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说罢,再不理听者反应如何,虞兰时当即扯起缰绳翻身上马,马儿猝然扬蹄一声长嘶。
他就在淋头的雪雾中褪去这一方窄石罩下的阴影,脱离开这一方挡住敌人耳目的保护区,低声道,“为了这万一,请你一定要带人回来。”
小淮再阻也不及,眼睁睁看那匹马掉头匿进漫天风雪中。很快,数道黑影紧随而上。
没有再去纠结悔恨的时间,竹林中多数追兵都被引去,剩下的零零散散空出大片间隙。生死紧迫间的意气烧红了小淮的双目,内里越是强崩惶然,动作便越轻越静越快,从这片杀机四起的竹林中抽身离去。
城门在望。
第91章 見霧明(四)
寒冬腊月的二更天,通街小巷商铺都歇了晌,烛灯渐熄,偶起几声犬吠,扰人清梦。
从生死搏杀来到安平之地,不过相距数里,遥远得如同两重世界。
气喘吁吁的少年急行过山林荒野,城门在望之际,被一条护城河截断了前路。
士兵每日按时凿冰清流的河堤十分陡深,将巍峨静默的城池拦在彼端。而裘安城门一旦落钥,要等隔日五更后再起,举凡王公者亦不得出入。
小淮站在护城河这端,凝望着不远处青灰大石垒砌的城墙,心里琢磨按自己的轻功,能不能够越过这河去到城墙下喊门。
没试过,但可一试。
大不了就是掉进底下的深河中,爬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若是真在这里等到明日天亮,不说别的,那个狐狸精的尸体就先凉透了。
小淮大喘几气,长途爬涉之下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望着脚底下这条宽达十数丈的河流,在扑面冷风中觉出了刺骨寒意。
他站在原地热了热筋骨,咬牙欲前冲,忽听前方的那扇城门内一阵喧嚷。
有披甲守卫登高站在城头,“开城门——”
一阵声音隔了数尺厚的城墙闷闷地传出来,轰隆隆地似鼓面振动。与此同时,面前如铡刀悬起的巨大吊桥随着机括启动声缓缓往护城河面倒下。
吊桥形成的巨大阴影压上小淮头顶,只等落定连接河岸两端,就可成为他方才怎么也逾越不过去的通天大道。
可宵禁后但凡持令出城,最多是开了侧面小门轻简行事,什么人能在这等时候这般大张旗鼓?
不及多想,吊桥后的那两扇城门在向左右让开,让出里面的冲天火光,人影憧憧。
当前一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立在扬幡长队前,荡起的玄袍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是预备出城的凤应歌一行。
小淮心眼不多,此刻看见这等阵仗也不免迟疑,找了一处暗地躲去窥视,想等人走远再趁吊桥未收前混进去城中。
那一行百来人,步调统一沉稳地踏上吊桥,浩浩荡荡走过,几近走完吊桥时,最前头那匹马忽然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低目一瞥,幽深眸光瞥向小淮藏身的角落。
——
雾明山。
雪花从天而降,在寂静深沉的夜里扑簌落上树枝、肩上、耳边,嘈杂声近又远,覆盖了整座山头,织成无处不在的大网。
山中人被困作深河里的游鱼,不知哪一片柔软的雪花划过,伪装无害,转眼间就会变成血溅三尺的追魂刀。
穿行雪雾中的人不敢再大意,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同伴这样死去。
凌乱的脚印染血在雪地中行出一条血路,沿路倒了数具尸首,一剑穿心,尸首分离,拦腰截断。
残肢零落,满目腥红。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必死前的等待。可怖的下场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步一步倒数着死期,逼得人心防溃散。
剩下的两人运气到筋脉抽痛,终于在一棵树上掉了下来。
终于。
身后那把寒光凛凛的剑也追至余光,二人对视一眼,提剑齐上。
不到片刻,一人捂着喉间断口满手血地抽搐死去,一人被折断手骨踢跪在地上,眼含不甘地就要咬下齿中毒药,被跟上的阿沅卸掉下巴,迅速捆起手脚。
今安垂目看着,长剑上滴下的血珠将地上白雪染透。
失策了。
今夜来到雾明山的人马不止两拨,其中一拨是伪装成连州侯近兵的闵兵,近两百人之数,埋伏在山中各个险峻关卡,刀枪箭矢都改换成了侯府样式。
“闵阿想祸水东引,若真能教本王重伤不治,人证物证俱在,便可判成连州侯的死期。”今安手腕一转将长剑甩净,收剑负于身后,“看来本王指给闵阿的这条路,他当真是满意之至。”
岂止是满意,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全然如她所愿。
