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原楚聿没忍住抿了下唇,漾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两人选中一艘桨船,林琅意先上船,她习惯用长杆,撑住船体后两步跳上了船,那船底立时轻轻荡漾开几圈涟漪。
原楚聿在她身后,刚预备抬腿,眼前伸过来一只莹白的手。
清脆的声音贯入他的耳朵:“上船要慢点。”
他垂眼盯住这只手,慢慢地覆上去,扶住,掌心微微用力,将她的手完全包进去,然后才上了船。
船身略略摇晃,他的身体也跟着晃动,手心里的那只手反过来用力抓紧他,唯恐他跌倒,一直到他坐下都没有松开。
“别怕。”林琅意让他往船中心坐,自己也跟着站在船心,长杆一抵,船便悠悠地离了岸。
原楚聿身材颀长挺拔,四肢纤长,坐在船上时长腿若是舒展开会占据了不少空间,他便支着腿,也不往周边水域环境观察,只一瞬不瞬地专心瞧着划船的林琅意。
还没划出十几米,他就体贴问道:“你累不累?要不我来?”
林琅意正是一身劲无处抒发的时候,立即摆手表示小菜一碟:“我在水边长大的,我很小就在这种船上跑来跑去瞎玩了,划船我也很在行!”
两人一路避开开放日游客多的片区,往成串的浮标渔网处划过去,她动作熟练,四两拨千斤地随手用长杆挑起一处网兜勾进船里,每两个浮标中间都有七八个河蚌。
她邀请:“来吧,抽奖环节,你自己挑,小tips,要选肥一点的比较好。”
原楚聿挑选了两个,两人又换阵地,越拣越多,林琅意提醒他:“明码标价,小的10元,中等25,大的40元一个,我们按照养殖年限区分水域的……对,你现在捞的都是40的。”
他“嗯”了一声,富贵公子的做派,根本没打算收手,继续大刀阔斧地挑了几个扔进桶里。
林琅意划船的工作也被早早接手,只用坐在船上吹风。
原楚聿膝前平置着船桨,右手手腕轻轻转动拨弄,毫不费力地控制着船速和方向,偶尔用船桨一挑,左手从网兜里拣出几个,还能有闲情逸致跟她闲聊:
“之前被恶意投放病害蚌的事,后续有处理吗?”
林琅意双手托着脸,叹了口气:“报警了呀,警察把人带回去一顿问话,可是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他们投放的,他们只表示自己水域中的珍珠蚌得病了,不承认我们水域中的病害,说是蒸发后降雨这种水循环传染的……胡说八道。”
“放出来了?”
“对,刚放出来没多久,前几天又来上门问我们要不要买下他们的水塘,明里暗里挑衅威胁,价格也谈不拢。”
原楚聿沉吟:“还是要买下比较好,一劳永逸,况且应山湖之后的发展一定翻天覆地,你的养殖塘只会不够用,趁着现在不景气的时候收购最好。”
“是的,可价格实在太离谱。”
原楚聿将船桨放下来,两人已经划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就由着船慢慢地漂着。
他斟酌词句道:“如果他们有求于你们的话,也许就会主动愿意降价了。”
林琅意抬眼望向他。
他依旧是一贯波澜不兴的表情,虹膜上覆盖着一层水面倒映的光,即便如此,瞳仁依旧漆黑。
他温和地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他刚被放出来,应该对你们也很有怨言吧。”
一只灰色的苍鹭忽然“呼啦”一下收了扑腾的翅膀,在船头停了两秒,随机又抖了抖翅膀飞到远处的水面上。
林琅意盯着他的眼睛,心里明镜似的,她说干就干,拿出手机发了几句话过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去。
原楚聿用食指在腿上点了几下,停下,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似的,可是谁都知道在说什么,他建议:“我可以当这个饵料,或者,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林琅意眼睛瞪得滚圆:“怎么能让你上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轻轻敛起睫毛:“那你是找了程砚靳吗?”
“不。”林琅意摇头晃脑着,笑得蔫坏蔫坏的,“我有个绝佳的人选。”
两人将话题停在这里,林琅意见他腿边的水桶里已经是满满当当两桶战利品了,撑杆一转,就要回头。
船身忽然轻轻一晃,脚步踩上去的实感在船上能放大无数倍,她还未回头,把住撑杆的手往下两寸的位置被人握住。
原楚聿就侧身站在她身后,因为单手绕过来搭扶住撑杆,几乎将她半圈在怀里,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碰到她,却似乎哪里都是他的气息。
他眉心微蹙,讨教道:“我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撑杆划船,你能教教我吗?”
