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遥满头雾水,又想的头疼,这时候,听见门口响起敲门声。
卧室外的双扇门打开,里面的小门没关,周明坤站在休息间里看见她眉眼的疲惫,走进去问:“还在愁么?”
云遥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我阿爸醒了,杨川问我要不要去问问。”
“去吗?”
“等结果出来了吧。”
这事要她自己做主,周明坤没多言,“方警官来了,给你送东西。”
云遥带到大坝山的课本和卷子还在车上放着,上午方营到队里述职,盹儿都没打,下午就赶紧给她送过来了。
云遥出去看见摆在客厅桌上的资料,对方营说:“不用这么急。”
“那不行,快高考了,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你复习。”
他笑得不怀好意,云遥无奈笑笑。
方营送完就要走,周明坤留他歇歇脚,问问他们离开之后家里的情况。
方营不是周大哥,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心不心疼,他也觉得周明坤该知道。
那晚,周村村民举着火把围在周家院门外,周阿爸在屋里大发雷霆,直呼要打死这个不孝子,可不孝子早跑了,他现在就是脚踩风火轮,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回来。
周阿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大儿子说这可怎么办,会不会出事啊,那可是原始森林,怎么能往那里跑。
他们就是再担心,再牵挂,也大门紧锁不敢开。
家里还有娃儿弱妇,万一那些人失了理智,对孩子妇女动手怎么办?
但一直龟缩着也不是办法,媳妇孩子担惊受怕,睡不了觉,周大哥拉着阿爸到门口,同族长谈判。
族长问他:“家里出了这样的逆子,你打算怎么办?”
“断绝关系!踢出族谱!今后再不能回到我周家!”周阿爸怒意汹涌,涛声洪亮,“我周家没有这样的不孝子!”
“好!”族长坐在门外,拊掌喝彩。
双方又谈了几个条件,妥当之后,洞开大门,方营等人握着枪,紧张守在门内的墙边。
族里负责文书的先生很快写好断绝关系的证明书,在全族,乃至全村人的亲眼见证下,周阿爸和周大哥割破掌心,歃血保证,再在签名上摁血印,才算了结这场闹戏。
方营问周明坤:“你家里人给你说没有?”
“只说断绝关系了。”
这一趟,方营算是开了眼了。
“其实,你们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在外面好好生活,那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他站起来,安慰他说。
周明坤勉强笑一笑,“我送您出去。”
方营走后,周明坤关上院门回去,还没踏进客厅,就看见沙发上直溜溜瞅着他的云遥。
云遥没安慰过人,也不会安慰人,想了又想,觉得说什么不合适。
他是因为自己才给家里人带来祸事,被迫断绝关系,这种情况下,似乎她怎么安慰,都像是在说风凉话。
“别这么看着我。”周明坤无奈道,“这不是我们已经提前预料到的结果么?大哥也跟我说过了,我哪有那么脆弱。”
“真没事儿?”云遥不放心问。
周明坤长吸一口气,唇角弯了弯,朝她露出个放松的笑,“没有。”
“书都给你送回来了,赶紧去学习,高考近在眼前。”周明坤说着,将行李给她搬进卧室。
……
周一,云遥联系楚彬,去派出所注销现在的身份证,重新拍个新的。
应该是严泊裕提前安排过了,她的户口没回到大坝山,依旧在芜江,住址挂靠在严泊裕的裕园,只是身份证号换回了自己的。
楚彬是在他们从大坝山回来之后,杨川联系所长,要他写检讨,才知道云遥的真实身份。
他心碎问:“那你不就不能报警校了,我们以后也不能并肩作战了?”
云遥拍拍他肩头,稍作安慰,“等我找找啊,看什么活儿能和你们打交道。”
他立刻说:“我以后要进刑警队破案的,你往那靠,说不定等你毕业工作的时候,我已经是刑警了。”
“好,一定。”
新的身份证下来需要时间,云遥先办个户口本,从派出所出来后,给严泊裕打电话,一问,果然是他做的。
“想的真周到,谢谢了,我的学籍信息变更了吗?”
