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光顾者”,是一只小狗。
可惜,由于太过昏暗,完全看不清小狗的长相,只隐约能看到,狗脖子上系着一根牵引绳,看起来应该不是流浪狗。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是被家养狗咬断的,那维修的费用自然要找狗主人要。
但这乌漆嘛黑的……
连一旁的保安也忍不住劝道:“凭这,怎么找啊?不然就吃点亏算了吧,有这找的时间,都赚回来了。”
黎穗犹豫片刻,刚想答应,却听到周景淮问:“电脑可以借用一下吗?”
“啊?”
对于周景淮的要求,保安不理解,但俩人刚来的时候,市集负责人就打来过电话,让他全权配合,所以他很快点头:“当然可以,您随便用。”
黎穗不明所以地看着周景淮拉开椅子,不知道从哪儿下了一个看不懂的软件。
很快,电脑屏幕上的监控截图,慢慢变得清晰,小狗的样貌被逐渐还原――是一条棕黄色的中华田园犬。
随即,不同监控素材被导入,屏幕切出若干小窗口,随着下方代码不断变动,九个不同位置的监控视频几乎同时定格。
每个小画面右上角显示着不同时间,但画面中心的主角,毫无意外都是那条小狗。
19:20它进入了屋后,19:28出来。
19:35出现在一家刺绣店门口。
19:42出现在通往南门的小径上。
19:50它跑出南门。
黎穗这才记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条小狗――在南门口的另一个糖画摊旁。
“兄弟,你好牛啊。”保安拍拍周景淮的肩膀,“你这什么软件啊?”
“大学时候跟别人一起搞的小玩意儿。”周景淮一语带过,看向黎穗问,“打算怎么解决?”
黎穗想了想,但凡小狗身后跟着人,她都会觉得这可能是一场肮脏的商战。
但看监控内容,应该纯属巧合。
门口那位奶奶,让她不由想起爷爷,黎穗最终还是软了心。
“算了吧。”黎穗安慰自己,“也没多少钱。”
周景淮便没再说什么。
俩人从保安室回到店门口,却意外地看到那位奶奶正牵着“肇事狗”四处张望。
看到她,奶奶立刻迎了过来,抱歉地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截包裹在电线外的蓝色保护软管。
“不好意思啊,我刚看旺旺叼了一截这回来,我就猜它大概又是咬了哪里的电线,进来一看,果然有一家断电了。”
“奶奶。”黎穗有些惊讶,“您知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奶奶笑笑:“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我们经常遇到,他总跟我提起你,还给我看过照片。糖画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爱做,你能继承下来,你爷爷一定也很开心。”
明明算是竞争对手,但在眼前老人的眼睛里,黎穗看不到丝毫对手间的戒备,有的,只是满满的欣慰和期待。
于一些心怀热忱的老一辈手艺人而言,似乎赚钱并不是第一位,有人做,才是第一位。
看着眼前老人慈祥的面容,黎穗一瞬间有些鼻酸。
“你看看修电线要多少钱?”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略显老旧的红色钱包,里面放着一些纸币,她低头挑选,拿了其中唯一的一张百元大钞。
“你看这够不够……”
“不用这么多的。”黎穗从里面抽了一张十块钱,“这就够了。”
“这够了?你放心,奶奶摆摊是因为没事干,不缺钱的。”
“真的够了。”黎穗安慰她道,“我有认识的电工师傅,能给我便宜价修好。”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牵着狗绳,又一次道歉,“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
黎穗送走了奶奶,却发现周景淮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瞪他一眼:“干嘛?”
“还以为你不会收她钱。”
“为什么不收?损人财务,赔偿是应该的,而且我不收钱,她估计也不安心。”
黎穗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张二十,加上奶奶给的十块,豪气地甩他手里,扔下一句:“来!周师傅!请开始你的表演!”
周景淮:“……”
*
折腾这一遭,店里重新亮起灯时,已经闭市了。
黎穗核算了一下今天的营业额,接近三百,在只营业了大概三个小时的前提下,已经算很好了。
她收拾好工具,看着空荡荡的小径,才想起:“丞丞呢?”
周景淮说:“让司机送回去了。”
“哦。”黎穗拿起钥匙,食指勾着环,转了一圈,“那你今天,就跟我体验一下步行回家的快乐吧!”
周遭的店铺黑了大半,路旁彩灯却依旧光影绰绰,可能是因为心情好,连带着月色似乎都变得温暖。
四周很是安静,路上除了个别店铺老板以外,没有任何游客,但也因此,地上散落的垃圾清晰可见。
“怎么每天都有这么没素质的人啊,垃圾桶就几步路都懒得走,这种黏糊糊的东西让我怎么搞!多少次了!”
