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罗孜胸前大敞,陷于四五双讨好伺候的柔荑中,“他可比你们有趣得多。”
“听说他前段时日才去了靳州,昨夜才回。”有殷勤的递上新消息,“世子找他作甚?”
香苑里春色无边,半日后,有人衣冠楚楚出来,指轿往段府而去。
第62章 雪裡針
“筠儿见过大哥,见过兰时表兄。”
段筠今年十岁,着襕衫扎帕头,想是刚从书卷上被人拔下来,清秀小脸神情十分严肃,跟刚刚见过面的夫子如出一辙。
“这小子不知像了谁,整日老气横秋的,没有半点趣味。这次本来要带他下洛临,谁知他自己说怕耽搁课业,不肯去。”段昇玩笑道,伸手给段筠捡下一片掉在肩头的落叶。
段筠这厢见过好,不一会便要作揖告退:“筠儿还有课业未完成,今日事今日毕,就不叨扰两位兄长了。”
段昇揉上他的脸颊,笑骂:“小书呆子。”让他随不远处等候的夫子回去了。
“那一年段筠刚出生,我娘动了念头,还与父亲生了好大的龃龉。”时过境迁,段昇提起来的语气欢快不少,“明明没到表哥你家,倒是和表哥你小时候的性子越来越像,整日抱着书不放。”
虞兰时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垂眸不语。
就在这时管家来通报道:“罗公子到访。”
其实罗孜尚无官身,连州侯也未为他请封世子。但连州侯爱子之名尤为远播,众人包括罗孜自己已然默认世子之位不可能旁落他人,所以见者都如此奉承讨罗孜欢心。
“这位是我的表兄,虞兰时。这位是连州侯世子,罗孜。”
罗孜虽在来前理正了衣冠,但身上厮混久积攒的酒味脂粉味,他自己被淹入味浑然不觉,大老远就冲得人皱眉头。
段昇为二人介绍时,难得地有些心虚。他与这位罗世子算不上交好,实在是裘安城圈子就这么大,宴会上一来二去有些朋友关联,就算熟识了。不知怎的,这位罗世子似是对他青眼有加,好些时候都要拉上他。但这位世子实在过于跋扈沉溺酒色,非同道中人,段昇有心拉开距离,又碍于地位之别,不能过于直白。
这才到今日在虞兰时面前出了不大不小的糗。
希望表哥不会以为他也是这等纨绔,只顾贪图享乐。但晚了,虞兰时行礼后,向段昇看来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与谴责。段昇只得笑笑含混过去。
罗孜揣着一肚子窝囊气,在香阁里没撒干净,正找段昇这个明白人说来着,哪里顾得上瞧他的什么表兄。
他拂袖落座即大骂出声:“老子让个女人下了套了!不就看了她一眼,我那死鬼老子竟然因此骂我,扣我银子,现在那女人还在全城散播谣言,要我身败名裂!”
段昇早前出去也听到些风言风语,心知罗孜这人的眦睚必报,边使小厮过来斟茶,边顺口接道:“世子能有闲心到我这里说话,想必已有报复回去的法子了。”
“我就说段昇你小子机灵,远胜那些巴结我想从我身上掰下点什么好的人。”这话说得罗孜舒心不少,更不吝啬显摆给人看,“本世子当然有法子,我那死鬼爹不是要本世子认错吗,本世子就如了他的愿!我预备大摆筵席,当着全连州有头脸的人面前给那女人,好好道一个歉!”
嘴上说着道歉,他眼里却逞着凶恶,“敢这样下我面子,我就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好好以牙还牙!女人在床上不都得张腿伺候我,等到她雌伏在我身下,必得折磨到她哀哀求饶不可!才不辜负她害我的一番好意!”那场景,光是想象都令他血脉偾张,不可遏止。
几杯茶下肚,冲散了顶脑的酒意怒火,罗孜惬意地目光一别,看到了旁边静坐的虞兰时,看他身上的黛蓝袍衫,与捻落棋子的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你这位表兄好生别致啊。”
不单单是脸,还有周身气质,艳而不妖,冷而不寡,招得人一看再看。即使罗孜不好此着,也晓得将这人放进那等市场,该有多走俏,必定门庭若市。
他扬扇而笑,施恩般道:“倒有几分本世子的风姿。”
闻言段昇心里破骂一句你好大的脸,勉强喝了口茶掩饰,客观道:“平心而论,我表哥哪里及得上世子你,单说这衣裳就逊色许多……”
红紫镶半的衣袍上绣了牡丹蝴蝶,挤挤挨挨,乱花人眼,不想再多看一眼。
“算你识货,这件衣裳可是连州仅此一件的货色。”罗孜颇为自得,继而厌烦地摆摆手,“你也少吹捧我,你整日就差吃斋茹素成个秃头驴了,本世子正好定了座院子,今日你非得和我一道去不可,好好修剪你不合群的枝丫!”随后睇一眼虞兰时,大发慈悲地,“你这位不知哪里来的表兄,留下一人也可怜,就一道去罢。”
那个大染缸子可如何去得,光是里头人嘴上的污言秽语,若是让娘亲知道他带表哥去了那,断断不会轻饶了他!段昇很是犯难,正预备委婉拒绝,就听虞兰时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去。”
指尖按下的棋子咯噔一声,悬起了段昇的心。
罗孜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虞兰时瞥他一眼,说第二遍:“不去。”
这一眼如看灰尘毫不在意,似曾相识,恍然间,竟与昨夜那女人折辱他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教人心头火起。前二十几年他顺风顺水,怎么现在敢给脸色的一个接着一个,凑成堆出现。那女人暂时动不了她,眼前这男的又是怎么回事?