“我让学校教务处主任联系你。还有其他事儿吗?”
“你很忙?”
男人顿了下,淡淡嗯一声,“我在国外。”
就他停的这一秒,云遥忽然猜到,“你是带二小姐去国外看腿去了吗?”
“嗯。”
“那她现在……”
“云遥。”
男人出声打断她,云遥才发觉自己刚才多激动,甚至此刻胸腔依旧在回荡。
严泊裕在电话里说:“云遥,你能救我姐出来,我很感谢你,整个严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是想要什么东西,或者需要我和严家给你什么帮助,随时可以提,只要合适,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不遗余力。但你别再见她,这些年,我姐姐遭到伤害的不只是身体,心理上的伤害更大,我不想她再和山里的所有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他顿了顿,强调道:“包括你。”
云遥听着就愣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张了张口,想说“我没想过能再见到二小姐,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那一秒,喉咙哑了一样,一丁点声音都出不来,胸口比被阿爸拿竹筐砸那天还要闷窒疼痛,她张大嘴呼吸,又不想让他听到,紧紧捂住嘴,指尖触到落下的泪,和这头顶的阳光一样令人燥热滚烫,难以承受。
“你能明白吗?”许久未听见她的回应,严泊裕声音软和许多,“我知道我这句话可能有些不通情面,没有感恩之心,我们对你的感谢可以从其他方面补偿,钱财,东西……总之,还是希望你能理解一下我和我妈作为姐姐亲人的感受。”
云遥点头,她能理解,她当然知道是不见为好,她刚才不是想见,她只是、只是想知道妈妈的近况,想看看她穿上那些本应该穿在她身上的、配得上她的锦衣华服,装扮一新之后的样貌,她只是有些想妈妈了……
但云遥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片刻之后,还是给他挂了。
半下午的时候,云遥接到教务处主任的电话,将派出所开的证明交给他。
改的很快,周五就被通知已经改好了,不耽误高考。
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下课时间,云遥正趴在桌上闭眼打盹,挂了电话接着睡。
身后那锡纸烫男生戳戳她,“你桌兜里的卷子都堆成山了,还睡啊,还有十三天就高考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云遥回头问他:“你不是要出国吗,你急什么?”
“你不是不出国,我为你急啊,话说,你现在到底能考多少分?”男生清澈的双眼里盛满了好奇。
每次考试她都控分当最后一名,他完全不知道她的真实水平。
虽然现在他自己的成绩也上去了,不是倒数第二,但两个人的交易还进行着,万一她能考过自己,不就证明自己又后退了?又要被爸妈扣零花钱了。
零花钱当然是越多越好。
“比你高。”云遥说。
“……”
“我们都写了目标院校,你怎么不写?”
“你写了什么?”
“我想去耶鲁,我爸想让我去慕尼黑。”
“啊……”云遥沉思,怀疑地看着他,认真问,“你能毕业吗?”
“……”男生愁苦地挠挠头,“我爸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我要是能从慕尼黑毕业,一定能学到东西。”
“那要是不能毕业呢?”
“……能不能盼我点儿好?”他咬牙喊。
云遥耸耸肩,“好吧。”
“你真不写啊?”
“有什么可写的,又上不了。”
“我觉得你能考上。”男生双手托腮,看着她说。
“为什么?”
“就……一种感觉吧,你控分好稳啊。”他眼睛很亮,带着羡慕,和一丝丝崇拜。
“……让你考最后一名,你控分也稳。”云遥无力吐槽。
上午鉴定中心就电话告知周明坤结果出来了,等云遥放了学,他在校门口接到她,一同去鉴定机构取结果。
学校周五放学比较早,四点半放学,机构五点半下班,两人刚巧赶在机构工作人员下班前到达,取到鉴定结果。
从机构出来,他们缓慢走在路边人行道的树荫下,马路上疾驰的汽车掀起傍晚的热浪。
云遥慢慢停下脚步,松开被掌心汗水浸湿的文件袋,转头看一眼安静跟在身边的男人。
“要我回避吗?”周明坤看着她问。
她缓缓摇头,“不用。”
文件袋的绳子缠了一圈又一圈,云遥捏住绳端,一圈一圈绕出来,仿佛穿越时间的年轮,回到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小院,抽出里面的监测报告,看到结果,也看见了那个伸手想要父爱,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稚嫩幼儿……
周明坤问她:“结果是什么?”
