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还未进入亭榭中,阶上便被寒暄拦下几次。许多人见到旁边面生的虞兰时,颇为惊叹其容姿,待到段昇介绍是来自别州的商贾出身,面上笑意便淡了三分。
客气的还会笑笑:“这样的场合对于虞兄来说,堪比鲤鱼登龙台了,难得的好机缘!”有些厌恶铜臭的直接撂下眼皮,顾忌段昇,也将不与之为伍的意思摆在了面上。
几次三番下来,虞兰时没说什么,段昇咬牙恨恨:“一群捧高踩低的势利眼,表哥,莫与这些人计较。”
虞兰时语声平淡:“我此生与官场无缘。官商隔阂既定,他们看不起我也是自然。”
三言两语把段昇听得心中难受,又无从安慰,暂且随着接迎的侍人步入宴楼。
主楼中庭挑高,气势斐然,各层外廊在头顶上迂回至顶阁,其中金石玉器都道寻常,奇珍异宝不一而足。余晖从四面整墙的门窗棂格透进,浮动弥散,将满目缭乱映得如天上宫阙。
时辰尚早,还未正式开宴,从各处门道进来的客人们被侍人所引,去到了各个游乐场中。乐伶歌舞,曲水流觞,张箭投壶。几座拔地而起的楼阁中,最热闹的当数一处临水设的露天戏台,请了城中风头正盛的伶人,恰拨弦起调。
临湖的窗边,玉筑的扶栏,广袖雅士接踵,或倚或坐,拈酒和着风引的黄梅调。
段昇刚于此地现身,便被熟识高呼拉去。
那厢身段绰约的伶人着薄衣戏服,在数九寒天中唱腔婉转。这厢四面拉幕,贵客们大氅手炉在身,还要数骂一句炉烟呛喉。
席坐此间,在座的要么出身官家,要么自有官位,话里话外离不开经纶济世,绕来绕去便说到了最近裘安城中的风起云涌。
“咱们的这位世子爷真是胆大包天,无官位却敢宴请王侯。历来是高位者施恩,哪来平民越矩?”一个开了头。
“以他的身份自是配不起,但以侯爷之名就又不同了……”另一人附和,“倒不如说人各有命。只要能投个好胎,自身再是窝囊无用,还不是动辄宴请王侯,金银如流水,取之不尽。”
“侯爷之名又如何?”附和中不乏借机踩上一脚的,“那位被宴请的主角可是至今未来,将金贵的世子爷气得在后头砸杯子!”
主角的名号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明了,哄堂笑声中,一杯杯酒盏空了又满,一巡下来,话头点到了中心人物上。
“这位洛临来的贵客,居功至伟,爵位已然封无可封,传言更是貌若仙人,难以描拟。但是你们说说,换作是你们,可敢娶这样的女人?”
哗声四起。
虞兰时收回眺向湖面的目光,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在人群隐隐居上,青袍玉带,年轻俊秀的脸上被酒意熏起陀红。刚刚段昇简略介绍过一遍场中,这位是闵氏主家嫡子,现任州衙吏官,行事不亚于罗孜。
在座众人颇多惊异,又忍不住细思下去——“不敢不敢,连那位世子爷都在她手底下吃了诸多暗亏,其人手段之狠辣,可不是我等凡人能攀扯的?”
“且容貌之说都是传言,舞刀弄枪之辈哪个不是五大三粗,何况……官高一级尚且压死人,若娶了这样一尊大佛,岂非要折了大丈夫的膝骨,定是家无宁日。”
“事无绝对。这样一座直登天际的青云梯,只要踏上去,十年二十年才能挣到的功绩不过触手可及。就算貌若夜叉,品行低下,有一天好事落到头上,你我真能如现在所说,这样矢口否决吗?”
“哈哈,有理有理。虽说世间浮华转瞬过,但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又有谁能拒绝……”
酒气熏陶之下,众人慷慨陈词,唾沫横飞。
突然,一下瓷器碎裂声,当堂炸开,惊停众人。
循声望去,却是人群外沿一个临江而坐的男子,看着面生,正摇头笑得前仆后仰:“可笑之极,实在可笑之极。”
他一身寡淡的云水蓝,几欲与临湖的冰玉相融。墨发半束,泄如长瀑,容色之盛,即使是现在做了大笑不止的这等不雅行为,也教在场众人黯然失色。
有人记起是段昇那位不入流的表兄,怒起而指:“贵人堂前哄笑不止,什么人如此失礼!”
“草民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外来客。”他终于止住了笑声,抬眼环视场中,“只是奇怪,怎么人人看不见自己一身污秽,反倒对着天上明月指手画脚。草民一介平民也知的道理,你们自诩天横贵胄却反倒来招人笑话,岂不可笑?”
