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驰往哪条路,车身绕经市区,在环快道路上忽高忽低奔驰,从某个匝道进入了北二高,车体在高速行进间如鱼得水变换车道,彷若在飘移。风驰电掣中,她真正领会了心脏快从嘴里迸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的胃隐隐抽痛,却一声不敢吭,因为无法确定他是在享受高速穿梭的快感,还是借着接近危险的操控吓唬她。她抓紧安全带,偷睐了他一眼,他直视前方车道的双眸发亮,专注中噙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夏萝青决定保持沉默,但内心发下狠誓,她今晚要是不幸作了鬼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他要是独活她就每晚到他住处闹鬼,他要是和她一起作了鬼她就到冥府狠狠告他一状。
夏萝青小命不该绝,半小时的高速狂欢后殷桥把她安全送抵公寓。
她解开安全带,暗暗打着冷颤,打开车门,不想道谢也不想说再见,他却扯住了她臂肘,上身向她俯倾,极近地观察她煞白的脸,抚摸她的右颊,拇指划过她的唇,短短评了句:「你胆子很大。」
她想骂他疯子,但还是明智地噤了声,他手一拿开,她转身迅疾逃离他。
该死的男人!如果他不过是想吓唬她,他确实办到了。回到公寓许久,她始终有脚不沾地的幻觉。
回溯至此,医师饶富兴味地望着夏萝青。「有没有发现一件事,从认识他以来,你一直对他怀有成见?」
「成见?」
「嗯,无论他做什么,你都找得出理由讨厌他,为什么?不能把他当作其他和你相亲的人一样持平看待吗?我很好奇。」
「……」夏萝青呆了一刻,低首沉吟。
为什么?
脑海里闪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一个就像和殷桥出自同一个国度的女生。
女生是她大学同窗,转学生,家境优渥,因为庭训要求子女在外谦和低调,女生在父母职业栏永远只填了模棱两可的两个字——股东。
女生长相出众,一颦一笑拿捏好角度,身上总是有股清淡的茉莉花香,走动像练过台步般风情天成,说话从无不雅字眼,习惯托着漂亮的下巴看人。女生冰雪聪明,活动满档仍然拿书卷奖,到哪里都喜欢拉着夏萝青一起,嘴里总是说:「小萝不参加我就不去了。」高兴时就搂朋友一把,让人受宠若惊。
两人的交友圈不久就过半重叠,过了一学期,夏萝青熟悉的朋友女生后来全都认识,也都先后纳为好友,女生的受欢迎和她的美一样天经地义。
半年后,女生和夏萝青长久喜欢的男生交往了,消息一传开,有好几天夏萝青没有到学校上课,因为羞耻,她是朋友中最后一个知情的人。女生到处以忧伤的口吻告诉其他同学:「小萝只要说一句话我一定放弃。」
她一句话也没法说,因为她从没向男生表白过,能说什么呢?再说,在她和女生之间作出选择并不困难,只是,夏萝青自此对完美的人类敬而远之。
殷桥让她联想起了那个女生,他们条件优越,不吝和各种人来往,看似大方、美好的躯壳里却隐藏着不确定性和伤害性,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殷桥不介意展现出他的优越感,即使在他示好的时候。
或许——或许——」夏萝青试着正确回答医师,「我对他有成见是因为,不喜欢他就不会有麻烦了。」
☆☆☆
「我今天不开车,给我一杯酒。」这次来到征信社,殷桥终于开口索酒。
小吧台后的曾胖笑着点头,「相信我,我的调酒很不错。」
「这个资料应该有用,你追追看。」殷桥取出一张纸。
递过一杯加了冰块的调酒,曾胖斜睐殷桥两眼——数日不见,他脸上的光彩渐消,原本爽净的腮帮子甚至冒出了薄髭,说话力道略显中气不足,妻子失踪月余的后座力,终于慢慢在这个男人身上显现出来。但造物主再次显现了祂的不公平,纵使缺乏心思打理,男人透出的颓废气息烘托出另一种迷人典型,和酒类或香水广告中刻意营造的男模形象如出一辙。
曾胖可是道地直男,他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方才外头的接待助理目不转睛的表情,为他个人的看法下了背书。
曾胖往纸上瞄了一下,会意道:「这是夏小姐舅舅的资料?」
殷桥颔首。「她最在乎的亲人应该是他,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总不能逼问一个老实人。」
「你们结婚是否邀请了她的亲人?我是指另外一边的。」
「她的生母吗?当然不,她是夏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表面上,夏家就是她正式的娘家。」
「夏小姐没有意见?」
「完全没有,她和她生母关系并不紧密。」
他承接上次中断的话题,继续披露往事,聊到卓越的段落,殷桥忍俊不住笑了。时移事往,他清楚记得夏萝青的差别待遇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她轻易对着他人喜笑颜开,却为了他一个小玩笑伤心欲绝,这绝对可以在他情史里载下不光荣的一页。他完全料不到,平日里大而化之的她,可以为了一个吻任凭理智线断裂,失态若此。
