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岁檀站在了太子下首,几乎从画师们一出现视线便移了过去,本意在打量“师兄”,却瞳仁一缩,盯住了那道青色的纤弱的身影。
脸被涂的黑黑的,却仍可见姣美的轮廓,下巴尖尖,衬得眼眸圆润明亮,专注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装得下面前的画卷。
一刻钟前,几人还在谈论她,没多久就见到了真人,孟岁檀陡然间,被气得胸膛起伏,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的跳。
这就是他们几个师兄干的好事?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且不说庸王觊觎她,若是被人发现了身份,他不敢想象会掀起什么样的后果。
再者,这偌大的大营内都找不出几个女郎,叫她晚上该如何自处。
孟岁檀几乎一下子便想到了她在男人堆里过夜的情况,怒火灼烧了他的理智,脑海像绷紧的弦,一寸寸断裂,却不能立时冲过去揪着她的后领让她躲在自己的羽翼下。
冷静,这样太出格了,他不能让庸王发现她。
神情转变不动声色,他视线淡漠的瞟了过去,又集中在场中铿锵有力的演练上。
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
宁离只觉得有一道视线叫她如芒刺背,她宛如一只兔子般警惕抬眼扫视,嗯,没人发觉。
她便重新低下了头,雪白滑腻的颈子掩藏在衣领中若隐若现。
身旁的画师嘟囔了一句:“好香的味道。”
暮色降临,炊烟袅袅,远山苍茫,像重重雾影,草地上升起火堆,宁离累了一天,腿已经疼得一瘸一拐了,黎从心细心些:“脚怎么了。”
“有些酸,没事,我晚上泡泡脚。”她装作没什么事的说,黎从心有些将信将疑:“我待会儿去后勤那儿拿些药油。”
“师兄,明日不必随行后我便上山去了。”
“我随你一起。”他放心不下宁离,虽说官员不能随意离开营帐,但若是那些贵人没什么事,也是可以出去的。
宁离却摇头:“不必,我一个人去就好。”
黎从心拗不过她,只好随了她去。
宁离在准备捧着一个小碗去排队盛饭,路过一个帐子时被一双手捂着嘴强硬的拖到了一旁,她霎时一惊,以为是庸王发现了她的身份,亦或是什么贼子要劫财劫色,刚要扑腾着挣扎,耳边落下一道低沉的声音:“长本事了,还敢来这儿。”
她一愣,认出了来人的声音。
第26章
温柔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有一股极淡的药味儿钻入她的鼻尖,宁离就算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高大的身躯的炙热,她骤然一僵,蹙起了眉头,一瞬便挣扎着脱离桎梏。
索性孟岁檀很快意识到了不得体,顺势松开了掌心,后退了一步,掌心内还残存着温凉柔软的触觉。
宁离警惕的看着他,她头上裹着一个儒帽,小而尖的脸颊又黑又滑稽,大约是袖子过长,掩在了她手背上,“跟孟大人无关,我……我是有要事来办,不劳大人操心。”
看着她这副竖起尖刺抗拒他的模样,心里头的戾气忽然就散了,连眉眼的冰冷也融化在细碎的关怀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知道庸王随行,若是叫他发现了你在,又要纠缠,你那些师兄可护不住你。”
他眉头一沉,但声音却无意识放的很轻。
让二人的关系变得更针尖对麦芒,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果然,宁离的警惕慢慢散去,迟疑的回答,“我……我不知道庸王会来,没关系,我这副样子,应该不会认出我来的。”她其实想说说不准早就把她忘了,宁离扒拉了一下儒帽。
那张抹的黢黑的小脸上圆润的眼眸格外明亮,瞧得孟岁檀倏然一软,“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这大约跟他没关系吧,宁离不大想说。
她抿着唇闭口不言,怀中抱着那个小碗,“要开饭了,我先走了。”她说完就要离开,结果被他一捞。
她警惕的看着他,左右张望了一瞬,生怕旁人看见他们私语起了怀疑。
“别看了,这儿没人。”
他一副你不说就别想走的样子。
宁离有些烦,这人真是,分明实际不待见她,怎么她去做什么都要插一脚。
“京郊大营后头的山上有我想要采的花草,我想用来调制颜料,你……别怪我师兄们,是我要跟来的。”她还刻意加了一句,生怕孟岁檀会迁怒她的师兄们。
“嗯,不怪。”,暮色里,他面庞隐匿在阴影处,叫人瞧不出神色,但听他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莫名缱绻温润。
今日的孟岁檀似乎格外好说话,宁离心里头涌起一股怪异之感,狐疑看了他一眼。
面庞隐匿在隐约的天际中,瞧不清神色。
“我先走了,师兄还在等着我。”,宁离有些急,赶着去打饭,师兄们要整理画稿,分外忙碌,便拜托了一位同僚看顾她,卢湛英说既然要跟来,那便不能搞特殊,否则容易引人注目。
她消失了好一会儿,怕不是该担心了。
“嗯。”,孟岁檀没再说什么,宁离便准备要离开,却听闻身后的人说:“你何时去山上。”
宁离含糊:“明日。”
“今晚跟我走。”
啊?此言一出二人均是结结实实一愣,宁离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其中还夹杂着不明所以的抗拒和茫然。
