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又哭又笑形同疯魔的样子,姜雪漪出奇的平静。
对赵宛霏,她有恨,有厌,但更多的是觉得可悲。
可悲她在这宫中挣扎沉浮了这么多年,临了了却连当初的自己都不认得自己,被这泼天的权势和彼此倾轧生生淹没了,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正如姜雪漪一般,自入宫以来,她无时无刻都在告诉自己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权势,地位,以保家人安康顺遂。
若一个人想要的太多,则必然会心生怨怼。
有怨就会有恨,人若被怨恨充斥了大脑,只会走向极端。
赵宛霏就是如此。
她想要坐稳中宫之位,想要陛下不偏宠任何一人,想要生下嫡子,想要自己将来生的嫡子能够继任大统,想要赵家千秋万代。
她想要的太多太多,到头来反而失去了最开始就拥有的一切,最后反而是姜雪漪得到了她想要的。
其实她一开始从未肖想过后位。
“说完了吗?”
姜雪漪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本宫还得回勤政殿侍奉笔墨,没时间听你的这些疯话。”
“若你今日只为了说这些,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这些话乱不了本宫的心,更不会影响本宫任何。”
“恐怕你也早忘了,你与本宫之间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许多事若无日积月累,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今日来暮秋宫一趟已经是姜雪漪对她最大的仁慈了,她言尽于此。
后位难坐不假,诸多权衡也不假,可这天下芸芸众生,又有谁容易了?
身居高位,享着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很该知足才是。
若连这点慈悲悯下和清醒明白的心胸都没有,这后位便只能是深深的枷锁。
可只要家人安康,姜雪漪总能觉得知足。
说罢,她搭着段殷凝的手转身欲离,不打算再听赵宛霏说下去。
谁知赵宛霏却安静了下来。
姜雪漪一直走到大门口才觉得不对劲,情不自禁转身看过去,就见她反而含泪笑了起来,通红的眼底满是寂寥和沧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早已迟了。”
“我乃赵氏所出的皇后,这条路即便是错,我也要一路错下去。”
“我赵宛霏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
说罢,她就那么笑着,直直坠入了庭院内的深井中。
第201章 全文完
噗通一声的落水声后, 姜雪漪就那么回望着井口的方向足足在原地愣了许久,半响缓不过神来。
她曾想过如废后那般要强的性子必然不会甘心在暮秋宫了此残生,可要她亲眼看着她穿着一身凤袍含笑坠入井中, 亲手结束自己这尊贵无比又令人唏嘘的一生时, 心中仍然难免惊撼。
人在临死前为了求生的本能都会拼死挣扎,可废后掉入水中却无声无息, 可见她早存了死志,今日盛装打扮,就是为了送她自己一程。
今日若来的不是姜雪漪, 而是陛下, 那陛下就会亲眼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十余年又为他生过两个女儿的女人,在他跟前绝了生机。
如此一来,陛下的心中必然久久难以平静。就算以前再生她的气, 再不满于她的恶毒, 可人之死过往皆消,再回想起的往往是那些好的回忆。
到时候陛下会感慨还是内疚,是唏嘘还是平静, 谁又能预料到呢?若陛下心中哪怕有一丝丝触动,这份触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影响。
废后就算是死,也要为赵氏和二公主创造些好处,更为自己和陛下之间制造了帝后关系中的第一个难题。
可今日来的是姜雪漪,她的所有打算都落空了。
只是看着自己出现之时废后的神色, 就知道她这打算即使空了也不打紧, 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以废后庶人之身活下去了。
废后本就是因罪被废,又是一届庶人之身, 她的死活宫里无人会管。
加之皇后娘娘就在此处,谁敢多管闲事?废后既然心存死志, 皇后也不说救人,那么在无陛下的旨意出来之前,守卫就当不知即可。
晌久后,姜雪漪才紧搭着段殷凝的手腕踏出暮秋宫,眉尖仍心有余悸的紧蹙着:“将她的尸身捞出来放在庭院内,本宫自会去禀告陛下。”
“是。”
段殷凝宽慰道:“废后之语娘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败者的灰心话罢了。”
姜雪漪轻叹一声,仰头看向天际明灿的日光:“我知道。”
“只是看着她临死前的模样还是难免感慨,人命如草芥。多少尊不可言的过往都会在一转眼灰飞烟灭,如今我虽登临后位,看似尊崇无比,可谁又知道我往后的结局该是如何?”
