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遇很理想,现在的小麦也需要工作,但她犹豫了。对小麦来说,这种艺术还是太前卫,太激进,太超过了。这不是抛头露面的问题,一旦入职,她就得当着观众叫陌生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这太奇怪了,她现实的家人会怎么想?
正好周末回老家,小麦准备和父母谈谈。
小麦工作的城市离老家不远,乘火车花不了半个钟头,假如吃饱了没事干,坐地铁也能到。她出生在双职工家庭,父母是高中同学,自由恋爱。还在小时候,小麦从书柜里翻到过他们抄给对方的情诗,那个年代很流行,酸不溜秋,却是一片真情。
父亲本来在军队工作,后来转业。体制内安稳,他没就此过上“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睇半天”的摸鱼生活,而是努力工作,谋事提职,为一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奋斗。
在小麦心中,父亲的形象有不止一座分水岭。初中以前,小麦童年里的父亲很完美。他做事负责,爱护家人,是个可靠而不失幽默感的爹。可是,小麦升上初中后,一切就改变了。父亲想法务实,中考决定人去怎样的高中,高中决定人怎样应对高考,高考决定大学,大学决定实习,实习决定工作,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不容出差错。他看重小麦的学习成绩。刚进初中,小麦忙于适应环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像小学时一样普通上课,参加月考,拿到了全班第七。父亲说没事,随即花了一通宵跟小麦谈心,盘问她在学校做什么。
赛马开跑的发令枪就这样响了。
那之后,小麦努力学习,成绩有起伏,因此被罚过跪,挨过耳光。只可惜,她和父亲不是软硬互补,是硬硬相碰。小麦不明白,考试失误,挨耳光有什么用?罚她不睡觉就能考好了吗?她开始反抗,跪下也梗着脖子,脸上顶着手印还怒目圆睁。
父亲朝她怒喝:“去死!”
她怒喝回去:“你比我老,你先死!”
父亲对她咆哮:“你这个王八犊子!”
她咆哮回去:“我是王八犊子,那你是什么?!”
一连数年,她和双亲的关系都很尴尬。起因听来只是小事,却杀伤力巨大,把亲子关系毁得一干二净。
后来回想起来,父亲突变,小麦感到不可理喻,小麦暴乱,大概也让父亲大跌眼镜,无所适从。她和父亲血脉相通,都带着情绪障碍 DNA,母亲在旁边看着,肯定不知所措。没有谁称得上罪不可赦。
直到大学毕业,父亲断断续续治了几年的病,人老了许多,脾气也磨软了。母亲从中协调,小麦才勉为其难和解。有时候,妈妈才是维系孩子和父亲关系的纽带。
周末,小麦回家,把自己求职的近况告诉了父母,她将之笼统地修饰为“自媒体工作”。
妈妈一般以鼓励为主:“靠谱就行。”
爸爸聊天通常鸡同鸭讲,跟人不是一个频道:“小鹿呢?你怎么不跟他一起来?”
“小鹿”指的是小麦的前男友,大名叫鹿呦宇。他们初中同校,高中同班,放在认识三个月就算老相识的快节奏时代,绝对是生死与共的铁哥们儿。他们去了同一座城市上大学,前几年都没联系。大三时,小麦在老家过年,找牌友打麻将,两个人又熟悉起来。小麦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生,鹿呦宇愚蠢,却实在美丽。他们成了情侣。
但是,早在年前,小麦就和他分手了,而且是各个软件、号码都拉黑的“撕破脸”式分手。刚开始,小麦也想继续把鹿呦鸣当朋友。久而久之,她发现这样不行,这家伙身无长技,身上没哪里长,但非常擅长得寸进尺。她提分手,他始终认为他们只是吵了一架,她跟他闹脾气。因此,小麦才不得已黑脸。
爸爸又开始一连串吟唱:“你看你,工作工作做不好,恋爱恋爱谈不好,以后怎么办?什么都不行。”
小麦当他念经,只能当他念经,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你们没和好吗?”妈妈问,“可他端午还提了粽子来呀。”
这下轮到小麦脊背发凉。她和鹿呦宇都分手多久了,他还送东西来,其目的肯定不是慰问留守老人。
下午回去出租屋,小麦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解除鹿呦宇的黑名单,打了个电话给他。接通后,鹿呦宇的第一句话是:“宝宝,你吃了饭吗?”
小麦心里咯噔一下:“没事吧你?您是怎么想的?要我说几遍?我们分手了!不是男女朋友了!”
鹿呦宇却好像有听觉残疾和理解障碍,来了句“不闹了,晚安”,把电话挂了。
一腔怒火喷出去,对方不仅没领会到,还借火烤了顿五花肉吃。
礼拜一,小麦约好去蜜柑喵的工作室参观剪辑。她事先联系,得到地址,坐地铁到了第一次和关奏陈见面的小区。这一次,门禁没拦住她,阻碍她脚步的是其他东西。
鹿呦宇突然出现,一露面就质问小麦:“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不是找工作吗?”
