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里?!”
“跑?说你俩呢,你们跑什么跑——”
第11章
狼狈
周叙活了 26 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晚这般狼狈。
那两道白光扫过来时,他听到程知微对他低吼了一声:“周叙,快跑!”
脚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他撒腿就跑,跑没两步又猛然停下,他伸出手想去拉身后的程知微。
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直接擦身跑到他前面,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眨眼间就冲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狭窄的小巷出来,程知微边跑边对他说:“快去开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认真地服从起了她的指令。
然而,不巧的是,两人还没靠近车子,养老院大门骤然打开。
从里面走出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程知微见状,无奈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为首的男人朝她走近。
“又是你,程知微?”
听他语气,看来是熟人,周叙想。
周叙看向程知微,见她已经缓过气来,站直了身,对那保安笑了笑。
“李叔,今晚您值班啊。”
老李叹了口气,扫了眼程知微,又看向周叙:“你这次还带了人来?”
周叙见她走近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掏出一根,递了过去。
“李叔,抽根华子,特意给您买的,顺便也想过来看您,您就通融一下嘛。”
老李没接烟,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这次真不行,你刚刚跑出来那个小门最近刚装了监控。”
“还是跟我走一趟吧,知微。”老李站直身子,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然我不好跟领导交差啊。”
程知微回过头来,对周叙笑了笑,只是那笑有点牵强和抱歉。
周叙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走!上车!”
程知微速度很快,也就一眨眼功夫,两人朝车的方向猛跑。
“抓住他们!”
老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其余三个保安一下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他俩团团围住。
于是周叙和程知微,就这么被四个保安“押”回了值班室。
深夜 2 点半的值班室,安静得吓人,只听见墙上的钟在响。
程知微坐在周叙前面的椅子上,背对着他。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张组长。”老李对来人打了声招呼,又指了指他俩:“就是他们,偷偷摸摸送吃的。”
老李话音刚落,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程知微的爷爷。
张组长拿了张椅子,让爷爷坐下,严肃的脸上努力扯起一个笑。
“程爷爷,院里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边不让吃外卖,就怕东西不干净。”
“您儿子儿媳送您过来时,再三叮嘱过我们,您现在这样,到时出了事,我们很难解释清楚的。”
程知微看着爷爷,见他乖巧得像个六岁孩童,张组长说什么,他都点头。
“是我不对。”爷爷对张组长笑了笑:“半夜突然嘴馋,就让孙女送点吃的过来,下不为例。”
“这次已经是这月第三次了。”张组长还是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之前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看现在都 2 点半了,我们还要值班,还有很多老人要护理。”
“您真的让我们挺难做的。”张组长缓缓道:“或者我联系一下您家人吧。”
“您不喜欢养老院的饭菜,可能还是让家人接回去比较好。”
张组长说完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程知微知道她正打给她爸妈,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无力感。
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被老师叫过家长,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告状。
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人老了,在世上的日子没那么多了,爷爷就嘴馋,吃一两次,真的有错吗?
程知微伸出手,想去制止,可手刚抬起,对上爷爷双眼。
爷爷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程知微那手又无力地垂下。
“程先生你好,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是有些事想说。”
张组长把今晚的情况言简意赅说了一遍,边说,眼睛边扫过程知微跟周叙。
过了一会儿,张组长把手机递给她:“你爸爸想跟你说几句话。”
程知微接过,打开了扬声器。
“你又想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给我添乱,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你就不能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
寂静的值班室内,只剩下父亲的低吼。
“知微,养老院有养老院的规矩,规矩定下就是为了老人身体好。”
“我跟你妈妈工作到 55 岁,一辈子没休息过几天,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你能不能安生点?”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程知微快速将电话挂断。
所以儿女把老人送到养老院,出了费用就可以不闻不问了么?