“废后虽做了不少坏事,可当初她封后之日,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皇权之下,谁的荣华富贵都不是永久的,我也只能尽力自保,护全所爱之人而已。”
段殷凝扶着娘娘小心登上凤辇,温声说:“娘娘今日才见了废后自断,心中难免不平静,可您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您始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再说了,您如今儿女双全,陛下又是如此爱重您,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帝后和鸣?往后之路谁都不知道会是如何,可未来都是每一个当下走出来的,娘娘已经稳稳当当地走了五年,将来还会这么走下去十年、五十年的。”
姜雪漪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殷凝,多谢。你总能让我宽心。”
段殷凝轻轻颔首,正欲命人起身回勤政殿,谁知不远处阴凉之处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安静身影,正淡淡的看向这里。
她带着婢女缓缓走至,恭敬地行了礼:“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姜雪漪垂眸看她一眼,温声言:“宁婉仪怎么也在这里?可是想进去看望废后吗?”
“她虽被废,可到底是你堂姐,你放心不下也是人之常情。”
宁婉仪摇摇头,淡淡道:“嫔妾理解她,却不认同她,可怜她,却不亲近她。”
“嫔妾与她姐妹一场,虽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小也不曾有机会亲近。可再怎么说也出自一脉,血脉相连,今日嫔妾来,是想送她一程。”
废后自戕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姜雪漪并未告知宁婉仪,可她却说这样的话,想必是猜出了什么。
到底是姐妹,即使不亲近,宁婉仪也了解她这个堂姐是什么性格,所以才会特意在这个时间点来暮秋宫外等着。
虽不能进去,但尽一份心也是好的,黄泉路下,总不是没人牵挂着她。
姜雪漪轻声说:“若你想进去看看,本宫可以让他们放你进去。”
“她走的安静决绝,这会儿想必已经被打捞上来了。”
宁婉仪再次摇摇头,福身道:“嫔妾多谢娘娘好意。”
“但您宽厚,嫔妾却不能不懂事,人已去,就不必再见了。”
“您和陛下待赵氏宽厚,嫔妾心中感激,今日一过,往后宫中的赵氏女就唯有嫔妾一人,嫔妾自当尽好妃妾之德,尊敬您,听从您。”
姜雪漪抬手示意段殷凝扶她一把,偏头瞧着她:“宁婉仪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不必多礼。”
“本宫并非刻薄之人,也知道你的性子,只要后宫安静祥和,不生风波,后宫姐妹之间又何须彼此倾轧。”
“身处后宫,能和睦相处,安稳度日已是一种福气,算计来算计去太辛苦,不是吗?你是喜静自洽之人,本宫一直明白。”
闻言,宁婉仪就知道皇后不曾因为自己是废后的堂妹而有任何牵连,反而十分宽仁,万分心中感念,她再次福身,泠泠道:“嫔妾深谢皇后娘娘的恩德,日夜不敢忘怀。”
姜雪漪淡淡笑了笑,重新看向正前方,金灿灿的凤首步辇缓缓起身,属于皇后的仪仗逐渐从暮秋宫前的宫道上远去,直到消失在了视线里。
宁婉仪一直跪送到看不见皇后为止,这才站起身子,情不自禁地往暮秋宫方向看去,直到良久的沉默后,才转身离去。
次日陛下传旨出宫,庶人赵氏暴毙于暮秋宫,陛下特恩准她尸身发回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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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转眼到了三个月后,承祚九年八月十五,恰逢中秋,也是大凌新后的封后大典。
因着要给太后冲喜,更是为了稳定民心,此次封后大典格外隆重。
清晨祭祖,昭告四方诸神,凤袍加身,与陛下一道在礼官的主持下举行册封仪式,而后帝后并肩接受各方朝贺,群臣百姓的见礼,然后由陛下亲自为皇后加冕以示爱护,更有繁盛的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夜间。
