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这种无意识时,崩溃时,才和以前一样。
他们都永无可能回到从前了。
半晌,陆予那边的房门似乎被敲响了,隐约声音传过听筒这边,他也仿佛反应过来了,短促地说:“有点事,挂了。”
陆吾倚在桌前,室内昏暗,除了他,还有一道悠长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他想了想,拿起听筒,拨出另一个号码,“查一下萨尔维亚这段时间的行踪,对,跟着指挥官的时候也要查。......不行就让蕾西切去找那个谁套话,她不是一向拿手吗?......嗯,那其他人也查查看吧。”
电话拨出又很快挂断,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之中。
陆吾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床上蜷缩的那个人形,望向窗外。
繁华的街道在他眼中一览无余,然而他的脸色却愈发深沉,目光晦涩。
墨菲......你可最好别耍花招。
第40章
冬蝉这次没睡多久,也没做梦,只是安静平和地睡过了这个上午。
就像是电脑被关闭了电源一样,宕机般失去了意识,沉入黑暗里。
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这一点,没人知道她经常会做梦,这是由血脉的能力而来的影响,有时候即使不主动地去预知,她也会在梦中看见未来。
但相对地来说,她的梦由回忆组成更多,虽然没什么特别好的回忆,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多梦一些回忆的部分——至于完全无梦,那简直是奢望——再怎么样,比起预知到悲惨的未来,总是回忆更讨人喜欢一些。
冬蝉只睡了一个上午,出乎预料地,陆吾并不在房间里,只有满满一托盘的食物放在桌上。
加热的小炉里放着清淡的肉粥,小碟里是各种能一口吃下的东西,虽然都只有一口的量,但加在一起也绝对能把她吃撑。
冬蝉能明显感觉到饿,太久没进食的胃部绞来绞去,干涩得生疼。
但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躺着,自虐般感受着那种难以言喻的痛感,发呆地望着窗外。
从天黑到天亮,人潮来来往往,因为临近节日的原因,到处张灯结彩,繁华依旧。
夜晚的街道在彩灯映照下看起来像是流动的银河,冬蝉将额头抵在窗边,慢慢地呵出一口气。
玻璃上浮起一层暧昧的白雾。
陆吾是拿着几封文件袋回来的。
他一进来就把灯打开,刺目灯光照得她不得不转身。
“你没吃东西?”他无视了冬蝉控诉的目光,走到桌子边用手试探了一下碗边的温度,还是热的。“不想吃这个吗?”
“不是。”只是单纯不想吃而已。
但陆吾刻意曲解了她的意思:“嗯,那就起床吃东西吧。”
他不容拒绝地走过来抱起她,用一种哄小孩子一样的宠溺态度,硬是让她坐上了饭桌。
粥还是温热的,陆吾拿起托盘边放着的勺子,哄她吃了两口。
酸软的胃部逐渐接受了食物香气,热乎乎地摊开,冬蝉也从最开始的不情不愿变得能一口口吃下东西了。
陆吾专心地喂了一会儿,又拿起桌面上的文件袋,一只手舀粥喂食,一只手拿起来厚厚的文件看起来。
主要是给冬蝉的工作上的内容,这是陆吾第一次检查给她准备的这些东西,流程都写得很详细,陆吾翻阅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逐渐漫不经心起来。
冬蝉看了一眼,隐约觉得那材料上的字体很熟悉。
就这么片刻的分神,却很快引来了陆吾的催促。
“唔。”他晃了晃勺子,示意她不要停。
吃过饭,陆吾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她问的声音有些呆滞。
陆吾没说话,她接过来翻了几页,上面都是一些关于巴别塔和圣诺城交易的记录,附着详细的说明,甚至把交易款的算法和草稿都用铅笔轻轻写在上面。
冬蝉手指摩挲着纸页,这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就闪过许多利害交易,各自措辞打算,这完全是条件反射,但她最后也只是将纸页放下。
“如果你想接手的话,别馆那边会立刻安排好......”
还没说完,冬蝉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够了。”
“什么?”
“我说…够了。”她注视着陆吾,黑色的瞳孔里几乎没有光,显得迟钝又厌倦。
自己现在又能去哪里呢?
这个世界里还有人类生存的每个角落里,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她,而她愧于去和任何人相处,恐惧每个人的眼睛。
冬蝉愈是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就愈发感到绝望。
假如死亡是最后的得以安宁的手段,而她竟然连这唯一的庇护所都已经失去了。
“你现在如愿了,我也如愿了,那就这样吧。”
“......”
陆吾心中一紧。
......