两人同站在船的一头,船只微微翘起,林琅意才挪动了一步,手肘就撞到了他的肋骨。
他没有去揉被撞到的胸膛,反而将她的肘部包进掌心,充当着肉垫道:“小心。”
她一站稳,他即刻若无其事地松了手,毫不留念,好像真的只是体贴地怕她重心不稳或者手臂撞疼了。
“没问题呀。”林琅意今日主打一个金主至上,方才看他划桨的姿势就知道他一定是会玩的,心想既然有基础,学会这种撑杆一定也是小菜一碟。
她斗志昂扬地侧开一步,先是面对面地教了一遍,又把撑杆塞进他手心,让他自己感受一下。
她才放开手,原楚聿手上的撑杆就不听使唤,船只摇摇晃晃,开始有原地打转的趋势。
“不是这样的,”林琅意又带着他一起操控撑杆,船只继续往前走了十几米。
“你带着我我才有点感觉,”他面露苦恼,“你一松开手我就又乱了。”
“要不,你方便抓着我的手让我感受一下用力方向和力度吗?”他身上的塑料雨披让他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好像真成了一朵小白花,“我以前看那些教发音吐字的视频,老师会让学生触碰自己的喉结,让学生体会震感。”
“好主意。”林琅意热情地同意了。
她试了试,发现原楚聿肩背宽阔挺拔,她没法站在他背后将手臂越过他教导,便半侧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将手覆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抓紧了,带着他将长杆没入水下,一直触到底,然后轻轻转动手腕,与他一起拨动撑杆。
船只悠悠调转了方向,水面上泛起一层层涟漪,将两人似依偎在一起的倒影剪碎。
她全然投入,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他的怀抱,纤尘不染的皮鞋安静地抵着她的鞋后跟,蛰伏一般,而他靠她很近,阴影笼罩下来,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学了很久,始终差点意思。
林琅意心里嘀咕着原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原楚聿恰到好处地开口自责:“是我先入为主了,总会不自觉地用船桨的老方法用力,所以才学成这样。”
林琅意扭头找补:“没事,这么点时间,你已经学得算快了。”
她这一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完全被他虚虚圈在怀里,咫尺的距离让她扭头时长发都挂了一缕在他胸膛处。
她急忙捋了下头发,可磨擦间头发带了点静电,几番理顺都会往他身上飘去。
原楚聿忽然抬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一缕不听话的乌发,温柔地从上到下梳理了一遍,同时人往后退,离开了她。
他微微地笑着,似乎根本没有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提议:“那我们回岸边去吧?我看看今天能开出什么好东西。”
于是十分钟后,他就被安排着坐在小鸡黄的板凳上无措地现场开蚌。
但很快,他又喜欢上了这个体验。
因为林琅意也搬来了一个小板凳,陪他一起开蚌。
大大小小,圆润或者异形,纯白,橘色,紫金色……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盆中,大珠小珠落玉盘。
“爱迪生可以做耳钉,巴洛克可以做项链。”林琅意边介绍边询问,“你要不要在我们这里加工?”
原楚聿伸手在盆中拨弄了几下,发出像是在沙滩中划拉沙粒的沙沙响声:“有点多,我想等下去买两个成对的玻璃工艺品,把这些珍珠装进去,上面可以插几株仿真花,放在书架上应该会很漂亮。”
好有艺术审美啊!
林琅意点头赞许,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笑了:“那麻烦我们专业的林大小姐帮我把把关,看看这些珍珠中哪颗成色最佳,我想先穿个孔,可以做首饰。”
“只要一颗啊?”林琅意立刻开始挑选,“不过今天你手气不错,高品质的能挑出好几颗。”
原楚聿微微躬着身,两条胳膊随意撑搭在膝头,偏着头细细地看着林琅意挑选珍珠。
他唇边含笑,注视着她的眼神堪称温柔得梦幻,似乎完全陷入了沉醉浮华日光之中。
他说:“嗯,我只要一颗。”
岸边的游客,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起来,铃声是一首英文老歌,慵懒渺远的女声将爱意唱出了粉身碎骨的焚身浪漫,让人想起上世纪的贴满海报的涂鸦敞篷车,英俊高大的青年与红唇热烈的女孩一同逃离,驶向遥远到与天际相连的远方,愿意为爱赴死。
林琅意最后挑出了六七颗品质绝佳的珍珠,实在难以抉择,便将决定权交还给了原楚聿。
他低垂着头,仔细挑选过去,不经意地问她:“你喜欢哪颗?”
林琅意点向了一颗月光白的正圆珍珠,它的形状和色泽都相当顶级,几乎能晕出海水珠一样高贵冷艳的白光。
“其实边上那颗紫色的,哦还有这个茶金色,那颗水滴形的也漂亮……都很好,我选这个纯粹是个人审美和眼缘。”
原楚聿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毫不犹豫地拣出了林琅意选中的月光白珍珠:“那我就要这颗。”
“没问题。”林琅意将这颗珍珠包起来,“打孔之后,你要去选银饰配件吗?做项链还是什么?”
原楚聿摇头:“只要打孔就行了,不用银链。”
“好啊。”
她带着他回到公司一楼助加工的办公室,几台机器都开着,等待加工处理的游客在一旁指挥着想要什么样的成品。
“这么忙啊?”林琅意进门笑嗔了一句。
员工百忙之中回答她:“因为今天泰弥港那儿的夜市一条街开庙会,好多情侣晚上要去那里约会,连带着我们这儿生意也好了。”
“哦,难怪。”
林琅意自己开了一台机器,将珍珠洗净并处理好,按照原楚聿的要求完美地打了直径偏大的孔后装入塑封袋交给他。
原楚聿仔细地放进了口袋中,再抬起头时问道:“剩下的珍珠我想放入玻璃瓶中……这里附近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吗?”