黎穗顺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保洁阿姨正蹲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铲子收拾着地上的垃圾。
作为咸鱼老板,黎穗这是第一次在闭市后回家、第一次知道原来保洁阿姨会在闭市后的深夜来打扫。
自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抱怨声。
黎穗顺道捡起了脚边的一个塑料袋,跑过去想扔垃圾桶里,低头一看却发现,阿姨正费心铲除的“垃圾”,正出自她手下。
一个大大的“张”字,一半碎裂,一半已经因为炎热融化成了糖浆,黏在鹅卵石上,被不知道多少人踩踏过,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那一刻,黎穗突然僵住了脚步。
她的脑海中,响起了这些天听到的一些路过游客的对话。
“不就是写字吗?回去熬点糖浆,我都会写。”
“我觉得门口那个小摊画得好像更好,要不我们去买那个吧?”
“哎呀,这东西不就是买来拍个照发朋友圈的嘛,还真有人吃啊?全是糖,太不健康了。”
……
黎穗愣愣定在原地,直到眼前突然变黑。
周景淮的右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再放开时,保洁阿姨已经拎着垃圾袋离开,地面上干净得一如平时。
氛围一下变冷。
黎穗低着头沉默不语,直到听到周景淮温声问:“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明明觉得只要赚到钱就行,可是看到糖画被扔掉、被踩踏,还是会觉得难过?”
黎穗惊讶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的确一直觉得,钱货两讫,至于顾客如何处理这些糖画,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但是这一刻,黎穗心里有一道强烈的声音响起。
它们本不该是垃圾的。
她曾见过爷爷画的糖画,虽然买的人少,但每一位顾客眼里的惊艳不是假的,或许,是因为她画得不行,才使它们成为了拍照留念后就随意丢弃的快消品。
周景淮拉着她在旁边的长椅坐下,轻风拂面,却吹不散黎穗头上的乌云。
“黎穗,你为什么不喜欢糖画?”
不喜欢的印象,像是刻在脑子里,可是是什么时候刻上的?黎穗想了许久才找到答案。
“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吧,爷爷在公园里摆摊,没人的时候就会按着我的手教我画。我每天看着小朋友成群结队地在草坪上玩,其实心里也想去,但又怕爷爷失望,所以就只能强压着期盼,画着我觉得非常无聊的十二生肖。那时候我越看它们,就越觉得讨厌。”黎穗叹了口气,“后来渐渐长大,倒是没这么讨厌了,就是还是觉得兴趣不大,因为我觉得这只能当个兴趣,赚不到钱。”
“但是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避让是本能反应,那天,你为什么宁愿受伤也要接住?如果钱那么重要,为什么不要赔偿,反而要求对方吃完?”
黎穗被问愣了,这些天来,她从来没有在意也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
她无法回答,就像她也无法回答,为什么此刻会失落一样。
难不成,真的如何潇雨所说,她纯纯口嫌体正?
“周景淮。”黎穗偏过头看他,月光在她眼睛里,洒下了细碎的光,宛如易碎的黑曜石,“你说,喜欢做一件事情,是什么感觉?我做过很多工作,但都是为了赚钱,好像从来没有感受过喜欢的感觉。”
周景淮勾了勾唇,不答反问:“想吃海鲜面吗?”
“啊?”
黎穗不理解,但黎穗确实想吃。
都怪上次点的那个外卖,给她造成心理阴影了,她之后都没敢点。
她点点头:“想。”
周景淮握着她的手腕起身:“走吧。”
“现在?”黎穗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但是已经十点半了哎。”
“那又怎样?”周景淮脚步加快,声音干脆又笃定。
是啊,那又怎样!
吃想吃的东西,何必在意时间。
黎穗感觉脑袋上的乌云,被拨开了大半,她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打了车,带她去了一家中餐厅。
餐厅提供夜宵,因此还没关门,里面觥筹交错,肆意闲聊,充满着人间烟火气。
周景淮大概和老板打过招呼,服务生很快把他们带上了二楼的包厢。
黎穗拆开筷子,期待地搓了搓掌心,面上桌的一瞬间,香味四溢,黎穗的肚子很适时地叫了一声。
清亮的汤面上铺满了虾仁和花蛤,再配上大大的梭子蟹,令人胃口大开。
黎穗先吃了口虾,见周景淮也夹起一个,她突然想起张姨的话。
“你之前是不吃海鲜吗?”