房间的门大开又关闭,陆吾从房间里走出来,衣衫不整,衬衫皱得不成样子,只是稍微扣住两颗扣子。黑发被他随意地拨弄来,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
一贯温和优雅的男人倚靠在门上,烦躁地拨了敞开的领口,在此刻显得有几分狂野的性感。
消磨了体力后,冬蝉睡得很快,但他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派下去调查的人没什么进展,比起她的另一个队员,萨尔维亚明显口风紧得多,就连其他人也仿佛完全不知情——只是不知道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了。
“啧。”陆吾不爽又烦躁地咋舌。
他靠了一会儿,忍住内心的那种烦躁感,拨通了内线通讯。
“帮我转接蕾西切。”
蕾西切回复得一如既往的快:“局长。”
“给巴别塔的那批货,找个理由拖一拖......”刚说完,他又想起冬蝉现在的样子,心里一窒,又转口:“......药品和防护品的材料还是照常,其他的东西都延后。”
巴别塔的医疗储备从大部队登上地面以来就一直消耗得飞快,短短三年就因为几次大规模的行动而把储备消耗殆尽了。
之前都一直是和别的幸存者城市用食物和武器器械交换,但量也只是维持在堪堪够用的程度。
如果巴别塔还想继续向地面扩张,那么这种东西只会消耗更快。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人类才是最珍贵的稀缺资源,巴别塔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看穿了这件事,掐断补给无异于掐到了巴别塔议会的大动脉上,会逼得他们更早更快地屈服于自己。
陆吾明白这一点。
但这也意味着假如巴别塔还是一意孤行的话,会有更多人死去。
如果冬蝉的愿望是拯救他人,如果她会因这件事而自责愧疚的话......陆吾愿意做出让步。
“是。”蕾西切利落地应下,又有些迟疑地汇报:“局长,指挥官在......在您哪里吗?”
陆吾拨着发尖,漫不经心又暗含不耐地简短回答:“是。”
“呃...是这样的,指挥官的队员和托索尔队长以及他的人一直在问这件事,非要我们给个交代......”蕾西切的声音里少有地显得为难,“我看如果拿不出合理的解释的话,他们不会罢休的。不如让指挥官去......”
陆吾冷嗤一声,打断她:“压住这件事,别让他们闹到我和冬蝉面前来。”
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犹豫和为难,完全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另外,帮我联系墨菲,告诉她我会和她谈谈的。如果她不能给我一份能让我信服的说辞,就别回巴别塔了。”
蕾西切在通讯那头震惊地睁大眼睛,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这样威胁......?
“是......是什么事情?”
陆吾冷笑一声,十足嘲讽和不爽。
“她自己心里清楚。”
屋内忽然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声音十分轻微,但却被一直靠在门上的陆吾敏锐察觉到。
也许是冬蝉醒了。
他出门时,冬蝉还蜷缩在被子里,沾着汗的小脸睡得酡红,柔软而细腻。
陆吾心里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说话声也变得温和。
“嗯,就这样吧。”他挂断通讯,转身。
然而等他大开房门,第一个和他对上视线的却不是冬蝉,而是一双雪白的眼睛。
那眼睛中瞳孔很淡,几乎看不见瞳仁,但又在黑暗中散发诡异光芒。
支离的骨架支愣起一层薄薄的皮,双手双脚都像是蜘蛛一样紧抓着落地窗,攀爬在上面。
它刚才就这么一直盯着冬蝉,皮肤摩擦玻璃窗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吾瞳孔剧震。
是伪神。
第41章
政教厅一向守卫严密,谁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什么会出现在城内,又来到这里的。
它没有盯上任何人,在此之前陆吾都没想到它能这样无声地攀着墙面,爬上了三楼。
陆吾立刻冲上去,将蜷缩在被子里的冬蝉翻过来,搂进怀中。
伪神和陆吾对视了一瞬间,下一秒就像诡异的黑影一般,飞快地沿着墙壁爬开,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如果不是那一眼的对视,简直就像是错觉一般。
......
