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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作者:十鎏【完结+番外】
  “而她是女子,女子无可继。”今安垂眸把玩手中杯盏,道,“从古至今,你何尝见到有哪个女子能称帝?最高不过在汉时,皇帝年幼,汉太后垂帘听政十六载。十六载苦心孤诣,天下早默认是她吕家的。如此,汉太后仍未能真正坐上那把椅子。”
  燕故一抓住另一关键点:“并且凤丹堇在朝无外戚。”
  “是。”说到这里,今安神情有些怅惘,“严家出忠将,到严绍这辈,他父兄族亲战死沙场,母亲早亡,只剩他与一个妹妹。严绍去北境领兵,他妹妹则进了华台宫,成为如今的皇后。”
  “严绍在,凤丹堇绝无可能接下摄政之权。可当时严绍战死,严家只剩下一张空壳子,甚至连可以授爵的严淮都是稚童。一无正名,二无外戚,三要治世之才。数尽皇嗣,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她自请去夷狄和亲,以全社稷安定的当时,早有贤名传播天下。”
  “只是,皇帝低估了她的野心。”
  说到这里,燕故一定定看向坐在案台后的今安。他脸上最后一点犹豫消失,极其笃定地道:“想必王爷你早就知道了。”
  门头席帘短,将窄门切分为上下两半。燕故一坐在未被遮挡的光明处,以长案为界,今安坐在另一头,光与暗纵横密布间。
  今安仰头饮尽杯中茶水,“我到王都的第一夜,见到了凤丹堇。”
  ——
  今安初遇凤丹堇,不是皇五女摄政召诸侯的那一年。是在今安仅仅作为北境将军,封王授爵,第一次踏入王都城的寒冬。
  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号角兵戈与穷困疾苦皆在这里止步。亭台楼阁千千座,沿街而行的灯火丝竹声流成河。北地之上极目远眺,望不见的南天繁华,朝今安迎面淌过。
  第一夜是接军宴。
  对于耽溺文袖软红的王都城而言,十九岁的今安,是刀是剑,是崖上月。甫一登上华台宫宴席,便掠尽满城才子俊杰的风头。女眷推挤在屏风后偷看,今安举杯道谢,倒酒的宫娥红了脸。
  皇帝喝到兴头,哈哈笑着:“若非将军生成女儿身,朕定要将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你。”
  出入御书房与接军宴,只有皇帝的第五女有此尊荣。皇五女在屏风后向今安敬酒,递酒的小内监不小心碰翻了杯,酒水洒上今安袖子。皇帝勃然大怒,小内监磕头哭求恕罪。
  屏风后的皇五女说:“父皇,正是万军来朝仰望君威,莫教这不懂事的奴才搅了父皇雅兴。将军若不嫌弃,请到我殿中更衣。”
  钩戈二字杀伐气重,但因皇五女喜欢,皇帝便寻能工巧匠建起宫殿。皇五女未招驸马未立府,即在华台宫中设钩戈殿。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位公主无比得宠。
  是个麻烦人,今安不想惹麻烦。走个过场在钩戈殿内室站了片刻,袖子湿痕不大,今安打算离开,看都不看旁边摆的新衣。
  凤丹堇走进来,花容金钗俱是耀眼无双,在铜镜中与她对视,道:“将军不喜欢钗裙?”