这是什么话?她来的是居民区,又不是红灯区。她懒得理他,直接往里面钻。该小区物业犯下的年度致命错误在此诞生,保安竟然把他们当一伙儿的,没拦住鹿呦宇。
路不是小麦开的,她又不能不让他走,只能一边前进一边质问:“你来干嘛啊?跟踪我?”
谈过的恋爱能成为经验,也能成为前科。鹿呦宇无疑是后一种。他对前女友抱有诡异的幻想,对有钱人怀有弹性的抵触,前女友到有钱人的地盘上找工作,简直完了蛋了。他问:“你到底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小麦回答:“我来见工作上的人。”
“什么工作要到人家里?杨麦,你不要做傻事,珍惜你自己!”
旁边就是小区的宠物公园,绿化围栏只拦得住狗,挡不住声音和人的视线。一条比格犬比人还激动,听鹿呦宇全程大声,误以为是山歌对唱,冲他呜呜大吼。
小麦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刷卡步入建筑内,刷卡按了电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下,他们来到指定楼层。
小麦以为至少会有个楼梯间,她还能在那跟鹿呦宇做做思想工作,把他劝走再说。没想到,电梯门一开,一层只有一个住户。而且,听到楼下门铃,关奏陈已经打开门,正面撞上鹿呦宇小麦对峙。
做视频后期的日子,关奏陈完全没打扮,穿着 T 恤和睡裤,却在家门口撞见恋爱修罗场。
有那么一瞬间,小麦几乎以为他会冲出来,稍微发发善心,展现一下人性,替她解解围。
但是,他只看了几秒,然后,把门关上了。
紧接着,隔着门,他们听到他的声音:“妈!”
门再度打开时,“妈妈”,准确点说,是在蜜柑喵视频中扮演妈妈的女人,她出现在了门口。中年女性长着一张大众“阿姨”脸,或许是谁的二姑,可能是谁的姨妈,随便掉进哪个老年大学班或夕阳红旅游团,肯定马上就淹没在人海。然而,此时此刻,女人仅靠行动展现了她的特别,又或者说,每一个阿姨都有特殊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只在关键场合暴露。
“你谁――”鹿呦宇话刚出口就被打断。
蜜柑妈一言不发,出手迅猛,拧住鹿呦宇的手指往上扳,痛得他嗷嗷叫着跪倒在地。
第3章 世界是一个舞台(3)
打开蜜柑喵的频道,搜索关键词“妈”。播放量最高的视频标题为“我妈在追劫匪”,封面是中年女人疾速奔跑,人像只剩残影的图片。
素材是实拍的,当时他们去马来西亚,正在录旅游 vlog。突然有人抢游客的包。说时迟那时快,蜜柑妈把东西往旁边一塞,子弹出膛,追出几十米,奋勇擒贼。
视频中,蜜柑妈口齿清晰,不卑不亢,介绍了自己的爱好和生活习惯。她说:“我从小就在家养猪,猪比青壮年人类的力气还大。现在搬家,不养猪了,我想着斯文一点,就开始学跳舞――巴西战舞。要不要我表演一下?”
蜜柑喵本人举着手机拍摄,只有声音出演:“来啊,你表演。”
这则视频以蜜柑妈展示踢月转体时一脚踹飞儿子的手机收尾。
回到现在,鹿呦宇被物业带走了。
小麦一时失误,把私事带入了八字才一撇的职场。托这场风波的福,小麦第一次来职业博主工作间,顾不上欣赏模型展示柜,也没空看高配置电脑,内心只有尴尬。
偏偏这里客人能坐的只有懒人沙发。
懒人沙发是什么?是一种精髓是“放松”的家具。就现在这情况,她得心多大才能放松?小麦在舒适的座椅上保持僵硬,以抵消内心的罪恶感。
但在蜜柑妈看来,她这么拘束,一看就是被刚才的事吓坏了。蜜柑妈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小麦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蜜柑妈又问:“那空调温度再调高点?”
小麦匆匆道谢:“谢谢谢谢。”
大概是死线将近,天塌了都得干活,关奏陈一个人坐在工位上,一边剪辑一边问:“你设置了紧急联系人吧?”
小麦回答:“设置了,我也会跟几个本地的朋友打个招呼。”
关奏陈拿起桌上的手机,面部解锁,手往后伸,头也不回地递过去:“把我们的号码都保存了吧。”
蜜柑的妈妈接过他的手机,也拿出自己的,和小麦交换了联系方式。
小麦的这次参观效率很低,没坐多久,关奏陈就找出车钥匙:“我开车送你回去。”
在蜜柑妈的热情下,小麦很难抵抗,最终还是和关奏陈到了地下车库。顾及他五分钟前还在生死时速加班,她客套地问候了一句:“你很忙吧?刚才好像挺赶的。”
“没有。”他坦然自若,“刚才赶就是为了现在。”
才见两次面,这是第二次坐关奏陈的车,小麦已经充分意识到,这家公司是字面意思上的“家庭作坊”。入职这里的好处先不提,客观分析,肯定很难分清公私。她对要和陌生人演绎家庭情景剧仍有疑虑。
小麦不反感蜜柑喵一家的视频,但她的确也不太能理解,凭他主账号的粉丝体量,拍什么不行?只是为了赚钱,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小麦问:“你工资开得很高,是不是很多人应聘?”
