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要僵成一座雕像,最好没有意识,最好可以随风扬掉。
今安不知他的狼狈心思,只矮身去拿他手上松开的发带,雪青色亮泽的长长一条,与他晾晒在外的衣裳同色,质地极佳精绣银线,与他此时穿的粗布衣完全违和。
就如他一样,大抵也没想过会经此一遭。
体面全无,狼狈全显。
偏偏还是在云泥之比的心上人面前。
正僵持间,头发突然被人触碰,麻意从无知觉的头发丝窜到脊椎,他彻底僵住。
她以指作梳向下理顺他的头发,顺到半腰,几乎没有碰到打结的地方,触感顺滑到像是一汪水流,凉丝丝的。
被手下极佳的触感吸引,今安有些爱不释手地握着多揉了几下,不经意碰到他的耳朵和后颈处。
似摸非摸,若即若离。
摸的人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倒是被摸的人僵直了身板,心窝痒到指节蜷曲也不敢动弹一下。
今安会扎的发式十分有限,可以说没有,常年在外轻简行事,着衣装束都是利落,一头长发经常是高高束成一把就算完事。最多是在必要的隆重时间绾上代表身份的金玉冠。
何况是男子发式,还是帮另一个人束发,手势别扭不说,好不容易系上发带也是松松散散地垮下来。
如是三番,今安突然又找到了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任她拿捏的人乖巧到出奇,被她不小心扯到发根也不吭声,还顺势往被扯的方向靠来,好方便她下手。
今安:……
她停下手。
身前人微微侧头做询问状。
“其实你散着头发也挺好看的。”今安坦然道,绝不承认是自己觉得麻烦和不会束发的缘故。
“是吗?”被夸好看的人抓住了欣喜的重点,唇角翘起,又是迟疑,“可……”成何体统。
“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谁会看你衣着如何鲜亮又如何蓬头垢脸呢?”今安再接再厉地劝。
看他仍是下不定决心,她直接说,“只有我能看到,我又不嫌弃你。”
虞兰时心弦一颤,在这句话中败下阵来。
披头散发的后果就是在拱火烧水时,几缕荡下肩头的长发被火燎到,火苗顺势急窜而上。
亏得今安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将还愣着的人一把扯退,再用袖子扑灭,才没让那把头发全献作篝火的燃料。
被火苗灼烧成焦卷的几缕掺在黑亮长发中,被他顶在头上格格不入地散发着焦味。
看着滑稽至极。
一向心大的始作俑者也沉默了。
今安清咳两声,试图推翻前言,“虽然你散着发也好看,但到底不大实用,还是扎起来罢。”
受害者只会点头,半点不觉得损失一些头发有什么,反倒一脸歉疚,“我的手受了伤实在不济事,只得麻烦你了。”
重担再一次交到今安手上,她苦恼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用了一根发带解决,将他的长发全掖到耳后低低束在后颈,被灼焦的那几缕被今安用匕首割断至耳际,便散在额前。
成事后今安拈着他的下颌左右打量几下。
果然,粗布荆衣不掩绝色,大抵如此。她随手折腾出的发式,他用自己的脸完美地适应了。
今安松了一口气,当下拍板敲定了他后几日的发式。
虞兰时在她面前何尝说过不字,眼里含笑,“好。”
即使她轻描淡写一句说过就走,也足以他摸着垂落肩头的发带笑上许久。
——
打理利落之后,晨曦照到了屋顶上,今安打算循着昨夜的来路去探分明。
昨夜受了伤又发烧的伤患本应留在屋中休养,但伤患不肯独自留下。
拉她袖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要被抛弃了。
虽然打战时也多有伤重的兵士不肯轻易退下前线,但是今安对眼前这人的抗摔打能力的判断,一降再降。
暂且允了他出门走几步。
“那条无名河是逐麓江支流,沿途有渡口,等你稍好些我们上去找找。”今安指着被丛丛高木遮掩的方向给他看。
虞兰时不解,“为何要找渡口?”
“送你回洛临。”
在她话落时他便停下脚步,看着她几步迈向前面,察觉无人跟上时回头问询他,“怎么了?”
他抬手捂上右肩,眼睫低颤,“我现在伤重难行,怕是禁不住裘安到洛临的数日颠簸。”
闻言,今安全无动容,反问,“经不起数日颠簸,便经得起同我一起的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吗?”
他这才惊觉匆促言语的悖论之处,几次张口,无言以对。
今安看出他的犹豫,走回几步,“你与我一同无故失踪,实在惹人注目。不论段风乾是广而告之还是秘而不发,有心人稍一打探便能查出。不如送你回洛临,掩盖掉你失踪一事,避过风头。且渡口大船多随行医者,对你的伤口痊愈也有好处。”
她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再妥当不过,总能在凶恶境地最快抉择出利弊。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可细细回想,从昨夜到今早,流落野外一事对她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他的存在,绊住了她不少脚步。
虞兰时,你真是不长记性。
总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温度,便妄想登天攀月。
但谁能告诉他出路?