一骂就骂了全场,段昇阻止也不及。登时数人拍案怒视,要拿虞兰时是问。
被闵善喝止:“他已把话摆明,你们还要计较,不是丢了自己身份吗?”众人这才愤愤坐下。
方才一句问话激起了这场乱局,中途如愿看了许多热闹,闵善心情甚好,笑眯眯地转头打量虞兰时:“你倒是胆子大。”
“不及诸位。”虞兰时拂袖站起,“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却不敢说出其人一句名号。不过是怕事后被人论罪追究,所以连提都不敢提。草民再是大胆,哪里及得上诸位心思缜密。”
再次被刺,有人脸上挂不住,喝道:“闵大人既饶过你,贱民适可而止!”
“谁给你的胆子!”
“口出狂言!”
声声指骂,喧哗盖过了台上的黄梅调,段昇在后边狂扯他的的袖子,虞兰时冷眼一扫:“我在诸位眼下登不上台面,诸位在定栾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封王侯者,功爵可继。百代千代,传的是她的功绩,承的是她的姓氏,干尔等何事?莫说尔等区区地方官员,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便是你位至一品登上王都庙堂,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掷地有声,全场瞠目结舌。等到反应过来,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已被段昇扯去外头,消失在穿梭的人群里。
“人呢?人呢!我必要把他抓起当众鞭尸!”
“好个段昇的表兄,果真是一家人!”
“段昇算什么?你我联合起来,段家也护他不住——”
——
无人一角。
“表哥啊表哥,你这玩的又是哪一出?虽说那群人不自量力,但定栾王与你非亲非故,你何苦为此和他们结仇?”段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躁,哭笑不得,“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发脾气,但我宁可见不到,你可知场上坐的都有谁?闵善他爹闵阿,是连州都督,还有那……我就应该在你摔杯子的时候就拉你出来,我爹又不在城中,万一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段昇在原地转来转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头一看,却见虞兰时面色不改,更是焦急:“你方才说他们区区地方官员,可你身无官位,二无庇护,他们想碾死你不说是一根指头,十根指头也尽够了,你——”
一声鸣锣,恍若惊雷。
一石惊起千层浪,此间丝竹渺渺,人声喧哗,都被压下。
二人正站在临窗俯瞰,从湖心楼阙直铺而去的石路,如一柄银白长剑劈开镜湖,贯去天际。
又一声鸣锣。
夕阳半陷山岚,一线乌金将山湖割裂,彼端山影巍巍,这端金光漫湖。
长剑尽处,两列银甲骏马从山头阴翳下踏出,踏过明暗一线,踏入金光粼粼的镜湖,风驰电掣往湖心而来。
骏马开道,披甲护旗,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枣红车轿纵行其中。
满湖金色中如一滴鲜艳的血珠,刺入所有追望的目光。
“是谁?”段昇喃喃问,转头看虞兰时。
他在笑。
桃花别霜,唇红齿白。
第72章 勾水月(二)
黛色楼阙,银白镜湖。
被冷铁包围其中的枣红马车踏碎一地金银,马嘶风停后,帘幕跌宕翻卷不止,从内走出一道更为浓郁的朱色。
车马停处离窗台隔了数十玉阶、重叠丈高庭墙,与楼阙中所有观客,仿佛离了天上人间的距离。
他们是俗不可耐的凡尘,她是踏入人间的天上客。
耀眼的朱袍如风中狂蝶,猎猎歇了她一身,起落的翅尾搅起巨大的漩涡,搅进数不尽的注视与惊叹。
长长的红色的冠带乱舞,随她仰头看来,与金辉一道将那张面容,切割出刺眼的艳影。
——
以朱色身影为首的队伍沿着高阶迤行而上,终于被窗下的墙柱挡住,再看不见。
段昇目瞪口呆:“那、那不是……”
逢月庭南墙下的惊鸿一瞥,乱作了他少年初心的一番梦里迷雾,又戛然而止于血亲情分的取舍。却于今日再次出现在面前,尽管距离过远不能辨清十分面容,但也尽够了。
都怪红衣太艳,光线太好,斯人太过引人注目。甚至要恨起自己的眼力看得这么清晰,抓到了一点细思极恐的由头,段昇猛打寒噤:“表哥,她,就是那位定栾王?”
虞兰时的目光久久落在窗外,追着再看不见的人影。
金色的余晖游弋在云水蓝上,游弋在下颌的拐锋处。温暖的色彩盘桓他灼丽眉目,将那一二分冷清显出十分来。
没有回应。
段昇不蠢,相反,氏族官场的利益之交早已将他卷入其中,一点则明:“当时在你院子里看到的就是她,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院子,你这一趟来裘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联想起虞兰时突然下定的裘安之行,入城后说要寻人却不肯透露出半点底细,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起来,将段昇的脑袋和舌头全结成乱麻:“舅舅可知道这件事情?”
虞兰时转过头,望向他,吐字轻慢:“你说呢?”