这不能,那不行,那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程知微蹙眉想了片刻,然后将手机递给了张组长。
“张组长,养老院的饭菜是为了老人好,可我爷爷就是嘴馋,他一辈子就好口吃的。”
张组长接过手机,面带烦躁,但依然克制地说:“知微,你爷爷岁数大了,高甜高盐高脂肪类的食物,对他身体不好。”
爷爷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小孩,听到这话,才抬起头来。
“张组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可我到了这个岁数,知道自己离黄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我不要多活几年,我只要好吃好喝,美美地过完我这一辈子。”
他说完,看了程知微一眼:“我孙女没做错,错的是我这张嘴。”
“您也别动不动打电话给我儿子,他不会解决问题的,他只会骂我孙女。”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恸:“张组长,您把联系人改为我孙女吧。”
周叙远远的站在一边,他看到程知微红了眼,将头侧过一边,往窗外望出去。
他也听出了,年逢 70 多岁的爷爷,身体皱巴巴的缩成一团,浑然没了先前唱粤剧的昂扬。
然而更让周叙动容的是,他第一次在养老院,感受到了一种尊严被漠视的无力。
人这一生,有尊严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孩童时没有,老年更没有。
程知微转了身,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您把我爷爷联系人改一下吧,改成我的。”
“以后有事,您打给我,爷爷出了任何事,我来负责。”
张组长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凌晨三点过五分了。
她站起身,走到爷爷身边:“老爷子,这您得跟家里人商量好,今天太晚了,您先休息。”
末了,她转身看了一眼程知微,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
程知微知道张组长这是在和稀泥,联系人更改,到底还是要经过她爸妈同意了才行。
她也知道张组长身为养老院的负责人,所言所行,都是为了老人们好。
程知微点了点头:“张组长,您也回去休息吧,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张组长摆了摆手,离开了值班室。
“爷爷,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留下来陪您了。”
程知微弯下身子,柔声对爷爷说:“我送您回房,您早点休息,不饿了吧?”
爷爷站起身,摇了摇头:“吃得饱饱的,吃饱了,被人批斗都开心。”
他看了看程知微,又看了眼张组长离开的方向,最后将目光落在周叙身上。
“周叙。“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周叙忙应声。
“你陪我回房。“爷爷说:“我有话跟你说。”
程知微看向周叙,屋内白灿灿的灯光落下来,周叙也看向她。
两人目光无声的碰在一起,他又快速移开,笑着说:“爷爷,我送您回房。”
这俩人今晚才认识,能有什么话题聊?
程知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犯嘀咕。
……
将近凌晨四点钟,夜色开始渐渐退散,黎明的微光,在东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鱼白。
回程路上,程知微强忍着睡意,跟周叙漫无目的地聊起天来。
她怕他瞌睡,也因为晚上惊心动魄的折腾,她对他深感抱歉。
“我爷爷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周叙全神贯注开着车,闻言扭头看她,笑了笑:“加了微信。”
“就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
当时,回到病房后,爷爷突然拿出手机:“我们先加个微信吧?”
“好。“周叙拿出手机,点开了二维码。
加上好友后,爷爷又问他:“你住穗花巷附近?”
周叙点头。
“本地人吗?”
周叙再次点头。
“很多年之前,那一块还是个村子。“爷爷顿了顿才说:“良涌村。”
“我就是良涌村的。”周叙答。
爷爷眼底一抹讶色略过,许久,他嘀咕了一声:“巧了。”
没等周叙细究,爷爷又道:“其实我是想问问你,你家离穗花巷近,以后能不能……”
“你直接帮我买吃的,让跑腿送过来。”
周叙闻言,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说:“当然可以。”
他又问:“爷爷,这里不是不能让外卖员进来吗?”