陆吾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时,刚刚从冬蝉身边急急赶来的陆予看着他。
陆吾摇摇头,烦躁地扯了扯衬衫被扣到最上的两颗扣子。
还是不行。
墨菲只承认自己将五年前初遇时她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了冬蝉,但对于别的事情,还有伪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概表示不知情。
陆予也深深皱眉了,“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陆吾说,“我倒是觉得......她的话未必完全不可信。嗯,还有一件事,她告诉了我“伪神”的来源。”
在沙漠城市时,伪神将手搭在冬蝉肩膀上的那一瞬间,他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像是,并蒂双生般的画面关系。
但陆吾又在瞬间驳回了这个想法。
他查过冬蝉的绝对可靠的资料,他们家只有她一个孩子,没有其他的什么兄弟姐妹,更何况这里是别的世界,在十几亿个世界中的一个最不起眼、行将就木的世界,管理局根本不会有人关注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况且伪神的身体极度扭曲,只剩下雪白又纤瘦的脸颊,甚至连五官都不清楚,就像是个谁都能融合进去的骨头框架,在那一瞬间,两张脸离得这么近的距离下,产生一些相似的错觉也很正常。
直到这次他才感到伪神的背后一定和冬蝉有关,不然为什么在这里,它还是能那么准确无误,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找到她。
墨菲的回答给了他答案。
因为伪神的实验体挑选标准之一,就是和冬蝉相似。
性别、年龄、甚至是长相,都要优先挑取和她类似的。
这些人甚至没有发现她真正的天赋,那在时空里最值得珍贵的,如同暗河中熠熠生辉的宝石的能力,仅仅是因为她天然地对污染度抗干扰度高,就做出了这种事。
这都是他的问题,不该将她交给墨菲,谁能想到当时一腔热忱的不得志的小小调查员,也变成今天老谋深算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的执政官大人呢?
可当时冬蝉的身体修复出了岔子,两人也因为频繁地在时空间来回停留身体支撑不住,再加上将冬蝉引渡到别的世界的事情爆发,被管理局强招回去讯问。
陆吾沉默着望向走廊的尽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陆予“唔”了一声:“我暂时让蕾西切去陪陪她。”
“医生呢?”
“虽然也来了......”陆予说着,面露无奈,“但是完全没用。”
刚刚医生又找他谈了病因相关的事,并且告知他这样不配合的状态是很危险的。
陷入抑郁情绪的人更容易放弃,放弃自己,放弃现实,放弃一切。
“庆典要开始了。”
还有一天时间。
“没关系。”陆吾轻描淡写地拍拍衣角,“一天时间就够了。”
看着听到冬蝉消息而急忙赶来这里的萨尔维亚和安泽,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饱含冷漠,“我今天就能问出来。”
陆予冷淡地颔首。
他身上还佩着长刀,显然刚刚从二厅的防卫部里下来,在快速地过问情况后又得再次出门。
二厅正在紧急寻找那只伪神,但因为临近庆典的缘故,再加上这件事不能声张出去,声音就连搜查也只能小范围地地毯式寻找。
宋城显然又得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好一阵子了。
“那我先出去了。”
“嗯,去吧。”陆吾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先去看看她吧。”
“嗯。”
其实不用他特意说,陆予之所以走这个方向下来,也是为了在出门前再去看看冬蝉怎么样了。
下午,陆吾终于走出会议室,和医生再次谈话过后回到了房间。
他也没太避讳她的病情,随手将诊断书放在桌子上。
冬蝉卧在沙发上,也没和他打声招呼,还是那副恹恹没劲的样子。
抑郁症的躯体化的症状之一就是失去活力,总是感到疲惫,不能动弹。
陆吾主动地倚靠上去,问她:“今天陆予来了?”
冬蝉没回答,有一种你明知故问的眼神看他。
“只是觉得......你能多说两句话就好了。”陆吾对着她笑,“后天是城里的祭典,很热闹,你会喜欢的,我们去观礼吧?”
“难道我在这里,不更符合你的想法吗?”冬蝉反问他。
“不哦。起码我希望你出去玩玩。”陆吾挑起另一个话题,“你的队员今天来找我了,他们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见面呢?”他轻松地笑了笑,“再见不到你,我都怕他们闹起来把教政厅给拆了。”
他当然是在说谎话,虽然萨尔维亚和安泽很着急,但无论如何也有墨菲管着他们,原本陆吾觉得最难缠的那位托索尔队长,也在冬蝉生病后转变了态度,忽然开始沉默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对动作。
“......”
冬蝉一阵沉默。
但好在陆吾亳无障碍地适应了这种沉默,他坐起来,拿过桌子上的那份医生开具的声明。
“今天来的医生有说什么吗?你第一次接触城里的心理医生,有没有......”
他试图通过劝解和诱哄的方式来让她看医生,但冬蝉直接打断了他。
“没有用的。”冬蝉直接拽上了他的衣领,她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低着头,一颗颗地解开扣子。“你今天很久都不在......”她用一种几乎是喃喃自语的气声说,“我那么恨你...那么恨你......你剥夺了我最后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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