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语,道尽了他人一生的悲戚。
眼前好似漫过边关的战火,有断剑,折戟,还有将军挣扎的残影……
昔日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威震四海,竟是赴死于一场自己人的阴谋算计。
怨吗?
血染沙场数十载,化不开帝王的猜疑,剖心悬胆以示忠,换来魂断帝王局。
他一下跌坐在地,双目垂泪,不断用力喘息。
他明知君心似刃,可还是义无反顾入局,以死为侯府满门换来喘息。
那局死棋,他在落子,而他在求存啊!
闻言,盛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案,抬眸看着窗外,眼中盈满如晦风雨,好似在思索怎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略带惋惜的声音才缓缓落在殿中。
“叶政陵啊,浮舟沧海,立马昆山,少年的傲气好似能冲破九霄,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因为他就是传奇,他就是真正的兵主临世。
十四岁与北幽一战,挽弓射下北幽天子,一战便让他四海闻名,少年意气张扬又热烈,惹的无数人青睐追逐。
而这不是他最让人信服的一点,而是他不仅能横刀百战,他还有情有义,遇不平便拔剑,遇孤弱便撑伞,立志要平天下不平之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随后又缓缓开口,眸光晦暗幽深。
“人这一生,有勇便会短谋,有权便会失义,很少有像他那样的,不仅担起了一个‘勇’字,还担起了一个‘义’字。
热烈,张扬,恣意,耀眼,侠气,又战力无双,谁人不愿追逐那样的人?
后来果真如此,宣远将军的名字响彻四海,人人赞扬他的仁义之师,定安侯府也因他被带上了另一个高度,让所有人包括天子都难以触及的高度。”
窗外风雨打残叶,殿中烛泪叹英豪。
几缕暗香被冷风吹偏,歪歪斜斜的向着远处飘去,搅动着殿中陡然到来的静谧。
萧如晔指尖微动,抬头望着上位,喃喃开口。
“功高盖主,所以……他就该死?”
闻言,盛帝垂眸看他一眼,眸光冷寂。
“他那样的人,转移了天子的民望,自古以来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反,要么死。
更何况定安侯府早就被皇室忌惮,岂容他们一直独大下去,定安侯府与他,朕都不能留,而首先必除的,便是他。
可他太机警了,朕刚要对他出手,他便有所察觉,立刻激流勇退,朕未能夺了他的命,却夺了他的兵权。”
萧如晔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只知宣远将军曾在风头正盛的时候主动交了兵权,却不知这背后原来如此刀锋汹涌。
多年以来,王朝一直风平浪静,原来每一片平静的湖下,都藏着万千心机。
“你是如何夺了他的兵权?”
“你可听过怀远军的传闻?”
萧如晔指尖一缩,长睫轻颤,喃喃开口。
“传闻,宣远将军养了一支私兵,亡于长广之役,他们就叫怀远军。”
盛帝大笑一声,威严冷厉的眼眸轻挑,缓缓启唇。
“怀远军,不过是朕让人传出来的幌子,目的便是想借此将他拉下马,让所有人都认为,宣远将军豢养私兵,私立军号,穷兵黩武,疑似想反。
他若背下了这反贼的名声,朕要杀他,亡尽侯府,不过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盛帝顿时冷笑一声,抬手拍在桌案上,音色桀然。
“可他,竟在刚起风声之时,迅速交出了所有兵权,不给自己留一兵一卒,此等做法,顿时让许多人息了声,反贼的名头终究未能落在他的头上,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盛帝目光幽暗,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厉声开口。
“原本那怀远军不过是个虚声,是朕用来杀叶政陵的幌子,可朕没想到,最后竟然变成了真的。
他上交的兵马之中有一支十万人的大军,勇猛非凡,百战不殆,对叶政陵忠心耿耿,并不完全忠于皇室。
猛虎若不能被驯服,终会养虎为患,他们不能完全为朕所用,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长广一役,朕将他们交到其他将领手中,让他们去冲锋陷阵,让身后城门大关,想让他们彻底淹没在那场战火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阵惊雷猛然劈开天际,映白了万重宫门。
萧如晔瞳孔一缩,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忍不住的大喊。
“那是你的子民!他们为你冲锋陷阵,你却在朝堂做那杀人的鬼,就因一时的猜忌,便要断送十万条性命,人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是草芥吗!”
他怎么能装的那么像,数十载看不清他的面目,人人敬以明君之名!
他人步步黄泉,他借此步步高升,只手遮天夺下万载功名。
太讽刺了!简直太讽刺!