「这是卓越那家店的地址。」他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曾胖。
「这个夏小姐——很特别。」曾胖搔搔脑袋,他的辞汇有限,「他们俩后来还有见面吗?」瞄了眼名片上的店名与地点,曾胖猛然记起这家店曾数度被几个美食行脚节目介绍过,店主那名酷帅的长子可是店内一道另类好风景。
「当然。她对那家店的感情不同一般,那家人对她也确实是好。」殷桥并不讳言。
「那次在卓家不欢而散后两人怎么再见面的?」
垂眼寻思,他该怎么避重就轻描述俞安慷这一段的?他是否说得太多了?他尽可以略过不提的,把一切相关资料交给曾胖处理,静候答案,何需再次回溯掀起涟漪?长久以来,他未有向任何人诉说情史的习惯,即使连夏翰青也未必能窥见全貌;面对一个外人,他说的的确多了点,多到足供八卦新闻连载爆料。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他说。
在卓越店中的亲吻事件中碰了钉子后,他亟欲摆脱不良心情,让夏萝青在他生活中销声匿迹,全心投入工作对他而言一向是最有效的排遣方法。
他参予各项报告会议,出现在办公大楼的时间开始多得令人侧目,一向视分析产业趋势与各项指数为畏途的他,积极阅读累叠的分析资料,越是索然无味越是不离手,直到咖啡上的拉花图案令他联想到趋势线,他才动念查看电子月历——半个多月了,他半个多月没跷班了。
约会次数减少,他回殷家吃饭的次数便较为频繁,不介意回答父母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
「刘佳恩的事解决了吗?」
「律师在解决。」
「最近在跟谁见面?」
「朋友介绍的医师。」
「嗯,可是有人看见的不是那位医师。」
「那是无关紧要的。」
「——的确是无关紧要。」
「那就别再跟无关紧要的人夹缠不清了。董监事要改选了,你大伯的人如果当选对你没有好处,最近多做一点可以让人探听的事吧。别忘了,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结婚的事得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
他父亲说话时永远语调平直,波澜不惊,再困扰的问题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就是少了那么点重量,但只有那一句——「不管你有没有兴趣」,殷桥便知道,他父亲在对他下通牒,以温良的方式。
外人不明了,殷桥从来没有忤逆父亲的习惯,他父亲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两人间的关系像合伙人胜过父子。殷桥享受自我之外也得维系自家的利益,他的一切都是殷家赋予的,所以在顺从与自由选择间权衡得失是他自小必须学会的生存法则,学业、工作、生活皆是如此,未来婚姻也将比照办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强大心理素质非他所向往,殷家给了他最好的,他理当做某种程度的回馈,所以无论如何放纵自己,他从不曾走得太远。
婚姻已非第一次提及,他心里有数,只是惯性使然,能拖多久算多久;对殷家而言,婚姻是必要性,和兴趣无涉,更和浪漫无关。
但这一次,殷桥多想了那么一会儿,多想了一会儿婚姻这个东西,他该给予它什么样的面貌?以何种方式与它和平共处?如何在一切腻味生厌之前不伤害彼此地结束它?困难的其实不是结婚,而是难觅共识相同的对象。
尚未思考出清楚的轮廓,他就在那家中餐厅和夏萝青不期而遇。
她另觅了约会对象,且装作不认识他,令他忍不住好奇,寻了空档打电话询问夏翰青,得到的资讯是——「那位是俞安慷先生,一家晶圆厂的总座,我伯父有投资,俞先生对小萝印象很好,但见过两次面小萝就不再答应约会,这次不知她哪根筋不对了,又答应了对方。」
答应了对方,因为她放弃了殷桥这个吃饭伙伴。他的不是滋味并非她把他和俞安慷视作无甚差异的相亲对象,也不是在他即兴上演了一出停车场戏码,成功吓退了俞先生后,她却一点也不领情;而是她之后的眼神,她视他为陌路的眼神。
飞车事件后,她果真不再打电话给他。
沉寂多日,夏翰青开口邀请他至家中作客,他念头一动,马上答应。
那一晚,夏萝青未与家人共餐,饭后才出现在偏厅一隅,与夏父对话良久,垂首默立偶发一语,似乎只有听训的份。
殷桥经过时瞥见,走到阳台,状似不经心地问:「你妹怎么肯回家了?」
「有求于人,自然就出现了。」夏翰青笑答,手里忙着泡出上等高山茶。
「为哪一桩?」
「还能有谁,八九不离十是为我舅舅。」
「所以应该是钱的事了?」
「当然。」
「会让她如愿吗?」
「我爸?」夏翰青举起闻香杯嗅闻,顺手递给殷桥一杯新茶,嘴角噙起不明的笑,回答得简洁有力:「不会。」
「她可知机会不大?」
「知道。但她天真,以为求久了就有回响。」
「像她对卓越那样吗?」
夏翰青讶异地看向他。「你知道那小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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