关奏陈在开车,回答说:“我们是定向招聘,只有你符合。”
小麦很困惑:“方便问问你是怎么评价我的吗?”
关奏陈想也没想就说了:“你很完美。”
此话一出,小麦沉默了,关橘也沉默了,幸亏后面的司机是个路怒症,前面堵车也不管,不分青红皂白连环鸣笛,还把头伸出车窗骂脏话,打破这沉寂。
“完美”不是一个简单的词。在以谦虚为荣的文化环境中,在这个流行“永远不够好”的世界里,没有谁会轻易用这个词去评价他人,更不用说自己。小麦不理解。
车喇叭和不讲道理的骂声中,关奏陈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个岗位来说很完美。”
这还差不多。小麦松了一口气:“哦。”
“我们想要一个新角色,要是女生,和我年纪差不多。我看了你以前的项目,你的技能很匹配。我觉得你有网感,适合这一行,将来可以自己做账号。你长得有亲和力,头身比和其他人相近,上镜协调。最重要的是,面相很相似,我们公司的人都是薄耳垂,你也是,和我们是完美的一家人。”
他说明了一大通,小麦竟然被说服了。从某个维度来讲,她很完美。虽然听着有点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好自豪。她只不过恰巧有一个薄薄的耳垂。
小麦回到家,评定了一下鹿呦宇的危险系数,没有放松下来。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鹿呦宇一不是黑客,二不是朝阳大妈,不可能夜观天象就知道了她的动向。
小麦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小麦说:“是你告诉鹿呦宇的吧?”
爸爸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爸爸妈妈操心。”
小麦说:“我可没让你操心,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还把人家分了手的前男友叫来,你是不是痴呆了?”
爸爸说:“我都听小鹿说了。我告诉你,小鹿这么好的孩子,错过你就找不到了。你反正也要结婚,爸爸这个主还是做得了的。”
拨打这通电话前,小麦本来以为自己情绪很稳定。就算被男性又吼又拽,即便在公共场合丢了大脸,她感受到情绪里,震惊总比害怕多,尴尬永远比伤心强。可是,通话进行中,她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搞错了。
她的心上不是没有孔,是被堵塞了。听到爸爸理直气壮的语气,霎时间,心脏上的木塞冲飞出去,胸腔里,晃荡许久的消极情绪一泻千里。
小麦想破口大骂,话到喉头止住了。
说了他就明白?她不觉得。只不过又重复曾经发生过的冲突罢了。
能解决问题?不可能。她改变不了他,也接受不了他。爸爸,我要怎样才能原谅你?
小麦知道,现在的自己还得不出结果,想下去也只是内耗,不如立刻转移注意。她隐约觉得自己在等待,等待某个界限,又或者某种启示。
小麦砍断情绪,睡了一觉,联系了在本地的大学室友。她想为鹿呦宇的事做个报备,以防万一,可能要请对方帮忙。大学室友很是义气,满口答应,过了一阵,她还发来一条信息。
大学时的室友说:“小麦,我们公司最近有招人,我觉得你挺合适。需要内推吗?”
小麦一看,是她之前做的岗位,也是一间规模较大、比较稳定的公司。
室友补充:“我不敢说十全十美,但我们公司还算守法。内推直接主管面试,依我看,你没问题。”
假如被录用,小麦就能过上比以前稍好一点的生活。不会好到让人不安,也没有多余的路催生疑虑。她当然不会拒绝。
简历早就做好了,优化过很多次。小麦发给大学室友,之后就对着电脑发呆。
朋友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下不下副本?”
小麦说:“今天不玩游戏。”
“那算了。”朋友随口关心,“找工作还顺利吗?”
正是这位朋友介绍了蜜柑喵工作室的机会,虽然她不会去了,但还是要感谢他。小麦说:“不怎么样。你是怎么认识蜜柑喵的?”
朋友说:“我做过游戏视频,加了同一个群。”
既然提起来了,小麦斗胆试探:“你……平时……看他日常号的视频吗?就是……家人也出镜的那个。”
朋友很爽朗:“看啊。他家员工很有趣。”
“你知道他视频里是演员?!”
“当然了,”朋友的反应大大出乎小麦意料,“关注久的都知道。”
小麦关注了蜜柑喵的频道,但论喜欢的等级,顶多算路人粉。有空的时候,突然想起的时候,她才会点开他的视频。小麦的关注时间也不早,蜜柑喵已经走红,推送到她首页,她才了解到这个人。
她以为的机密竟然只是粉丝常识?
小麦正恍惚,朋友发来一个链接,点进去,是几年前蜜柑喵日常频道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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