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想过他那位朋友是不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才对他格外特殊,对方倒有些恼起来,将他好一通骂,不过最后也明确表示,“咱们看你是个可结交的,才有一又有二,要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得多少吩咐也没用啊。”就是说有吩咐的,至于吩咐施行的深浅,其实也是看他的本事。
冯骥就有些对蔡玠好奇起来,但是不想通过朋友去攀交情,没得叫人看低,只在先皇殡天那一,北军五营同时杀入皇城。昏暗的夜色中火光映天,他隐在队伍中,看见立在太子身后杀伐决断的青年,跟太子配合默契,有条不紊瓦解了二皇子谋逆之举,诛杀乱党,抢夺玉玺,第一个带头跪迎新皇,蔡家不世之功,权利富贵唾手可得。
新皇登基确实分封了一大批有功之臣,蔡氏甚至得了一个爵位,冯骥以为蔡玠怎么也应该得个九卿官职,结果再跟朋友碰面,却意外得知他以为会飞黄腾达的人自请为使臣,去西北跟蒙古国谈判去了。
急流勇退,这份冷静跟才智真非常人能比,朋友听完他的感叹,复杂且无语,“倒也并非你以为的这么俗气。”他那位任性的族弟将家里气了个仰倒,把刚满一岁的儿子也带走了,听那边下人说,走的时候还蛮开心的,只十三叔跟十三婶心疼舍不得孙儿缠了两,遇上这么个‘不孝’的,我行我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Ζ
冯骥所认定的理由,该是很多不知内情的人的合理猜测,却被朋友盖了个俗气的评价,也有些反思自己是不是在京城官场待久了,染上了些自以为是的毛病,思索良久,不得不请教,“那是为什么?”
却见朋友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冯骥本是个思维敏捷的,再想一想跟朋友相交的契机,精神一凛,感情也有些复杂了,给家里的书信便不知怎么写了。支持哪一方都得罪另一方,情义两难全,干脆谁惹出来的事叫谁头疼去吧,反正两方的归宿都不错。
于是冯家拿到这份夸方天佑的信,又没得到明确的答案,人家都快回来了,他倒把冯敏往京中邀,内中的意思,家里几人也琢磨不出来。
读了几遍,朱秀儿将信装好,妥善放进床头柜。儿子要成婚,虽未开口叫家里准备聘礼,要真一家人进京主持,却不能空着手去,夫妻俩这几正发愁呢,早知道,家里的现银先不要全拿去买地了。
正在发愁间,城中的叶中人找来,说是有人要买隔壁的房子,叫他们收拾收拾,人家很快有人来看房。冯家隔壁一家先前开着一爿豆腐店,攒了些家资,云阳遭遇危机后,一家人往南投奔亲眷去了,留下房子托给了中人。冯家因跟那边关系不错,空着的庭院便拿来放些杂物,还将两家后面共用的空地买来盖了牛棚。
之前逃难用来拉车的马儿也一直拴在牛棚里,每里要废半石的干,只有冯敏跟着冯老三下乡时,偶尔将马儿牵出去跑一会儿,一人一马都觉舒心。其实家里有了牛车,很不必再费事养马,不过冯敏舍不得,才一直留着吃白食,现在隔壁房子卖出去,后面栓的畜生多,夏里泄物不好打理,家里便说要不还是将马儿卖了。
依照冯敏务实的性子,很明白爹娘的想法,也赞同,他们家现在养不起马,就算将来真嫁去方家,恐怕也没有骑马的机会。林大婶比冯家还要会过子,家里养那么多鸡鸭,听说连狗也舍不得养,就为省一口粮食。这马儿是留不住的,冯敏给马儿好好刷了一次澡,嘱咐爹至少别卖给杀马吃肉的,哪怕去拉车驼货呢。
冯老三答应着,牵着打理的干干净净的马儿出门,朱秀儿在后面唤冯敏,“别看了,好歹跟咱们逃了一回难,你爹不会卖给吃马肉的人回来帮我把这柜子劈了烧火,省的占地方。”
从隔壁搬回来不少破旧的木箱木柜,有那腐蚀坏了的,只好当柴烧。冯敏刚找出斧头,冯老三便喜滋滋推门进来了,笑道:“没想有这样的好事,出门就碰到叶中人带人来看房,那赵爷好生阔气,说咱家这马养的很好,正值壮年呢,随手就给我五两银子买下了,叫咱们先帮忙养着,等他家搬进来再做打算。”