云遥没说话,直接递给他。
都是他们提前预料到的结果,没有意外可言,可云遥亲眼看到的那一秒,依旧在她心里撞了一拳,沉甸甸地坠下去。
不过也算是给当年那个无比渴望和小伙伴一样拥有父爱的孩子,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交代。
周明坤迅速扫到最后,看到结果,合上报告单子,跟上她的步伐。
云遥正在拨电话,刚响一声就通了。
快的她有些意外。
“杨队长。”
“云遥,我正准备找你。”
“怎么了?”
“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也是刚刚下飞机收到的。”
云遥听得眉头紧蹙,“你说,怎么了?”
“你父亲,去世了。”
一击重棍当头砸下来,云遥蓦然愣住了。
第70章 口供
去世了?
在她决定去找他问清楚的前一刻?
阿爸去世, 云遥一点都不觉得惋惜和难受,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他怎么不去死, 他要是死了, 她就不会挨打,妈妈也有救了。
是他断送了妈妈的双腿,断送了妈妈的半辈子。
可他不应该死在她想要去问清楚的前一秒,不应该带着一身秘密地死去。
从惊愣、愤怒和悲凉中醒来, 云遥松了松攥疼的掌心, “他什么时候死的?”
“三个小时前。”
“因为什么死的?”
“具体死因还不清楚, 医生说是突发性休克,可休克的原因还没有找到。”
“我现在去医院。”
“好,我们医院见。”
云遥和周明坤打车到医院门口,匆匆奔向太平间, 看到站在里面的杨川和另外两个警察,以及为余阿爸做手术的医生, 正在录口供。
医生说:“今天上午查房的时候还好好的, 下午再去查房的时候发现已经叫不醒,当时就立刻送到手术室里抢救,用了三个小时, 很抱歉, 没有抢救过来。”
“原因找了吗?”
“找不到, 心脏没有问题, 脑血管也没有问题, 血液也没有问题, 找不到突发性休克的原因,或者你们愿意的话, 找法医解剖鉴定一下。”
医生说完,回头见到定在门口的姑娘,道一声抱歉。
云遥摇摇头,不必抱歉。
她看着屋里躺在单人床上的男人,他身上的白布被掀开,露出来已经苍白微青的面孔,让她想否认都否认不得——躺在太平间的这个男人,的确是养她到大的父亲。
平静安祥地躺着,再没了曾经令人惧怕的凌厉气势。
亲眼见到他的这一刻,云遥被灌了一路热风的愤怒,突然凉了下去。
或许她原本就对自己的身世不执着,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杀掉了她所有对父爱的希冀,因为从未见过亲生母亲,因为她对母爱的渴望早就转嫁到了她人身上。
可再想一想……这些原因能说服她自己吗?
云遥觉得,应是说服不了的,否则她就不会有最初的愤怒。
她渴望的亲情,对她向来是吝啬的,短暂温柔地抚摸一下,就让她陷入小半生的自责,让她拿自己的命去偿还,遭受长达十八年的心理折磨。
因为尝过亲情的甜,怎么会不渴望,怎么会不想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人已经去世,她再愤怒,再痛苦,也没有任何办法了,深深的无力和悲凉灌满她的胸腔和四肢。
垂在腰侧的手指忽然被触碰,云遥垂眸去看,男人粗硕有力的长指轻轻分开她抠紧掌心的指尖,再抬头,对上周明坤担忧看着她的眼。
太平间里医生还在做口供,他嘴型说掐我,握住她的手掌。
云遥眼睫忽闪了下,别开眼,不看他,但心里隐隐升起的那抹酥涨感,又让她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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