盛帝冷眼看着他的崩溃,好似在看一条搁浅在岸的鱼,音色寒凉。
“为君者,怀慈悲心肠,行霹雳手段,心慈手软之人,掌不了大权,带不来盛世。”
随后他又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浅呷一口,眸光幽寂,缓声开口。
“你真以为,叶政陵就那点手段,能放任朕杀他的人?”
萧如晔桃花眼一颤,艰难的抬头看着他,指尖紧紧攥着袖摆。
“那十万人,被他救走了?”
盛帝指尖摩擦着茶盏外壁,音色寂然。
“不知,但长广一役,战况太过蹊跷,全城守军无一生还,真的就没有一个人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就连朕派去的探子都销声匿迹了,死的太过干净,反而让朕觉得是想掩盖什么。”
“你是觉得宣远将军在借死掩盖那十万人生,那十万大军没死,反而就此成了真正的怀远军。”
“不错,若真是那样,足够让朕惊惶一场,因此,朕特意放出怀远军还活着的消息,让天下人去找。
朕倒要看看,那些想将其收编号令的人能不能替朕将人找出来,那怀远军到底存不存在。”
“那现在可有他们的消息?”
“并无,可朕就觉得,他们还在。”
第335章 本就无解
“也就是那一役,彻底惊动了叶政陵,让他看清了朕对侯府的态度。
至此,朕与他的交锋,才正式开始。
此后三年,朕与他各执一子,共下一盘生死局,他步步求存,朕步步紧逼,像是风平浪静的角斗场,风暴蓄起了一次又一次。
他早已进退维谷,兵权已交,战袍已去,定安侯府毫无反抗余地。
一旦他向侯府坦露君心不良,那么他连最后与朕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了,等来的只有铺天盖地的杀机与灭门惨案。
所以他隐下风暴,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数载,想方设法为整个侯府求个善了。”
“啪嗒”一声,盛帝抬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
抬眸看着檐雨下垂成帘,眸光深沉悠远,好似陷在一场昔日的回忆中。
“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他暗暗思退,定安侯府先是退了一个将军,后来又退了一个尚书令,最后只剩一个叶政堂还在朝中撑着侯府百年基业。
朕眼看着他们将要从朝堂漩涡中退出去,若真叫他们隐退成功,朕将不好再找借口铲除他们,因此,便有了后来叶政陵独守孤城那一幕。”
殿外天光全被大雨掩埋,阴仄逼人,寒意四起,像是怎么都等不来一场空晴。
裴朝深深陷在昏暗的角落中,暗青色的袖摆随风招展,全身上下泛起凉意。
十指紧紧攥着袖摆,清浅的双眸逐渐发红,指节用力到泛白。
所以,他们当时深陷战火,哀鸿绝望一场,久等援军不至,是他……刻意为之。
耳边响起一阵肆意无比的大笑,只听一道假意十足的哀叹缓缓落下。
“晔儿不用这么看着朕,自古成王败寇罢了,当年叶政陵的最后一战,他明知一去不回,可他还是去了,毕竟,君命难违啊。”
萧如晔死死压着满腔的怒火,双目赤红,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的愤怒。
“他视死如归,明知一去不回,可他还是去了,就这样都不能让你有一丝动容,信他忠心可表?”
盛帝低头笑了起来,再抬头时,目光冷寂幽深,语调凉薄至极。
“那个时候,朕已经不在乎他有没有忠心,朕只在乎,朕与他的那盘生死局,谁能赢到最后。
当年他带着不熟的军队奔赴边关,要说他那时没有反的心思,朕一万个不信。
可朕就怕他不反,朕想用那场战火看看怀远军到底存不存在,还想用那场战乱将定安侯府一网打尽。
所以,在那场与北幽的对战中,至始至终,都没有援军。
他也知道不会有援军,所以求援的信一封都未发出,因为他不知向谁求援,他知道谁都救不了他。
因此后来,盛安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查了参与那场战役的所有人,每一个环节都未出错,可援军就是迟了。
可她从未想过,第一个环节便出了问题,他若不曾求援呢。”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指尖爬满全身,萧如晔双目充血,一滴红色的液体陡然从眼角滚落。
“若怀远军真的不存在,若他不反,援军不去,北幽举兵猛攻,他该怎么办,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
史册就摆在那里,答案明明已经有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替他着急。
此事,本就无解。
他反与不反,他都会死。
他反了,定安侯府顷刻覆灭,他与死无异。
他若不反,定安侯府尚存,只他一人行至黄泉。
果不其然,只听一道凉薄至极的声音落下。
“不反,那便死,他一死,定安侯府根基松动,朕可徐徐图之,怎样走,朕都有利,可他怎么走,都是死棋。
所以朕还留了后手,将盛安送去了他身边,那可是整个定安侯府最宝贝的小丫头,他若不反,那便守城,城内不止有他心系的百姓,还有他最疼爱的小丫头,死守必是他最后的选择。”
殿外大雨不断冲刷着红墙碧瓦,好似要将周遭一切阴霾洗掉。
可任由万千风雨怎样吹打,也洗不清宫门里的晦暗。
盛帝缓步走到窗前,殿外怒号的狂风瞬间席卷在他身上,衣袍飞扬。
他抬眸看着摧枯拉朽的雨势,眼中暗流涌动,淡声开口。
“他最后选了以死来为侯府续命,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毕竟侯府先祖曾向萧氏皇族立誓,定安侯府之人,可死守忠勇,不可有一丝觊觎,否则死后,魂魄碎于四海,永世不得踏入故里。
他曾经可能挣扎过,可挣扎无用,他反与不反都无出路,也迈不过死守忠勇的那条线。
那一战,仅亡了一个他,朕未能看见怀远军,也未能将定安侯府拿下。
本来,怕他临终前将朕的图谋告诉他人,便不打算派兵支援,想等北幽亡尽边城之后再行收复,可最后,朕还是提前派人去了,那边城在他的死守下也未亡。”
“为何改了主意?”