  今安目光泠泠:“谢过殿下好意。我只是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更不喜欢掉进别人的陷阱。”
  客人径直撕破了接军宴上的小把戏,半点面子都不给。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将军见谅。宴上人多口杂,不宜与将军说话。”
  “我与殿下从前素不相识。”今安与她擦肩,准备离开。
  “舅舅常常跟我说起你。”凤丹堇这句话留住了今安的脚步。
  凤丹堇坐上妆台前的雕花椅,对着镜面扶钗,看今安背影,“他每次回来这里,头发脸上夹着沙粒,一次比一次晒得黑,待不了两天就要走。母后最是挂念他,常在他走了之后要哭上一两回。”顿了顿,她叹气,“这两年母后哭干了泪,想来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镜中的那抹红衣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凤丹堇毫不在意独角戏的唱词无人捧场,继续娓娓道来:“他放不下北境,也放不下母后和我,担心我们在这里受欺负,总是要来看看才安心。他心里惦念的太多,所以格外累。我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凭什么让他如此放不下。我想跟去看看,他说那里遥远荒凉,死太多人,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而你却在那里长大,建功立业。今安,他说你排兵善战,机警无畏,是天生的将领。如果有一天收复北境一统,你一定会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我不服,可在他死去的第二年,在今天我见到你。”
  脚步声近。束起高马尾的红发带垂下一截在乌发中,被人拣起。今安侧目,凤丹堇从她身后绕到身前。发带长度有限,凤丹堇松手,看着那段纤细红色掉去它的主人颈边。而后她抬眸,定在今安脸上逐寸看过去。
  凤丹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赞叹:“你果然是长得这般模样,也如他所愿成为了那片土地的主人,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今安格挡开凤丹堇的手,“殿下不必试探我。”
  摸不到这样美丽的脸,凤丹堇很是惋惜,垂眸揉手腕,“何必试探。因为他再看不到了,这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今安将军。”
  蜿蜒颈边的红发带有多柔软旖旎,它的主人就有多锋利无情。若是手中有剑,凤丹堇毫不怀疑今安会直接抽剑指来,留下些伤口血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仅着华衣佩珠饰的脖颈,暴露在对方冷冽目光的审视之下。
  今安环胸低眉看她,“殿下想□□,满朝文武里喊一嗓子,多的是人前仆后继为你效劳。”
  “我当然不认为三言两语就能取信于你。所以由我来告诉你,那十三封急报去了哪里。”话一出,对方目光霎时结霜,凤丹堇没有一丝退却,“我将一切秘密说给你听,只要你走出钩戈殿往宴席上诉诸于众,明日午时就可以在菜市场捡到我的脑袋。”
  钩戈殿庭中不知不觉飘起雪,渐渐模糊远处金顶飞檐和蓬发酒乐。消磨斗志的极乐地,雪花竟与故乡一样。今安望窗外,再看眼前人,道:“不如说一说殿下今夜的目的。”
  凤丹堇摇头,笑一笑:“今夜不说目的,只说将军你的退路。”
  “父皇爪牙再怎么被酒色磨钝,到底还是江山的主人。远方的敌人他看不清,近处逼到皇座旁的威胁,他看到了你。今安将军,北境会死人,我不能去。但你不知道的是,王都城也会死人,你会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
  “北境已失,将军回不去。上东州与你结恶,鲁番有凤应歌,南蛮远离朝野,早无斗志。唯有逐麓江源起的几座州地,可做将军东山再起的脊梁。”
  “将军不信,不要紧,你随时有反悔的余地。本宫将扫清王都城阻碍,请将军从南城归来。到那时,将军再来履行我们的盟约。”
第150章 見天光(三)
  掌事太监下狱,司礼监清剿。
  刺杀一案时日已久,证据难存,仅凭一个所谓人证的指认难以服众。刑部与大理寺连审数日,不放过任何一点嫌疑,誓要抓出幕后主使。前头陈州官银案未结,再起祸端。刑狱一连数夜火光惨叫蓬发。