新仇旧怨一叠,罗孜登时就火了:“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本世子的名号,多的是人求着跪着我赏他们一巴掌,那容得了你来我跟前说不是。本世子就不信这个邪了,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去,不然我、本世子就论罪罚你!”
“草民何罪之有?”虞兰时漠然反问,掸袖起身,一双冷目俯视他,“却是世子如今身陷流言蜚语,需得爱惜点羽毛才好。再要传出去你以势欺民,岂不是更叫人非议吗?”
正刺隐痛,罗孜怒红了眼:“你……”
段昇左右不是,忙忙挡在两人之间,面对罗孜道:“世子冷静,世子冷静!我这表兄自幼体弱多病,少有接触人,且不善言辞,有得罪之处我替他向你道个不是……”
罗孜冲着缝隙伸手指骂:“他体弱多病?有病了不起啊,有病就可以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了吗!”
“就是就是,怎可如此放肆,一会我必得好好骂他两句。”段昇艰难圆场,又转头对虞兰时使眼色,“表哥你今天的药不是还没喝吗,大夫交代一旦断药有性命之虞,你赶紧去赶紧去,快去啊!”
他演技太过拙劣,但实在拦得辛苦,虞兰时就着作揖告退,远离这片呛得脑袋疼的地头。
不多时,段昇送完客回来了,在另一个园子里找见虞兰时。
“这就是日后要接管连州的掌权者,真真令人担忧。”段昇连连苦笑,“幸而父亲见惯了官场纷争,不强求我走上仕途,我自可过我的逍遥日子,面上总归要给的,除此外没必要太与他来往。”
“是我语气过冲,连累了你。”郁结在心,又听到那些肮脏事,如此有些反常,虞兰时拧眉问:“他可有再为难你?”
自是有的,还以此要挟要了点东西。段昇可不敢教他这不通人事的表哥知道太多,含混道:“没什么,就是给了一点他要的小东西。”
略过此事,虞兰时问起他心心念念的:“昨日我托你问的事,如何了?”
“这个……”段昇看着他如此心切,如实道,“每日来裘安城的人何其多,招摇过市的亦是不少,我已托了几个门路广的朋友在打听,兴许……”说到这,顺着话头问,“表哥你且与我说说你那位朋友是何等人物,年岁几何?是男是女?做什么行当抑或品级官职?我好缩小了圈子帮你找。”
他问的这些没有一个是能回答的,但不回答,又得找到什么时候,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看着段昇满脸殷勤,虞兰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难道是他一路赶得太急,所以早到了吗?可是他本就晚出发几天,算一算,自那一夜南墙下别过之后,已经快有十日未见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段昇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他一直宅家万事足的表哥,突然生了游玩之兴,扯上他这个地头蛇,乘轿出行。
——
云雪暂歇,长街上覆着薄薄一层软白,教无数鞋履踩来踏去,碾作墙角的滩滩污水,映着红霞昏阳,梁灯斜挂。
小淮站在一处屋檐下,张望着长溜的彩灯被人抬去,从街这头缀着挂到街那头。
蓦地斜刺里伸来只手,拈着一串红通通挂着糖的冰糖葫芦递到眼前,捏着铜板的燕故一环顾几眼,了然解释道:“裘安城这处最好喜庆,谷种惊蛰时节都好个名头作庆,昨日适逢初雪,这两夜大抵也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山楂外的糖衣晶莹脆甜,并着酸果肉一并咬进嘴里,小淮嘎嘣嘎嘣吃得欢快,眉眼弯弯:“应该会很好玩。”
燕故一应着他期待的目光附和一笑,视线转去不远处,向这边招手的今安,他轻声叹:“能玩才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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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出场会知道,在此之前,会有一两个男n帮忙带带线
第63章 月下逢(一)
天边层云上金边将消,城中早早将彩灯挑亮,横贯长街,流光溢彩地蒙上来往人面。
临河流灯的繁华画卷中,燕故一拦不住被放出笼子的泼皮,被小淮扯着袖子往人堆里挤,去找几步开外的今安。
燕故一暗自感叹,真就像一家子出来过节闲逛,而他就是那个操碎心的老母亲。揣着银子结账找零,再左手右手拎着一堆吃了一口就放凉的零嘴和其他小玩意。
梦回几年前在北境带小孩的日子。
忽然一队声势浩大的舞龙队伍从中间游过,带起人群兴奋喧嚷跟随,冲散了他们。
重重人影淹没了那抹红衣,小淮找得心急,举目四顾间,后面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回头望去,对上一张妖异浓色的面具。
圆月似的薄壳,白脸额火,灯火拓出眼尾长长红痕,面具下一对琥珀瞳眸如妖似幻,似笑非笑地看他。
长街上巡个几遭,总能看见这些奇异兽禽的面具,尤以年轻男女中最为盛行,亦步亦趋,欲语还休,欲盖弥彰。
七情六欲借假面藏匿其中。
小淮满眼跃跃欲试,转头扯燕故一要去买。
“这裘安城里的风俗真是特别。”燕故一颇觉有趣,目光在今安面上转了一圈:“你怎么戴了,不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
今安指尖扣在面具上:“挡灾。”
什么灾?