“嗯。”
“那现在怎么吃了?”
“之前不吃,不是不喜欢吃,是因为没怎么吃过,自己觉得兴趣不大。”周景淮勾了勾唇,“最近吃了几次后觉得,还不错。”
黎穗不确定,周景淮这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但对于她来说,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的确有些拨云见日的意味。
她突然想,她对于糖画,会不会也是如此?
不是不喜欢,只不过她根本没有好好去了解过,就因为曾经的小孩儿脾气和一些刻板印象,给了自己“不喜欢”的心理暗示。
不知不觉,一碗面下肚。
黎穗还在回味着那股鲜香,就听到周景淮说:“现在感受到喜欢做一件事,是什么感觉了吗?”
黎穗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又有点明白了。
喜欢,或许很简单,就像想吃一碗面,从半路就开始期待,吃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满心都是眼前的它。
“但是,吃东西是休闲是享受,糖画是工作,谁能享受工作啊?”黎穗抽了张纸巾,慢吞吞地擦着嘴角。
“如果不当它是工作呢?”周景淮伸手帮她倒了杯水,“黎穗,你不是当初的小朋友了,不用当它是爷爷留下的责任、不用把自己架到文化传承的高度、更不用把它当作必须做的事,单纯只当一个兴趣,去试试享受它?”
试试享受它?
这五个字,在黎穗脑海中不断环绕,慢慢变得清晰而笃定。
是啊,现在已经不是五六年前。
她没有了经济压力,她其实完全可以慢下来,去试着找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黎穗从来没想过,这些压在她心里不曾很谁分享过的纠结、烦恼,有一天居然会被她分享给周景淮。
但比起这,让她更惊讶的是周景淮的态度。
不知道是不是温柔的灯光迷惑了氛围,黎穗总觉得,今天晚上的周景淮,也温柔到不可思议。
接近零点,俩人才走出餐厅。
扑面而来的晚风,瞬间把她从刚才那种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拉了出来,黎穗偷偷觑了他一眼。
跟心有灵犀似的,周景淮也看了过来,似乎在问:怎么了?
黎穗的食指关节蹭了蹭鼻尖,低声问:“你这两个月,是去上了什么平心静气禅修班吗?”
周景淮气笑了:“什么?”
“不然为什么,脾气突然变这么好?好到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周景淮投来一个看傻子般的眼神。
黎穗莫名松了口气。
“……谢谢,这下习惯了。”
第12章
黎穗给了自己一个上午的时间,去测试自己能否享受画糖画这件事。
不局限于传统图案,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白色的石板上很快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哭唧唧流着眼泪的小狗、不算规整的小猫爪,还有她自己觉得画得最成功的一坨便便。
灼热的糖浆再次缓缓流下,先是一个圆,画出眼睛和嘴巴,然后是头顶的三根毛,再是圆鼓鼓的腹部和四肢。
在画最后一笔时,周景淮的右手撑上餐桌,低头欣赏了一番。
黎穗指向石板上的图案,表情N瑟:“你猜,这个作品叫什么?”
周景淮:“中年三毛。”
“不。”黎穗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叫,三十年后的你。”
周景淮没什么反应,拿过她手里的铜勺:“我试试。”
黎穗起身给他让座,还难得贴心地抬着他的手腕,告诉了他基本的手部操作要求。
但初次上手,周景淮很明显把握不准勺子倾斜的角度,不是太少就是太多,黎穗恨铁不成钢,索性把掌心贴在了他的手背,微微使力。
“差不多这个位置,然后你慢慢移动。”
“这样?”周景淮学得不行,但态度倒是十分端正。
先画了一个半圆,底下横线封口。
然后又在横线上画了一扇小门。
见他停下,黎穗愣了愣:“这就好了?”
周景淮:“嗯。”
“这是啥啊?寿司?土房子?”
“这个作品叫――”周景淮站起身,欠嗖嗖丢下一句,“一百年后的我们。”
黎穗嘴角一抽。
哦,是坟墓。
这个上午,在俩人的插科打诨下,过得尤其快,黎穗一抬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画了三个小时。
她记得之前看到过,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心流,大概是指人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会投入忘我,甚至达到忘记时间的状态。
黎穗以前也有过类似感受,比如在打游戏的时候。
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画糖画的时候感受到这种状态。
甚至,抛去束缚和界限,她没有了往日歇业时的疲累,反而有种还能再画几个小时的亢奋感。
唯一遗憾的是,自学出来的成品,线条不够流畅、衔接有问题、整体不够美观……实在达不到能给外人看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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