  窄道潮湿阴暗,最里头的监牢中一片漆黑。烛台借光照进去,角落草堆上趴着一个犯人。犯人衣裳残破沾满血污,背上无数条血淋淋的伤口交错,底下隐约可见之前捶裂腰骨的狰狞杖痕。
  各种刑罚轮过一遍,撬不开死鸭子的嘴巴。怕真把人弄死断掉线索,上头吩咐今夜暂停审问,令人送来汤药。
  今安敲了敲门栏杆,牢门挂的锁链当啷响。狱卒打开锁,推开牢门。
  地牢没有窗,月光进不来。平日这里的罪犯和沟渠虫鼠共处一室,犯不着浪费灯油。乍一点灯,也扫不尽满室黑暗垢味,勉强照清斑驳的地上墙壁污渍血迹横淌。
  随行狱卒掌着烛台,另一人提着个竹制食盒,里头搁着碗汤药,预备上去逼犯人灌下。
  今安拿过烛台:“都出去。”
  食盒被搁到地上,牢门掩上,脚步声远。
  角落的人细细簌簌地从草堆上爬起来,肢体动作滞涩,单是从趴着到坐起,撑起的手臂摔下三回。他咬牙撑着,缓缓靠上墙壁,长喘出一口气。出口的声也是嘶哑:“奴才实在无法起身行礼,还请王爷见谅。”
  草堆边血痕拖行,烛台移近,照见一截浸血的裤脚。今安停住,放低烛台,隔着几步远看向坐在黑暗里的人。
  论起来,今安与这位掌事太监并无什么深交。
  内监花衣是华台宫殿的影子,主子威势就如头顶的日头。日头在东,影子拔长,日头往西,影子跟着一寸寸矮下消失。影子常年佝腰低头,看不清面孔。唯有爬到昭清殿台阶的那几张,才算被人看进眼里。所以那么多人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去永远悬照的、天底下最灿烂夺目的太阳庇荫之下,求得富贵权力长生。
  宫女尚且有岁数到了出宫待嫁的时候,没了根的内监唯有烂死在宫墙里。现实既定不可移,于是内监之间的等级倾轧更迭愈加残酷。而相比起费大半辈子、鬓角斑驳才爬上位置的其他老太监,禀禄年轻得可怕。
  这么年轻,却学不会谄笑媚颜。懂藏锋,还要爬得这么快。
  从前上下朝迎面,今安心底转过几回念头。彼时她自顾不暇,从未深思。再回王都城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
  在凤丹堇盘根宫闱,手柄无力够到前朝之时,禀禄即是凤丹堇的牵线木偶。
  凤丹堇塑他言行根骨,帮他铲除异己,送他乘上东风。禀禄成了凤丹堇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嘴巴眼睛,进可左右皇帝决断,退可通晓朝野诸事。无路可走时还能作一把刀,出鞘喋血,凤丹堇所指即是他刀尖所向。
  即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要这把刀炼得足够听话足够驯服,秘密便永远都是秘密。
  今安打开地上的食盒盖子,里头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腥苦扑鼻,碗壁冰凉。今安递碗过去:“华台宫里送来的药方,公公喝了好受些。”
  阴影里的人一言不发,接过后半点犹豫也无,径自仰头饮尽。伸出衣袖的手腕连手掌俱是伤痕累累,左手腕骨呈诡异扭曲状垂在一边。
  今安是刑狱常客,一眼瞧出禀禄身上遭了多少罪。
  宦官名头被言官所厌,是一项理所当然的偏见。此番刑部与大理寺点灯熬油酷刑用遍,毫不心慈手软,仍没能从他身上榨出半个字。这样一来,纵然全天下都默认真相是真,没有确凿证据,还权于朝便是空话。朝议言之凿凿,却是竹篮打水一场,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药汁一滴不剩,空碗被扔回食盒。
  今安举着烛台踱步牢门前,这时候想起来,好心好意问:“不怕有毒?”
  “奴才这条命还算值钱,他们现在不敢动。”
  不仅不敢动,还要熬了浓浓的苦药送过来,唯恐他当真死在这里。禀禄靠着沙石松动的墙壁,身上剧痛麻木,鼻腔到肚里灌满冰冷苦味。真的苦,怕是三碗药一碗水的剂量,连周身浓重的血腥味都盖过去了。
  杖刑旧伤未愈,伤上加伤,禀禄如今与瘫了无异。他困坐在黑暗中,恍神间,还在钩戈殿熄灯的夜里。寝帐合拢在不远处,他一直等待着,有时等得到,等不到的时候更多得多。极偶尔极偶尔,里头人拨帐唤他,禀禄。
  亮光抹上眼皮,禀禄睁开眼。
  环视周遭,今夜静得出奇。狱卒往常吃酒闲话的声音没有传过来,邻近一起关人的几间牢房似是空荡荡。
  王侯站在几步开外,顾全禀禄体面,一直没让烛火照清他的狼狈。心善么,或许是有一些的,不多。投去墙上的桀桀阴影,已然昭示出她的恶意:“若是摄政王要你死呢?”