低目雪白覆尽,生机全无,他轻声问,“那你呢?”
她无半点迟疑,“我自是留在裘安。”
就此沉默下来。
这阵沉默持续到他返回屋门前,扶帘顿足,忽然开口,“如果没有看到那朵焰火,我现在已经在回洛临的渡船上。”
“焰火?”今安初初有些疑惑,反应过来,一时惊怒,“这就是你踏进那片竹林的缘由?”
他沉默着不辩驳。
“你一无功夫二无随兵。”想起昨夜,她称得上是声严色厉,“你能来做什么?找死吗?”
“确实。”他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下场如何我昨夜也亲身经历了。”
围剿、追杀、中箭。
濒死的无力。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她出现的那一刻。
“但我想着你既是求援,就必是遇上难事,哪怕我一介蜉蝣之力帮不上分毫。”
“我也想见到你。”
话落,他放下手中揪紧的帘布,转身振袖礼下一揖,袖口遮目不敢看她。
“王爷向来功过赏罚分明,草民只有借着引开追兵这一小小功劳,厚颜之下,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在今安满目荒谬中,他顿了一瞬,再无退缩地说出下一句。
“惟愿在草民伤病未愈前,能留在王爷身边。”
第99章 折桂魄(八)
从未有人跟今安讨过这样的恩典。
堪称挟恩图报又于己于人毫无益处的恩典。
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如何回答,看着门帘前拱手垂袖的人,他落在额前的发掩下深黑眉目,瞧不清真章。
姿态极恭敬,极倔强。
就如前言所说,当他唤她王爷,每每隐晦地藏着些地位权势的卑躬,看似卑微,实则强调她的金口玉言,无可反口。
他总是在这样的无要紧处展露些无伤大雅的小小锋芒,今安从不计较,除了今天。
她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不欢而散。
她一走,虞兰时的心便凉下半截,身后帘布摇荡不停,摇起的风灌进破开洞的心口。
方才说的不再是昨夜后他借病宣之于口的戏言,而是他不顾全大局摊开的一己之私。
自私极了。
从茅草屋前走去密林中的一行足印,不过片刻便被渐下渐盛的鹅毛大雪平去了大多痕迹。
或许她再不会回来。
他在说出厚颜求恩典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结果,但比起一再被推开,他宁愿在注定被推开前再试一试。
哪怕还是这个结果。
茅屋内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冷意在屋中四处流窜,将暗木打造成的各样柜架都刮出了不近人情的铁锈色。
不知呆坐了多久。
突然,外头门帘被人掀开,风雪涌入,有人大踏步走进。
虞兰时抬头,眼睁睁看她走来,几点雪粒落在她眉峰,称得琥珀瞳色妖冶。
她手中拿着早上拿出去晾晒的两件衣裳,黑衣雪青揉作一团,将将干透,又被雪浇,扔在他身上。
“把衣服加上去。”今安说,见他还愣着,无奈一叹,伸手揉他寡白的脸颊,“脸都白了,感觉不到冷吗?”
猎户留在这里的粗布做工粗糙,未镶棉布里子,单靠几层衣料勉强御寒,这人又在熄了火的屋子里呆了许久,脸和手摸上去跟冰块似的。
不是不冷,是已经冷到手脚僵硬,觉察不到寒意了。
既然脱了衣服就顺带将昨晚折腾出血但没时间换的伤口再换一换药。
他任由摆弄。
“方才挟恩图报的嚣张劲头哪儿去了。”她在换药间隙不忘睨他一眼。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低,相比起昨晚有些任性的语调,现在全是低落。
今安将他肩上的旧布条解下,清理创口上药,再将他已经撕得不成样的里衣撕开几条,“你一时一个脾气,倒真是教我难以招架。”
他面上一下便涨红,抬手捂上眉眼。
又听她说,“你想留就留罢,不必用到什么恩典。”
虞兰时一怔,放下手,转头看今安,高束的长发因她侧身泼洒在肩头,挠上他的颊侧。
在门帘漏进的一束微光中,今安偏首对上他的视线,“只是生死毋论,不计谁过。若你觉得无妨,就尽管留下罢。”
语气眼神皆是漠然,琥珀眼仁中映出他蓦然迸出惊喜的脸孔。
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惊喜的,争着抢着往鬼门关踏。
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情爱这愚蠢二字吗?