为了表示新后的仁慈与宽和,陛下更是因她大赦天下,减半百姓三年赋税,收尽民心。
朝野上下无不赞扬新后美德。
而后宫也在新后与杨修媛的管理下安静祥和,少生风波,皇家安宁,子嗣康健,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时至冬日,太后的病情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与世长辞。
陛下悲恸不已,披麻戴孝七日为太后守灵,举国悲戚。
然太后生前下令不得因丧事铺张,因此国葬并未大操大办,皇后也为了给太后祈福,命后宫上下奉行节俭之道,省下的银钱皆充边疆战事,直到国丧三年期满,太后与皇后的节俭之道更加为人称道。
与此同时,大凌与魏国的战事如火如荼,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
然魏国少水贫瘠,粮草不济,本就不如大凌富庶,虽说骑兵强盛,可终究敌不过年复一年的消耗。
如此拉锯三年,最终以大凌全面吞并魏国而告终。
魏国一灭,收付边夷便如摧枯拉朽,承祚十五年,天下大合。
从此世间只有大凌王朝,再无分裂。
承祚十五年元月十五,陛下册三皇子沈嘉宸为皇太子,举国欢庆,帝后携手花车巡游。
是夜,烟花漫天,绚丽如霞。
帝后二人并肩登上摘星楼,于最高处携手看万家灯火,人流如织,一切美好如梦似幻。
看着身侧温柔恬静的姜雪漪,再看着眼下的百姓安乐,太平盛世,沈璋寒凑到耳边,撩起了她鬓旁的碎发:“潋潋,朕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可耳边不停燃放的烟火声让她听不清楚陛下说了什么,只能笑着凑到陛下的耳边大声问,陛下说了什么?潋潋听不见。
沈璋寒笑而不语,反而牵着她的手指向了西巷最繁华的一处店铺。
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那间店铺干净无人,面积不小,像是才盘下来的。
如此热闹富庶的一条街,能有一处空着的店铺可是不容易,是陛下盘下来的?
姜雪漪不解,却笑着回头看向他:“难道陛下也羡慕民间百姓的商贾之道了?莫不是潋潋不做皇后,也来微服私访,当当老板娘。”
沈璋寒牵着她从摘星楼上下来,与她便装更衣,趁夜去了那家被盘下来的店铺。
耳边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尽数远去了,唯有这件铺子安安静静,遗世独立。
他牵着她走进去,为她一一介绍里面的布局,沉沉笑着说:“还记得当年梧州一行,我也和你这般进过一家果子铺。”
“你与那老板娘投契,又有做果子的天赋,看着你当时的眼神,我就想,若你不曾进宫,凭你的手艺会不会也能开这样一家店铺。”
“不图赚钱,只图风雅,若是我路过瞧见,定也去尝尝这玉露仙馐。”
“如今宸儿和灵沁都不小了,天下大定,杨妃管着后宫之余,你若想,也可经手这间铺子试试。”
“后宫常日无趣,朕希望你能觉得陪在朕身边是一件有意思的事,而非枯燥枷锁。”
听着陛下话,姜雪漪忍不住在店里四处转转,眼睛越发亮起来。
“陛下的这份礼,潋潋实在是欢喜极了。”
“这儿可以酿酒,那儿可以搭一个露台……再摆上四时鲜花,店内的桌椅陈设最好都以天然之态,如此才是一方心灵休憩之所。”
“若百姓来尝便以低价售,若达官贵人则以高价售,再将所有收入一并归拢,每逢年节寒冬开设粥棚,如此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她仰头浅笑,眼底灿若繁星:“只是潋潋从未经商,恐怕不过三两年就要亏空了。”
“不过殷凝出宫后和她的夫君也在长安开了一家店铺,生意红火,若让她来参考筹谋,做中间人,大抵也能慢慢做起来。”
沈璋寒看着她的模样,便知道她是打心底喜欢这份礼物。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我只有一个要求。”
姜雪漪扬眸不解:“陛下若要钱,那潋潋是一分也不会给的。”
“我只要你研发的每一个新样,我都是第一个尝到的。”
闻言,姜雪漪弯眸笑起来:“陛下是金主,自然事事都以您为先。”
侧脸贴在陛下胸前,门外盛大的烟花绽放在她美丽的双眼中,姜雪漪一字一句道:“春之花,夏有露,秋上霜,冬日雪。”
“四时之景,与君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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