不及问,一下鸣锣惊响,引得众首侧目,望去楼前筑起的高台,颓红重毯上点灯照烟,伶人挥水袖饰一幕醉酒,赢得满堂喝彩。
台上几折倒落的华光,把小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点得眼睛铮亮。
舞袖的伶人身段极佳,腰背塌成一张断弦的弓,又似被看不见的线提悬在离台布三尺处,抬杯的手臂在背后白幕张成孤绝的剪影,勒住了观者的心喉。
酒落杯倾。二胡收弦。伶人在震天的喝彩声中行礼谢幕,从角色中脱离后挺正了肩背,才发现此人身条颇高,竟是个男伶,雕眉裁鬓,做了身姿款款的美娇娥。
只见伶人几趟莲步来回,走至东南台角,向立在前列的今安递出如水的白袖尾。
一扫场下众多趋奉垂涎的目光,唯独她环胸而立,一张妖异狐面刻满无动于衷,激起了台上人从来只被赞美捧起的好胜心。
霎时,起哄声口哨声掀起浪潮,几乎掀翻了这处。
燕故一在后摇头轻笑:“挡不住啊。”
一场初雪,浇得裘安城淋漓挂白,长街人头涌动。
段昇第一百零八次后悔下轿,连带感慨他表哥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策略很有先见之明,他就不适合出来,真的。
在长街头下轿走没到几步,已经不知道有几拨姑娘上来围观,倒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而是谨记礼仪,借着手扇小帕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离着三四步偷看,看了又不走,走了又不远,于是乎挤的人越来越多。
罕见的桃花盛开,一开就开了满树,段昇前头还暗暗窃喜,后来就,木了。
他头一次知道美色是何等厉害的武器,长街上所见畅通,唯独他们两丈内寸步难行。
人越多,虞兰时的脸色越冷,顶着张受人瞩目的脸毫不珍惜,半点笑容都没有,极是暴殄天物。
就这,也退不了世人被美色所折的虚荣心。
忽然间,三步外有位姑娘扭脚跌地,支钗乱摇,哀哀呼唤。段昇是个怜香惜玉的软心肠,忙忙上前伸手欲扶,被避开了——姑娘含羞带怯地望向他身后,段昇顺着回头一瞧,不是他那美貌无双的表哥又能是谁?
段昇一时间扶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朝虞兰时使眼色。
可惜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虞兰时眼睛真就跟瞎了一样,半点看不见顾盼求怜,低也未曾低一下,只问他:“男女授受不亲,你扶了她,是想借此为由日久生情好去她家提亲吗?”
段昇欲伸不伸的手臂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他静了,地上姿态优美的姑娘也静了。
尴尬弥漫,空气凝滞,一声娇斥乍起——“空有皮囊不解风情的狗男人,算我被风迷了眼!”前一刻柔弱跌倒的姑娘啐地一口,麻溜起身走远了。
变脸之快,令段昇望而兴叹,呐呐张口想找回场子:“真是一个唱戏的好苗子。”
虞兰时已越过他向前走,回睇他一眼:“这算得了什么。”
段昇大为震撼。
听说他表哥在洛临城因美色过盛受了许多苦,教人尾随追得落水都算轻的,可见是真事。不然何以这般看破红尘,好似炼了佛心,也算是另一种境界的问道求仙了。
他追上去劝道:“表哥,虽如此可免去许多事端,但你这般做派,未免太不讨姑娘欢心。”
却听前头人漠然口吻:“我何必讨人欢心。”
这……段昇无语凝噎。别人是求也求不来老天爷喂饭,这人是嫌饭太软还要砸碗。人比人,真真是气煞人也。
路是越走越堵,走到哪堵到哪,只得边走边避。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段昇眼疾手快,经过一个小摊上抓了顶帷帽就往虞兰时头上罩。
白色的帷幔垂着薄绢,一路遮到虞兰时肩下。
“我自诩不是风华绝代,也是一表人才,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看我。”段昇不到半个时辰尝遍世间冷暖,简直要潸然泪下,见虞兰时还要掀帽,忙忙阻止,连连作揖:“你老可消停消停,饶过我罢。”
真是伤心伤肺。
都是他这招人又不懂事的表哥惹的祸,说了寻座酒楼雅间坐着喝喝茶观观夜景就是了,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
早知如此,他宁愿留在宅子里数蚊子,也绝不和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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