  禀禄沉默几息,道:“殿下不会。”
  今安:“难说,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死人于殿下大计毫无用处。”禀禄这句话说得太急,呛咳出一口血,脏污的前襟更是一塌糊涂。
  今安提灯不动,“急什么。”
  “朝臣言官意欲攻讦殿下已成合围之势,我在今夜死了,是畏罪自杀,是被人灭口。无论哪一条,都将是他们的又一佐证,坐定另有幕后主使的结论。”禀禄抬袖重重抹去下巴血渍,一片殷红,“科举时能观望,大司空倒台直接胁制到他们的利害关系。殿下摄政本就饱受非议,若再被以此大做文章,令他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不说新政,王爷你大费周章提携世家庶出,以此制造他们互殴内乱,也会成为无用功。”
  今安打量着禀禄,像是第一回 见到他,说:“你果然知道的太多。”
  “不止我。王爷素来行事惹眼,饶是知晓后果也不会收敛。否则如何使得百官群起而攻之,斥骂你张狂僭越,功高盖主。弹劾你的奏章堆起多高,多少人明里暗里与你为敌,这般境地持续的下场是什么,王爷不会不知道。”一长段话迫得禀禄胸腔刺痛,他痛得弓腰,喘气如生锈的鼓风箱声杂乱,“当年王爷被迫南下,是殿下冒大不韪往御前进言,力荐靳州作为王爷的贬谪地。王爷南下后的一概猖獗主张,何尝不是殿下在朝前替你从中斡旋。若非如此,早在王爷车轿踏入连州裘安之时,便会教一张圣旨押回。”
  “说起来本王还要感谢你们?”今安语气更冷,“本王没猜错的话,中拓侯谋反证物被发现在我府中,就是你们塞进来的。”
  “中拓侯联合皇嗣逼宫,恰恰暴露了诸侯拥兵的弊端。全天下谁人比定栾王你当时带兵更多,首当其冲,上头早有削去你兵权的打算。功绩兵马救不了你,反而成为罪状,成为帝王的心腹大患。假使没有逼宫一事先牵制住你,下一步就是趁你远离北境孤立无援,将你困杀在王都城之中。”
  禀禄抬起头,污血乱发后双目灼灼,在黑暗中盯向今安,“王爷当时若有选择,是宁可自断双臂,还是被留下挫骨扬灰?”
  今安不言。摇动的火光打上她一侧鼻梁,爬不过去,她另一只眼睛藏在阴影里。
  “殿下殚精竭虑,先于王爷看到了结局。早在你走上这条路之前,已经与你同行。”禀禄咽下喉中腥甜,艰难道,“所以王爷今夜不能杀我。”
  一刹寂静,烛台焰火骤然拔高,墙上蓬长的影子几欲遮蔽整间牢房的光明处。牢房内外万籁俱寂,无人会目睹即将溅落此地的鲜血。
  今安当然起了杀心,今夜来此当然也是为了杀人。肉体凡胎熬不过铁打的刑具,比起活人随时可能引发的变数,还是死人的嘴巴靠谱。不杀人,秘密不会是秘密。杀了人,百官反口撕咬,颠覆战局。今安至此都没有动手,就是在两者之间抉择轻重。
  今安掀袍蹲下,抬灯照眼前这人,露出个笑,道:“一枚弃子,自身难保,理当懂得闭嘴。一味袒护你的殿下,只会让本王记起前耻,何苦来哉?不如你弃暗投明,兴许本王大发慈悲还能给你指一条活路。”
  烛火照清禀禄脸上裂痕斑驳,他眼里烧成灰烬。亮光掉进去,奄奄一息,何其坚定。他道:“王爷今夜岂是来做善事,分明是看我受不受得住严刑拷打,有没有半分泄露大计的可能。我一旦改口反戈,当场便会命丧王爷手下。”
  “我不想死。”禀禄哑了声,“我即便死,也不能死在今夜。”
  牢门叩响,第其走进来。他作狱卒打扮,低声道:“迷药时辰要过,换岗狱卒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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