“这个简单。“爷爷笑了笑:“我会安排好的,我在这里手眼通天呢。”
“老让我那个孙女过来也不行,从市区过来太远,我总折腾她,她爸妈又骂她。”
“我家孙女,我可得心疼着。”
“对了,这件事,你别告诉她啊。”
……
“嗯,就只加了微信。“周叙轻声说。
程知微有些困意,她打开了车窗,夜风灌进来,带着草木泥土的清香。
她趴在车窗上,抬眼往天上看去,夜空是寂静的蓝,宛如柔软的天鹅绒盖住了阳光灿烂的世界。
今天的夜空,触手可及,它就在程知微一手之遥的地方,星星很少,月光却亮得清白。
“周叙,谢谢你啊。”她轻声说。
周叙侧过头看程知微,她趴在车窗上,风声迎面吹来,拂乱了她一头的长发。
他忽然生出一种寂静的温柔,然后收回目光,静静地往前方看。
“你小时候为什么喜欢那档旅游节目?”静悄悄的车内,周叙忽然低声问起来。
程知微从窗外收回目光,想了想,才说:“小时候,总是想着出去,看更大的世界,那时候就想长大一定要去节目里那些地方看看。”
周叙打了一下方向盘,又问:“那你长大后去了吗?”
“基本都去了,大学去了厦门念,至于其他地方,寒暑假基本都逛完了。”
周叙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低头想事情的程知微:“那假如你策划这档节目,你想做什么?”
程知微笑了笑:“这轮不到我的,这么大的节目,不论是节目策划还是主持人,还是团队人员,局里肯定是配备最有经验的。”
周叙点了点头,笑了笑,才说:“我是说假如呢?”
程知微的视线飘到挡风玻璃外窄窄的一方天空,耳畔有清凉的风涌进来:“我大概,大概就是想做一种有烟火气的旅游。”
“去一个真实的地方,讲最真实的人,说最真实的生活。”
周叙没说话,他见她神色开始困顿起来,轻声说:“累了,就休息吧。”
“你能行吗?”她低沉的声音,被风吹散,若有若无地飘进周叙耳里。
“没事,我一定安安全全把你送回去。”
程知微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麻烦你,能不能把我送到红十字会医院?”
“这个点去医院?”
“林嘉裕住院了。”
“他怎么了?“
“台风那天,肩膀被砸断一根骨头,明天手术。”
第12章
手术
程知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梦漫长得从童年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高三的那个夏天。
最后定格在了奶奶离开,林嘉裕和她并肩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那天,天气闷热潮湿,人像被泡在了热水里,浑身黏糊糊的。
梦里依旧是那一方窄窄的玻璃窗,泛黄的玻璃窗外,旭日东升,磅礴的阳光给世界染上了一片鎏金的颜色。
程知微望着窗外的凤凰木,红色的花,迎着金色的夏风像一串串风车,在茂盛的绿树里,轻快地转啊转。
然后她看到林嘉裕倒影在车窗上的侧脸,苍白的肤色,长长的睫毛,还有刘海轻轻的落下来,在风里摇曳。
最后程知微看到他右耳上带着白色的有线耳机,而白色细线的另一头,在程知微的左耳。
她在梦里轻声笑出来,然后才慢慢听到耳机里响起的歌声。
“(男)将柳荫当作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女)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君共拜相交杯举案。”
……
是那首粤剧《帝女花》,只是那男女对唱的声音,是她爷爷和奶奶。
程知微忽然背脊一凉,打了一个冷颤,从梦里清醒过来。
她抬眼间看到了红十字医院的几个红色大字,然后察觉到身上的温暖。
程知微低头,发现她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身旁低沉的男声响起:“你醒了?”
程知微看向他,晃了晃神,才将自己从黏热的梦里拉回来。见东方既白,这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抱歉地笑笑:“你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熟,住院楼又关门了。”
程知微抿唇,半晌,真诚道:“周叙,昨晚真的特别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她将身上披着的外套叠好,放下,随后推门下车。
程知微走没几步,周叙叫住了她。
她转过身,只见他推开车门下来,又转身从后备箱拿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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