“我的意思是,你脑子一热不知道大营的帐子是多人混住?你一个女郎,会有损名声,我可以给你寻一处帐子。”
“太引人瞩目了,我已经同师兄说好了,卢师兄是一个人住,聂师兄会和我住的同僚换,然后借机去和卢师兄住。”
这样说来,孟岁檀确实不好再给她安排了。
他也没在说什么。
为今,他只想尽力补偿她,人人都说他冷情,但是孟岁檀是一个很恋旧的人,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岑氏要换,他都会偷偷留下。
对于人也是,哪怕二人再有过隔阂,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但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臣子来说,暴露出真实的性子对他是非常可怕的一点。
尤其是再他进东宫成为少傅后,稍有一点不对,便会被庸王或者别的朝臣抓住把柄,中伤太子。
“宁九。”旁边传来一声呼唤,听着声音不大,像是做贼一般,她也踮着脚探出头应了一声。
声音掩饰不住泄了一丝娇俏,现在的她是鲜活的,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未及笄的时候。
“走了。”她撂下一句,施舍一般敷衍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清亮,像是澄澈的湖水,印入了无边景色,远山苍茫,无一不纳入她盈盈瞳色中,孟岁檀敛目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被吸了进去。
她的眼睛,很美。
无意识的,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像是两颗宝石嵌眉目中,散发着璀璨的华色,脸上的污色已经掉了几块儿,斑驳的露出了里面如羊脂玉的肤色。
万千美景不及眼前一幕华色,孟岁檀突然想到。
待他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这双眼睛看着他的样子已经模样大变。
以前是温润的、总是仰望着她,透过晶莹的瞳色,可窥见里面浓烈炙热的恋慕,她未曾掩饰过,但他从来没有发现。
而今,那双眼眸眼皮微微下压,总是神色无波。
胸腔内的心跳声又沉又重,格外醒目,孟岁檀面色划过一丝怔然,心头涌起无以言喻的烦躁,他手中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似乎在无意识的流失。
他是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性子,直到这一刻,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宁离回到队伍里时同行的袛候问她:“你去哪儿了?”说话的人是卢湛英派来看顾宁离的,是个老实人,“快轮到我们了。”
“哦刚刚去整理了一下画纸。”她敷衍说。
草草用过饭后宁离进了帐子,原本是两个人一个帐子,曲师兄把帐子单独留给了她跑去和别的师兄挤,累了一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上剥掉了罗袜,果然,原本已经消下去的脚踝又有些肿,她无奈的揉了揉。
洗干净的脸颊又白又嫩,她窝在床榻上,疼痛让她有些难受,忍不住红了鼻头。
她是很喜欢哭的,但不会叫别人知道,因为她觉得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会让别人拿捏你的脆弱。
她一瘸一瘸地打了一盆热水来泡脚,温热的水流漫过脚面,筋骨都松散了。
泡完脚后她拿出了画册想看,结果没过多久帐内响起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宁离太累了,倒头就睡,长而卷的睫毛扫过画册。
半响后,帐子帘被掀开,一道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踏了进来,宁离毫无察觉,睡得正酣,孟岁檀手里拿着药油立在帐门前。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来送了,今日便瞧见她跑走的背影有些奇怪,仔细一瞧发现她故意把力放在左脚,估摸着是因为右脚有些疼的缘故。
一心想补偿的孟大人还是决定来送药。
没想到宁离已经睡了,他迟疑的放下了药瓶,眸色落在床榻上均匀起伏的身影,就着昏暗的灯光,原本的衣衫解开了几颗盘扣,光洁细腻的颈子露在了外头,甚至隐隐有下滑的趋势。
她侧趴在床榻上,裤腿上缩在膝盖,小腿白而细,刚泡完水还带着粉意的脚悬在床沿,自然的翘着,许是为了方便又或是警惕,她没有换衣衫,一团青色中裹着甜软的馅儿。
孟岁檀无端喉头有些发干,遮掩般的避开了视线,匆匆地替她扯过被子盖住了身子,然后逃似的拐身出了帐子。
宁离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聂青澜来唤她才幽幽转醒,外面天色将亮,炊烟袅袅,她裹着被子睡得发懵,看着桌子上的药瓶,想着大约是哪位师兄给她送来的,不由心下温暖。
吃过饭后,宁离背上了小竹篓在随行人员的带领下往后山去,听闻今日上午演武场举行友谊赛,太子和庸王会在观看,官员又被聚集到了一起。
宁离趁着空隙,赶紧往后山去。
山间的空气清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昨晚疼痛的脚踝已经好了不少,吐了药后冰冰凉凉,她一路走走停停,仔细低着头搜寻她想找的花草。