他不觉得他还有一丝良心。
盛帝叹息一声,抬眸看着檐角的风铃,寂静的眸光中似是闪过一抹温情,喃喃开口。
“阿榆托人送的栗子酥到了,很甜。”
那一刻,他舍不得了,舍不得那鲜活肆意的小丫头睡在那荒凉的边城。
她在信中说,要在中秋前赶回来和他团圆。
然后,他便派人去接她了,就在蛮夷将要破开城门的那一刻,接她的人到了,也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援军。
可惜,她最终扶棺而归,未能赶上那年的中秋佳节。
萧如晔哈哈大笑起来,双目赤红,笑声中盈满嘲弄与苍凉。
“你还有心啊,你杀了她三叔,她待你如亲父,你负尽了所有真心待你之人,尤其是她!”
一盒栗子酥救了她,一点阴谋算计便将她推至死地。
简直虚伪至极!
盛帝并不反驳,反而沉默良久。
他这一生自负薄情寡义,最善玩弄人心,世间万物合该为他驱驰。
可对她,难免又多了一份愧疚与不忍。
她太好,好到让他这种薄情寡义之人多次无法下手。
可,“她太聪明了,叶政陵的死对她打击太大,朕第一次见到了她毫不掩饰的锋芒。
她利用她阿爹与你的便利,以雷霆手段查了所有能够想到的细节,那次朝堂之上换了一个太尉。
朕那时才意识到那小丫头的可怕,若真让她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她定能查到朕的头上。
所以,定安侯府还是得尽早谋,他们都是潜在的危险,只要有一丝风声传到侯府之人的耳朵里去,朕便会毫不留情的杀光他们。
叶政陵清楚朕的性子,所以到死都未将朕的图谋告诉任何人,朕与侯府依旧维持着最好的君臣关系。
原本朕以为,他私下会告诉盛安,可几经试探,朕发现她毫不知情,便收起了对她的杀心,毕竟朕也着实舍不得那小丫头。
就在朕暂时对侯府放松警惕,想徐徐图之之时,她一点点将朕给侯府立的风口转了,转向了她自己。
定安侯府的盛名像是叶政陵在时那样,被一点点的压下。
当朕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成了新的风口,无形之中接下了叶政陵的残局,继续来与朕下。
她简直像极了叶政陵,傲气长在骨子里,烧了还有一把灰。
不,她比叶政陵更甚,因为……她没有死守忠勇的心。”
第336章 可惜
盛帝回头看了一眼瘫坐在地的人,窗外冷风蓦然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眸光淡漠至极,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高高在上惯了,眼里便没了悲悯众生的情绪。
“盛安顽强的很,她即是她主,骨子里不服任何人,可面上圆滑又真诚,担得起骂名,撑得起荣耀,就看她想怎么对你。
这也是叶政陵为什么选她接替他的位置,继续来与朕斗的原因。
朕那时才知道,为何叶政陵能甘愿赴死,你以为他真的是被逼上绝路了?
不,我们都错了。
他只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死,换来侯府生机,同时,也为那盘生死局换来死地回还的余地。
盛安,便是能接替他的弈手,也是他手中藏了许久的暗棋。
没人不喜欢那小丫头,连朕都不例外,也没有人会将一个小丫头视作威胁。
在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这步棋便成功了。
就算他不能向她言明真相,以她的机敏程度,她定会向着他期望的方向走。
所以,在那之前,朕虽知她聪慧,但也和众人心理一样,还未将她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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