林琅意想了一会儿,为难道:“我们这里只有银饰啊,18k金链,镀金链这种……倒是没有玻璃工艺品。”
那边员工一边忙着操控机器一边远远回答:“那去夜市啊,夜市到处都是这种小摊和小店,随便挑。”
林琅意恍然大悟,用力一拍手,立刻转头询问原楚聿的意思。
他似乎也挺惊喜,笑起来时眼下微微挤出一点卧蚕,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加迷人。
“我不太熟悉这边,你能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第23章
原楚聿这一句想去夜市将晚上的计划也更改了。
原定是午饭和晚饭都由林廖远等人陪着应元团队喝酒谈事, 但是原楚聿只应了中午那餐饭,说晚上想去市场走一圈,就不叨扰了。
中午那顿饭林琅意吃的比较快速, 她酒量不行, 项目经理吴凌客气地来倒酒时林琅意将手掌盖在杯子上,笑着摇头:“我不会, 只能派出我哥和我爸来代理人战争了。”
吴凌想劝, 他知道整个项目一直是由林琅意在负责对接,自然要敬准目标, 可原楚聿适时拦了一下:“吴凌,不要劝女士的酒。”
他带队时纪律严, 底下人也听话, 吴凌立刻转了话术以茶代酒,不再苛求。
林琅意不喝酒,那自然吃得快,她坐了一会儿,见气氛正盛, 多一个她不多, 少一个她不少, 就借口去看看菜从包间里溜走,返回了养殖塘对游客开放的片区。
天气渐渐热起来,游船捞蚌的游客数量逐日增加, 她早早就要求加强水上安全设施的检查和船只的定期核检, 也增加了巡河的频次。
她随便开着一辆年份久远的普通黑色轿车巡了一圈,开到应山湖东南角的偏僻地时碰上了一位清洁工婆婆正在垃圾桶旁翻空矿泉水瓶。
正是下午两点左右, 太阳毒辣,从头顶晒下来一点遮蔽都没有。
“文婆婆。”林琅意立刻停下来, 她降下车窗,看到婆婆眉心都沁出了汗,立刻拆了一包纸巾递过去,“好热,您还忙着呢?”
“哎,快好了,这几天你们这里人多奥,瓶子多。”文婆婆说起收获颇丰就欣慰地笑起来,眼角都挤出皱纹。
她熟练地将矿泉水瓶中的剩余水倒进绿化中,然后将瓶子扔到地上,脚一踩压扁,挤出空气后拧上瓶盖放进她脚边的大塑料袋。
林琅意车上也有几瓶矿泉水,她先是将自己那半瓶“吨吨”灌完,下了车学着婆婆的样子踩扁拧好放进塑料袋,然后又取了两瓶新的矿泉水递过去:“婆婆,天热多喝水。”
“哎呦,我有,我有!”文婆婆连忙抽出自己磨出白纹的深绿色杯子,里面还有小半杯,“我每天都自己灌来的。”
“这么点够喝什么。”林琅意直接将矿泉水塞进婆婆手里,婆婆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一边笑叹。
“您拿着吧,这几天游客多,您忙坏了吧?”
“还好,现在年轻人,大学生,道德好,素质高啦,都扔在垃圾桶里,乱扔的还是年纪大的多呦。”文婆婆想起什么,忿忿,“我接我孙女放学,那都是年纪大的骑着电瓶车乱开,年纪轻的,哎呦,反而都规矩的。”
闲聊了几句,文婆婆往旁边张望了几下,放低了声音,悄悄道:“意意啊,我听村里说,你们家是不是跟那边的,祖东运他们兄弟俩有矛盾啊?我刚看见他们俩从村委那儿出来,吵吵闹闹的。”
“听着好像是想让村长他们也给你们施施压,趁早把他们那百来亩塘转给你们,村长直接拿着扫把把他们骂出来了。”
林琅意随意笑了笑:“嗯,是有点小摩擦。”
正窃窃私语着,远方猝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滴滴叭叭的像是有狂躁症。
林琅意立时直起腰往声源望去,看到一辆黑色的大奔SUV,驾驶位上窗户大开,一只夹着烟的手搭在外面,指甲上都被烟熏成了焦黄色。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驾驶位的祖东运伸出大半个脑袋,猛地吸了口烟,咧开嘴冲林琅意这厢吐了口烟圈:“哦呦,林大小姐,我说什么车堵在路上,怎么是这么一辆破车啊,你的卡宴呢?”
他笑起来时门牙也是发着黄黑的:“不会是都卖了,用在给珍珠蚌治病去了吧?”
副驾驶门打开,大腹便便的祖昌福从车座上挪下来,提了提肥硕的裤子和那显眼的鳄鱼皮带,立刻在脚脖子上露出一截发黄的白袜子,他也不看人,径直走进路旁边的山林里撒野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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