终于在一处山坡上找到了她想要的紫草,纯粹的颜色明艳漂亮,宁离往背篓里装了许多,又捡了好些石块回去,她记着她小时候便很喜欢捡石块,师父总是赞许她这个举动,还手把手带着她把捡来的石块研磨。
后来去了孟府,她头一次看见院子里翠绿的鹅卵石时便捡了起来,悄悄的在房间里攒了一堆,却被岑氏派来的嬷嬷扔掉了,说,在外面捡来的东西不干净,非淑女所为。
宁离缓缓的往山下而去,往返一趟也就一个多时辰,日头晒得她厉害,她加快了脚步往营帐走。
孟岁檀正坐在下首,演武场上爆发出精彩的呵声,光着膀子的将士挥洒着汗珠,温暖的日头在冬日里丝毫不觉得寒冷,他不免有些走神,今晨他便派了人跟在宁离身后,大约已经回来了。
挨到了午时,卢湛英同聂青澜曲成萧回了帐子,宁离正在桌前摆弄她的小石头,看几位师兄回来了,兴致勃勃的叫他们看。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卢湛英无奈道。
“巡视已经差不多了,大约下午便能动身回城,话说也不知道师父他们到了何处,按照脚程该是近了。”曲成萧嘀咕。
宁离垂下了头,聂青澜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不怕,师父师娘总是念着你的。”
她自小没了父母,聂青澜他们几个说起来总是心疼她,在给徐老的信中添油加醋了宁离的可怜,结果反倒没了回信。
动身回程时,宁离又忍了一路,几位师兄看着她忍气吞声的模样很是心疼,但是做画师就是这样,往往会在外行走,画山画水开眼界,条件算不得好。
队伍停在了宫门前,太子和庸王率先进宫复命,留下了一众官员下车后往各自的衙署而去,聂青澜他们还要回画院整理画稿,登记造册。
宁离在宫门前他们拜别,一转头孟岁檀站在她身前,没来及的收回的笑意浮在面容上。
“孟大人,还有何事?”
“你的脚伤可还好?”
她前后脸色差距太大,孟岁檀不免有些气闷,他就这般让她厌恶?
这双他昨日还觉得美的眼睛,里面装满了坦荡和冰冷,令他无比陌生。
他很确定,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
“劳大人挂心,好多了。”宁离一诧,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自己的脚难受,但她没什么波澜回应。
“药涂了?”孟岁檀还不打算结束谈话。
药是他放下的?震惊之余宁离有些不悦,“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孟大人擅自进我的帐子是否不大合适。”
“我唤你时你睡了。”他蹙着眉头说,见她真的不高兴,孟岁檀哑然,“我只是好意,你何必这样。”
“大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的没有边界感叫已经受伤久了的宁离倏然竖起了尖刺,她不喜欢这样。
人在受伤后会下意识不想面对和抗拒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甚至是讨厌。
他所带来的伤痛和抛弃随着他一次次的出现总能让她想起,而她又不想面对那时愚钝天真的自己。
宁离也不觉得他是在愧疚,他向来不是会愧疚的,也没什么会让他愧疚,她自觉还没那么大脸面能让孟少傅愧疚。
大约是还有别的算计的事。
他自诩兄长惯了,可以在冷落她三年后自若的管教呵斥她,也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公然维护谢妙瑛,打她的脸,又或者,撕开她的遮羞布,看着她悔恨、出丑。
她不想要这样的兄长。
这些话说起来有些矫情,宁离不是一个矫情的女郎,“这好意就如同喜欢一样,不顾别人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反而会适得其反的引起讨厌,你应该深有体会吧,孟大人。”
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像极了最初的孟岁檀。
孟岁檀彻底默然不语,他明白她想说的意思。
胸腔内泛起一丝沉闷的痛意,他养大的,拱手让给了别人。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如海浪一般填满了胸腔,朋友之间有占有欲,亲人之间也有占有欲,他对她,大抵就是哥哥对妹妹的占有欲,究极为何,大约是因为那么多年,她其实也给他带来了欢喜和幸福。
他总是以为她围绕在自己身边便没有细究这样的情感,二人是兄妹,虽然没有血缘,但孟岁檀总想吧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护着,守着。
“皎皎,我……”微哑的嗓音刚刚开口,远处一道跳脱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对峙。
“皎皎。”清朗温润的声音唤着宁离,她霎时被吸引了注意,探头看去,远处一个身着白衣的郎君年驾着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郎君面容熟悉,清俊落拓,浅笑着的唇角漾起梨涡,含笑而戏谑的看着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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