眼下迫在眉睫的困境不容多想,这些琐碎心思转眼被她抛去脑后。
冬日鸟兽绝迹,满目枯败。今安自幼习武技,虽不太惧寒,但体力消耗极大,从昨夜到今天几番波折,晨起不到半日便觉腹中空极。
循路去查猎户在附近早前设下的几个陷阱,要么已被大雪淹没失去功用,要么摔下的动物已经被野兽噬去半边,腐烂冻蛆,全无可用。
转头一瞄,瞄上了旁边细皮嫩肉的病美人。
他方才强跟着她走了一趟,未愈的伤口应是极痛,一声不吭,回来后倚在墙角簇着眉心忍痛。
想来按他执拗不退的性子,这遭罪还要忍上许久。
今安伸脚尖过去踢了踢他靴裤裹着的小腿,突来的异动惹他睁眼,正迎上她面上的戏谑神色。
她说得似真似假,“古语论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能,虞公子,要不你去外面走一遭,捡两只鸟雀来解我此时空腹之苦?”
他现时有些迟钝,听她的话都要反应上两三息,才能意会地忍俊不禁,薄白唇面扯开一线可怜兮兮的艳红,与她开玩笑。
“王爷之能远胜于我,何必舍明珠,就鱼目?”
肩处疼痛消解了其它困乏,虞兰时对于自己是否饿没有什么知觉,玩笑开罢,只心疼地看着她,“很饿吗?”
今安掉回眺望屋外的目光,打了个比喻给他听,“可能你舍下一条胳膊出来,我也是能吃下的。”
不说还好,一说他当即就撸袖子露出胳膊递过来,殷切望她。
那神色,不知道是真能舍身割肉就她,还是吃定了她不敢。
今安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眼前人就能独占一大半。
啪地一下将他手背拍开。
她转身出去,这次两刻未到,湿了半只靴子回来,像刚趟过了哪条未结冰的河。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枯树杈,削尖的两端各刺透了一尾手掌大的鱼,一尾还在抽搐挣动着,血水滴滴答答从外面漏进门前。
很快,她就着外面的雪剖鱼洗干净,将鱼身穿在削净的树枝上拿进来,做了个简易的支撑将鱼架在烧旺的篝火上方。
撩起的火星噼啪跳跃着舔舐上生肉,随着肉色浮白翻卷开始散发出香味。
今安又翻箱倒柜一通,从顶柜上找出一瓶不知放了多久的盐巴,她低头嗅了嗅。
虞兰时坐在旁边,边翻手上穿着鱼在烤的树枝,边有些好奇地凑上前,“盐巴能闻出好坏吗?”
“闻不出,没有味道。”她的语气稀松平常,“盐巴放多久都吃不死人,不担心。”
不知真假的虞兰时:“……”
下一刻她的目光瞥到他手上,眉心一紧,“快翻面,鱼要焦了!”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虞兰时再不敢大意,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生怕再烧焦一点。偶然看见她拿出个铁锅装了点干净的雪,用铁钩挂在支架上,等锅里的雪烧化开,拿匕首切了些鱼腹旁少刺的肉进去。
他问是做什么,被她拿看麻烦精的眼神瞄了一眼。
“鱼腥诱寒,你高烧刚过,本不应该喝这东西。”她顿了顿,不知道在说服谁,“先活命,其它什么都好说。”
说着生死毋论不计谁过的人,总是在固若金汤的盔甲中漏出一两点温柔来。
迷惑他。
今安的手艺不算好,基本到能吃就行毒不死人的程度,放点盐压压鱼腥味就算对得起味蕾了。
问他味道,他赞不绝口。
今安自己尝过后,很是担心他不仅被箭伤了肩膀,还伤了舌头。
——
白日里尚算自在的氛围到了昏阳西斜之时,有些诡异地微妙起来。
今夜的风声比昨夜还猖狂,吹打着屋顶四壁,寒意灌进来,针扎似地疼。
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灌下肚里,好险没有激起高热复发,催了些热量让他不那么难受,但单薄的衣衫被寝到底是难耐。
尤其昨夜他仗着神志不清抱着她过了一夜,互相慰藉的热度在孤寒难支的冬夜,得而复失。
他不敢开口要。
看着屋中那堆篝火渐渐烧黯,又被添柴拱起,往四周涌去一波一波的热意。
看着她赤脚踏在枯草堆上,拉高的裤腿下露出一截精细的踝骨……
虞兰时别开眼。
从她因为抓鱼弄湿了鞋子只能脱掉烘干开始,他便再不敢正眼看她。
逾越礼节的界线。
哪怕她毫不在意。
哪怕他们之前早已做过许多更为亲密的接触。
哪怕那些接触历历在目,在此刻变作烧灼他的心火。
寒冬腊月里,他硬生生在不算暖和的被寝里烧红了耳廓。
惹得旁边人一声惊疑,靠近过来摸他额头,“又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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