朱秀儿一听,从厨房举着菜刀便出来了,急着打听那新来的邻居,是干什么营生的,家里几个女眷。冯老三就跟人打了个照面,哪里知道那么多,两口子猜了一会儿各忙各的去了。
刚过完三月,趁着节的余温,集市又热闹起来,原是消息灵通的商人打听到大汉使团就在不远的关外跟蒙古国谈判缔交,双方都是大量的人马货物,乘这股东风,不少人抓住商机。云阳城比过年还热闹,县令早已得令建造营地,从一月前的工匠费便涨了不少。
冯老三见缝插针,架着牛车前去帮忙拉货,长约几里地的营地建成之后,一些精细活,像是那么多人的饭食、洒扫还得妇女们去收拾才好,冯老三又想法子给朱秀儿报名,连王二妞也给捎带上了。整个云阳因为两国使团的聚集,前所未有的热闹繁荣,冯敏每一在家也听到不少讨论。
今是蒙古国使团到了,那边的人大氅深衣,高大威武,圆帽高髻,听说光是战马便带了四万匹;后儿又是大汉使团做东道宴请,把个后勤部忙的热火朝天。朱秀儿每一回来都快累瘫了,那手在冷水里洗洗涮涮,冻裂了好几道口子,冯敏不准她再去,便拿着娘的牌子跟爹出城去替工。
别说,几万人的大食堂真不好做,尤其是他们这些当地雇来的,只能做粗活重活。冯敏混在其中好几才适应,好在水火不缺,沿着山上下来的小溪,架起了一排锅灶,五个厨房大营彻夜不熄火。冯敏每一随着大批当地人来去,也不用她们排夜班,只有这一,那边散席晚了些,收拾耽搁功夫。
冯敏提着装满脏盘子脏碗的篮子往回走,刚爬上小坡,打头迎面一伙穿着齐整的仆妇,最前面的一个抱着个不大的孩子,擦肩而过的一瞬,对方突然一声‘啊呀’,引起冯敏注意,扭头去看,当即也愣了。
自从来到西北,孩子肠胃便不大好,身上不舒服,大爷又不常在身边,很不好哄,陈妈妈没法子,只能将他抱出来瞧新鲜玩一玩,这已是每的惯例。这会儿刚逛完,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不少当地帮厨的人,陈妈妈也没在意,只是这一个小少爷一直盯着瞧个不停,顺着看过去,心里惊讶极了。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想法,怏怏的小少爷黑溜溜的眼珠一错不错,突然道:“娘!”
陈妈妈带小少爷这么久,光这一声便忍不住心酸了,“这几不舒坦,脾气大着呢,难得看见您,倒安静了。”
“我在这里帮工好几,没见你们出来过。”冯敏有点惊讶也有点无措,忍不住看蔡大宝,那粉嘟嘟的小人儿,也一个劲儿盯着她,甚至歪着头往这边奔。陈妈妈也有意叫母子俩亲热亲热,主动将蔡大宝递出来。
冯敏连忙将篮子放在地上,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沉甸甸暖呼呼的,一股清淡的香气萦绕,一看便知金尊玉贵养着。蔡大宝面对面好奇地瞅冯敏,又用小手摸她下巴,捧她脸。冯敏仿佛做梦,不由自主便跟着陈妈妈一路走到帐篷跟前了。
陈妈妈走在前面捞起帘子,扭头看冯敏立在地下踌躇,仿佛知道她心事,“进来坐坐吧,大爷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第45章 不要见面
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少不得聊一聊彼此的境况。
冯敏怀里团着个软乎乎的小身子,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候还好,想也白想,一旦接触到,对上那漆黑的大眼睛,跟她三份相似的脸蛋,心便软成水了,怎么看都看不够,陈妈妈还在一边讲蔡大宝的趣事,光是凭着想像,就知道这孩子在家里多招人疼。
走的时候他爷爷奶奶两个百忙之中的大家长,亦步亦趋把孙儿送上马车,甚至还安排了两个大夫随行,生怕出一点意外。西北的水土,小孩子有点不服,胃口弱又拉肚子,难受了好几,冯敏一听,摸摸儿子的小脸蛋,便忍不住心疼了。