不想来了另一只拦路虎。
领队解决了另一拨刺客后赶来会合的第其上前禀道,“属下看见信号弹后即刻上山,半路被一波黑衣人拦住,对方人数与我方持平,却无杀意,只是在山下相斗片刻便退去。属下上山心切,便没有追去。”
“想来就是暗中放冷箭的那批人了。”
阿沅在此时递上拾来的箭簇,玄铁制成的三棱箭头,尾带乌羽,除此外毫无标记物,与另一拨人赫然区别开来。
“或许这两拨人实则是一伙的,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引开注意。”阿沅猜测道。
“若是一伙的,那么方才只有你我小淮三人时,对方人数倍于我方,多好的时机胜算,他们就该抢尽先机一拥而上。”今安目光漠然扫视,“但他们没有,一队上前,另一队却只放了支冷箭便退去。”
阿沅沉吟,“更像是……”
“更像是他们看到了什么超乎预期的事情,无法当场决断,只能回禀等待下一次命令。”
地上血痕尸首拖曳成河,转瞬覆上薄薄霜雪,经此一夜,就会在无人揭露之下掩埋于地,等来年春随复苏展露枯朽。
而山翳日复一日静默,今夜笼罩在她头顶,揽尽云霭苍雪铺陈在眼前,包容一切来客,也包容一切杀机。
“闵家,就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而且这一拨无名刺客意不在本王,或者,不在于拿本王的性命。”
雾明山中各处厮杀声渐渐静下,在第其的领队围剿下,剩余的刺客大部分已经当场身亡,剩下要么苟延残喘,要么便是藏躲起来,观测伺机。
经历战场生死的军队与家养兵,实力天壤之别,也令她折损近五分之一兵士。
今安一开始命令第其领着大部分人围在山下,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将所有的旁观者拦在战局之外,以防泄露今夜秘事。
但原来早有第三者在山中看尽今夜把戏,顺势掀开一点埋在底下不知抵达何处的情报网。
敌在暗我在明,她想无声无息借刀杀人的计划就不该再进行下去了。
真是失策。
又或是意外之喜。
“属下已派人在山中搜寻小淮公子踪迹。”第其继续禀道,难得地有些踟蹰,“暂无收获。”
“本王让他回城求援,想来以他的功夫已经脱身回去了。”这就是另一则失策了,今安有些懊恼,“早知今晚是这种情形,便不该带他出来。”
闻言,阿沅与第其暗中递了个眼色。
众人皆知,卫莽跟养儿子似地养着小淮,教训时候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淮的蛮横性子多半就是被他惯的。燕故一虽然十分嫌弃小淮的脑子,但也早早带他钻研心眼,防止真变成个只知武力的憨憨。王爷看似最严厉最有原则,一旦深究,其实却是最宠的。
看小淮平时最缠着谁就知道了。
绷紧的气氛一松,正此时,第其派出寻人的下属匆匆来报。
那拨无名刺客大半去了山下竹林,形成围堵之势,正围着要下山回城报信的小淮。而寻人队伍太过分散,无法与敌方正面对抗,只能暗中潜随,再调人回禀增援。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今安当先提剑,往山下疾掠而去,路上又是遭遇几波闵兵围堵,当真难缠,抱着必死决心不死不休。
一路边走边杀,时间延误不少,等踏着血路下到山脚,竹林中一派风声鹤唳。
驻守在此的人现身禀报。
“小淮公子半刻前已经脱离包围,出了竹林往城门方向去。”
阿沅第其心气一松,今安仍是蹙着眉心,望向马声嘶鸣不止的竹林深处,“是谁在那?”
“是一擅闯进来的平民,似与小公子是旧识,同行一段后这人掩护了小公子逃跑。”
旧识?没有仇杀都算好,小淮在裘安城能有哪来的旧识?
今安凝思一瞬,语声冷若冰霜,“你们难道是废物不成,还要其他不相干的人豁出命去保护你们的主子?”
那人冷汗淋漓,“属下知罪!那匹马行迹太过诡异,且乱箭齐发,小淮公子长鞭不分敌我,属下们实在靠近不得……请王爷下罚!”
无暇问罪,今安将手中长剑归鞘,转头与阿沅说,“他们意不在杀人,有所顾忌,左不过挟人为质,搅乱局面。三刻钟左右,此处便会有敌方援手到来,你与第其迅速组织剩余人手上山,择一易守难攻之处。小淮会与燕故一过来,今夜大抵要再斗上一斗。”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凤眸敛深,“也或许不会相斗,还未到你死我活之际。”
“暂时。”
一句一句听着,阿沅心里不安渐渐扩大,上前一步,“王爷,那人为救小淮涉险其中,阿沅请命前去救人。”
步履一停,今安转首看来,唇角勾笑,“阿沅真是聪明。”
“但是今夜,裘安城内外目光皆在雾明山中,两方人马以倾巢之力欲置本王于死地。若是本王完好无损回去,后面大戏还怎么唱得起来?”