段昇一怔,顿时明了:“那就是不知道了。也是,若是知道,舅舅如何会放你出来。”
虞之侃向来与官家划线泾渭分明,便是连他段家,也仅仅维持了姻亲两头,不往里再牵连瓜葛。在如今官商勾结成势的世道撇得这样清,无非是择了条明哲保身的路子。
这条路,虞氏走了几辈人。
小官小吏牵扯不大,但那是一州的当权者。只此一提,无需深思,已教人不寒而栗。
“表哥你糊涂了啊,若是舅舅知道你与这等人有关联,怕是……我且听父亲提起几句,她分明就是冲着乱局而来,不会善罢甘休!和这样的人来往,你——不行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段昇说话急急,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住了,嘴唇颤抖:“那么今日你来赴罗孜这场宴会,也是为了她是吗?”
不需要答案,段昇恨不得把前两日的自己乱刀砍死,再不能说出那些令他此时后悔不迭的话。
——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罗孜在那一日突然上门,滔滔不绝的一堆污言秽语。字字句句将刀锋指向,那个当时段昇以为是个不相干的人。
当时听得的两耳热闹,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不相干?就连今日这场宴席的请帖,分明就是递给他二人的催命符。
“表哥你刚刚骂那群人的时候多清醒,怎么到自己头上就不明白了呢!你也说了,连闵善那种身份,给她提鞋尚且不配,你一介平民,无官身无爵位,凭什么跟人家相争相匹配。”段昇心直口快,一心只想将往悬崖下跳的人拉回来,“难道你是要做那等不入流的以色侍人,还是无名无分的外室之流吗?”
他说到自己也糊涂了,全然不管外室这等名头能否安在男子头上,一骨碌就往外倒。
把虞兰时说得连连摇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并非……”
“难道她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你吗?”段昇瞪眼,一下忘了由头,反而恨恨起来,“你不远万里寻她到这里,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你?早在逢月庭中我便看清了,此人天之骄子眼界极高,现在又是位高权重,哪等风月场面没有涉猎过,就是这种人,怎可能剖出真心,她、她不过就是……”
未尽之言被虞兰时睇来的眼神吓退,针刺般扎得段昇牙根疼,他怎就忘了,表哥极厌恶别人说她的一丝半点不是,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余烬仍在后头未消。
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解,用名利场人的薄情寡义,还是用虞氏血亲的苦心……
“她只是在玩弄我。”
骤然听到这句,段昇不可置信望去,正见他自嘲的神色:“可那又如何呢?”
“段昇,如果你能将我拉回头,我会感谢你。”虞兰时正色,山顶那一段仅存的余晖顺势刺向他的眼角,结成了咄咄逼人的一点锋芒,“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将我拉回头?”
——
“父母之命,或许能以我的性命相抵。就如当年姑姑执意嫁与姑父那般,天下父母亲的心肠总归软些,所以才总轻易被不肖子女拿捏。”虞兰时的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天边,话声淡漠,满含令人听闻惊心动魄的意味,“区别就在于,姑姑是外嫁的嫡女,我却是虞氏唯一的继承人。姑姑尚且有任性的余地,而我若罔顾底线,动辄便会殃及满门。”
他看着泯灭于山巅的最后一线金芒,低低笑开:“可我若够狠心,真把整座虞氏拉进权力的陪葬品中,又如何呢?”
段昇已然震惊得无法言语。看着那张如月似玉的面容蒙上夜翳,挑高的灯盏在他身后拉起黑影张狂。
“但我不会的。”他半身阴暗笼罩,笑声不歇,“我怎么会?”
“所以段筠很好,姑父姑姑将你们都养得很好。在我差点死去的那时,姑姑就起了过继的念头,在我命不能续的这些年,这个念头她也从未放下过。这就给了我另一条生路,既能全了我的自私,又能保全虞氏。真有那么一日,我便会自请脱籍——”说到这里,他转身迎上段昇的满目骇然,问他,“我已经想到这里,也全数说给你听。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劝我回头?”
金乌坠亡,黑暗彻底扫尽这片地头。镜湖霜白,楼阙间丝竹渺渺,如波回荡。高高挂起的灯笼明火透进棂格,在云水蓝裳上刻下囚笼的栅影,蔓延上他的颈颊。
一向引以为傲的能言善辩失去,段昇张口几次,只觉口鼻皆被乱荡的寒烈冻住,呼吸困难,不能成句。
窒息的寂静弥漫,好一会儿,才被一声轻叹敲破。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虞兰时低睫掩去眼中所有,复行几步,眺去方才车马停驻的位置,“即使我将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她也不会因此动容。她不会成全我,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你也不用劝我回头。”
段昇便在明火寒风照拂不散的满目漆黑中,听他一字一字给自己定下了结局。
“此趟回洛临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坦白一切,向父亲请罪。”
“哪怕明知后果残酷,我避之不及,同时也求而不得。”
忽然间,风幕狂荡,前头骤起一阵擂鼓,弦转急调,十面埋伏。
虞兰时在窗前回身:“在此之前,段昇,你老实告诉我,罗孜究竟是要在今夜做什么?”
——
酒宴上觥筹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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