趁着蔡大宝坐在地上玩玩具没工夫注意到她,她打算回去做点容易克化的食物,将陈妈妈拉到一边说明了。陈妈妈无可无不可,将人送到门口,走了两步忽见人回头,用打商量的语气道:“在这里见到我的事,还请妈妈保密。”
陈妈妈怔忪片刻,回过神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向谁保密?自然只有那个人了,想到这两人的纠葛,之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有一段蜜里调油的子,只是造化弄人;再者主子们之间的事情,没有下人置喙的余地,她的任务就是看好孩子,陈妈妈颔首,“您放心,我不说。”
冯敏回到炊事营,眼见大家都快收拾地差不多,连忙上前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其他人闲下来围在火炉边烤火,嗑着瓜子说闲话,冯敏把小炉子搬出来,摸了两颗土鸡蛋,添上些滚沸后凉下来的水,蒸了一碗嫩嫩的滑滑的鸡蛋,滴几滴香油,撒点葱花;剥一颗嫩苞米,舂碎之后只留甜甜的汁液,烧滚了盛出来,兑上自家养的土蜂蜜,赶在回城之前给那边送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进去,走到外面将篮子交给门首的小丫头,对方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冯敏不便解释,只道:“我跟一道做活的婶子们要回城了,这个劳烦姐姐交给陈妈妈,小少爷兴许能吃点。”想到大户人家的规矩,身上又没有带铜板,幸好临出门往口袋里抓了一把花生糖,一股脑全给了这小丫头,看人进去了,才恋恋不舍回去。
朱秀儿其实身子还可以,往前没吃没喝,更没钱吃药,咳疾拖久了冥顽不愈。自从家里有了银钱,冯敏又从刺史府送了好用的方子出来,这一二年已经很少犯病,不过季节交替的时候需要吃些药温补着,这一次也是仗着身子好,才去帮佣,哪知城外比城内冷多了,身上没犯病,手给冻伤了。
也是富贵病,在家里歇了两,自然就好了,就想着还是跟闺女换回来。吃饭的空挡,朱秀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闺女却心不在焉的,喊好几声才应,朱秀儿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我就说仗着年轻也不能干太多体力活,仔细往后腰疼。明你别去了,还是我去,本来也没几个年轻姑娘去干那厨房的腌臜活计,你还是在家里清清静静地绣花做衣裳,记得多做几双鞋子,不定什么时候方家就来人了。”
说起来,这一双儿女年纪都大了,还是早点定下来,两家都安心。她家里只冯敏一个,那些婚后给亲眷的礼物,可以找娟儿几个表姐妹帮忙,婆婆跟丈夫的怎么也要自己亲手做,显得诚心。冯敏哪还有心思考虑那些,匆匆吃完饭,碗筷也来不及收拾,将家里之前做糕点的材料跟蒸笼都找出来,一副要做零嘴的架势。
朱秀儿奇怪道:“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些精细东西,要想吃,明叫你爹回来时路上买点,禾糖记这几生意可好呢,外乡人聚集,可是富了那些行商的。”朱秀儿羡慕不已。
冯敏将蒸笼都仔细洗一遍,不好告诉娘她遇到大宝了,她本没有打算多纠缠,节外生枝倒不好,随便找个理由敷衍,又跟娘打听怎么治疗水土不服。朱秀儿只记得外头听来的土方子,说是喝一碗撒了泥土的水就好了。冯敏以前就不信各种土方、偏方,涨了见识之后更不信。
大宝才那么小,本来身体就不好,哪敢给他喝脏水?冯敏不以为然哦了一声,低头忙自己的事,朱秀儿一看就知闺女不信,“这又不是我编的,总有人试过之后有用,才会说给别人。你哥哥以前说话结巴,我就照外头的土方子给他喝了几回洗碗水,不就好了?”