阿沅亟待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接过递来的缰绳,今安翻身上马,扯缰回转,“将今夜发生所有说给燕故一听,他会明白。本王回来之前,你们一切听命燕故一行事,不得违抗。”
“是。”
——
骏马纵入竹林幽深处,耳边风刃叶涛急掠,天边云霭愈浓,眼前只余最后一点雪色借光。
扯握缰绳的手掌时松时紧,已辨不清前路,任身下马乱行。
血腥味渐重,一点暗红从箭头刺穿的肩头透出,逐渐染透雪青衣裳,被浇头的霜雪冻至无知觉。
身后紧追的人从一开始的有所顾忌,再到确认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不再手软,放出冷箭。
只中了一箭还算幸运。
他不合时宜地想。
但争出的这一时半刻,应该已够人走出去搬救兵了。至于其它,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奔波半宿的马腿终于跑至乏力,在经过一丛断枝时被绊倒摔地,马背上的人也被重重甩落在地。
肩头冻住的箭伤受力猝然又撕裂开,鲜血直淌,剧痛混杂全身,逼得他在昏厥边缘骤醒,咬破唇面,死死忍住呻吟。
数道身影围上来,将他模糊视线中叶隙漏进的最后一点光盖住。
浓郁的,冷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不见日月的冰天雪地,或许便是他的葬身处。
他阖上眸。
长剑出鞘声。
血肉刺穿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浓重的血腥味。
随着不断的重物倒地声,先前被遮挡去的光亮再次一点一点地,重新刺进他半抬的眼睫中,刺痛了眼球。
还是身处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高竹密林中。
有人背光持剑站在一地尸首中,浓阴覆身,大风裹挟发束衣袂狂荡。寥寥几笔落成水墨卷上,一片惊鸿掠影。
她回首,向他望来,向他走来。
“还是你。”
一声笑叹。
“虞兰时。”
第92章 折桂魄(一)
山影树翳构成苍玄二色占据眼前,只有透过叶子罅隙的云月反射上白雪地的微光,隐隐勾勒出她身形。
带笑的嗓音飘近,伴随洒不尽的雪花拥了他一身。
像濒死前的幻境。
无论真假,都是一场极为美妙的眷顾。
雪花一片一片叠上他轻颤的眼睫。
直到那道人影走至面前,那双琥珀瞳眸近在咫尺,微凉手指触上他眉眼,下滑落至他伤口狰狞的肩膀。
虞兰时闷哼一声。
被骤烈的疼痛搅碎了满脑子昏沉。
按痛他伤口的罪魁祸首半点不见内疚,背光下的唇角隐隐勾起,“不要睡着了虞兰时,这种时候一睡,你会再也醒不过来。”
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明明是快晕过去了。
但在晕与不晕之中来回挣扎的人强自忍痛,已然没有辩驳的力气,只能随她摆弄。
今安将人扶起靠树坐着,检查他身上其他伤口。
大多是刮伤摔伤,最重一处,是被箭矢洞穿的血口,卡在右侧肩胛骨间。锋利的凶器在此时也充当了止血布,加之气温太冷,血流凝滞,但一再撕裂下也足以染红他半边肩膀。
寒冷与失血令他遍身凉透,在地上滚了几遭,雪青衣裳上污浊斑驳,有些化成了冰水浸入衣里,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上被冻出了青白色,长睫凝白,桃花眼中瞳色乌沉,里头一向灼丽的光有些散。
“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今安简直匪夷所思,说话同时撕开自己黑衣下裾,撕出布条将他肩上的箭矢固定住,以防在接下来的颠簸中再次撕裂。
“现在拔箭流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忍着点,等到地方再处理伤口。”
迅速将箭矢固定,抽剑砍去前后两端。今安抬头四顾,在几步远发现了被丢落的大氅,过去捡起,折返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他折腾出几分人气,抬眼看她,一瞬不离,“你怎么会来?”
今安手下动作不停,在他喉间绑绳结,轻哼一声,“这话该是我问你。”
话落指尖绳扣一紧,勒上他喉咙又松开,他的面色因这一下活生生呛出了一点红晕。
今安刮刮他颊侧,将微乱的一缕长发收去他背后,眼里带笑,“比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似在戏弄人,但生不出半点怨怪。
压在身上的大氅隔开了寒冷侵袭,还有靠近她就不住鼓噪的心脏,一并将温度重新回流到他身上。
虞兰时垂了垂眼,正要开口,忽被眼前人靠近捂住了嘴,她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有人来了。”
危机远没有终结。
他骑来的那匹马已经累倒在地上喘息,只剩她的坐骑在遍地低头挖雪找草吃,被今安吹哨喊来时还有些不情不愿。
好像就是被他揪疼了好几次鬃毛的那匹。
马儿很记仇,对着虞兰时吹鼻子瞪眼。
将人半搀半抱地扶上马背,今安翻上去坐在他身前,侧头嘱咐,“抱紧我,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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