冯敏不跟娘争,只循着记忆用鸡蛋面粉蒸了点喧呼呼甜口的方糕,第二到了营地先不忙着做工,找陈妈妈打听大宝吃的怎么样,陈妈妈一见她便笑开了,“难为您,昨晚蒸的鸡蛋羹小少爷很喜欢,一点没剩全吃完了,那甜甜的玉米汁儿也喜欢,今儿还吵着要呢。”
营地修建在山谷下,早晨冷风夹杂着山上的寒气吹下来,刺骨的很呢。冯敏穿着蒙古国那边运过来的褐色对襟长褂,毛茸茸的兔毛圈着脖子,腰肢扎的结实纤细,雪白的脸孔未施粉黛,漆黑的眉眼,嫣红的唇。昨儿晚上陈妈妈没仔细瞧,现下一看,这姑娘怎么就生的这么好呢,都生孩子的人了,还是健腰长腿,鲜艳明媚,活泼泼的生命力。
听她说小少爷吃得好,那放心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连人心都软化了。陈妈妈一早便对这位姨奶奶很有好感的,“您放心吧,小少爷好着呢。”冯敏知道大宝好,从陈妈妈的描述中她就知道,这小家伙在蔡家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那怎么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母子天性,她只是想多看一眼。
可她也一早便明白,孩子不是她的,甚至连认的资格都没有。可那么小小的人儿,真实地被她抱在怀里,软乎乎地喊她娘,再多的心理准备都土崩瓦解了,他还认得她呢,又生着病,怎么能叫人不挂心呢。
只要孩子的身体好起来,不再需要她,她就不去看他了,这样想着,每一回去,冯敏总要绞尽脑汁做些好玩好看的糕点,用的都是老大夫点名养身体的粮食,第二一早悄悄递给陈妈妈。陈妈妈也很有默契,掐着冯敏过来的时间等在门口,一次两次就算了,接连几,蔡玠不得不注意到,依在榻边看着婆子们给儿子穿衣裳,扫见陈妈妈提着小食盒进来,不经意道:“拿着什么?”
陈妈妈将放在身侧的食盒大方拿出来放在桌上,“小少爷胃口不好,我托了当地手艺好的娘子,给做了好克化的吃食,这几多亏了人家,小少爷身上掉的肉肉又养回来了。”
蔡玠道:“我看看。”
陈妈妈只好将盖子打开,一面留意着大爷,希望他别刨根问底。
崭新小巧的漆红雕花食盒,是那种能灌热水或者放碳保温的,隔层上卧着十二个憨态可掬的生肖馒头,凑近了闻,散发着淡淡的羊奶味,却一点也不腥气。这样的糕点比之洛阳城里卖的也不差什么了,又有巧思又费功夫,还迎合了小孩子的好玩心态,府里带出来的这些丫头婆子,伺候用心,谁肯在这大冷天费这心思讨好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少爷?
蔡玠心里存疑,看儿子吃得那么香,突然道:“小少爷喜欢,你把人喊过来当差,我有重谢。”
陈妈妈傻眼,结巴了一下,“啊,哦,人家忙着呢,本地人每天都要回家的,家里也是一堆人跟事,我怕她不肯呢。”
问都没问呢,蔡玠也没戳破,慢条斯理站起来摸了摸儿子嫩滑的小脸蛋,穿上大衣裳出去了。按照惯例,晌午商讨完事情,两国使团是在一起吃饭的,蔡玠这一没久留,悄无声息一个人回到大营后帐,屋里只有两个看门的婆子,沿着外营走了两步,对面小桥上一行人现了踪迹。
就见蔡大宝被一人抱在怀里,而他儿子也展现出了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的乖软姿态,小小的手搂着对方的脖子,胖乎乎的脸蛋靠在那人肩膀上,仿佛一个压扁的馒头。而抱着他儿子的那人,一如从前美丽温柔,也用从未在他面前表现过的柔软表情用脸轻蹭蔡大宝的脸。
蔡玠隐身在帐篷后,视线紧紧盯着那一对母子,脚尖几度转动,到底没有走出去,深吸一口冰肺的空气,冷静下来,转身离开。
这一晚上,蔡玠回来早。蔡大宝刚刚吃了饭,小肚皮吃得圆滚滚的,只穿着两件小衣裳在床铺上滚,身体好了,精神也好了,看见爹爹张开手要抱抱。蔡玠长手一捞,单手将儿子稳稳抱在怀里,从匣子里摸出一块穗子已经断掉的玉佩,吸引住了儿子的视线,“大宝,还记得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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