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受教,病案应当更详尽,从裴忌受伤,第一次扎针起记录。
“师父……”
净尘师太摇头:“裴世子的伤,我没有记录。”因是隐秘事,当时连片字都没留下,都记在她脑子里。
“似他这样的,我生平也只遇到过一个,你自己去问,仔细记下来。”
“是。”朝华抱着她的书札就往重明阁去。
夏青看见容姑娘来了,笑嘻嘻进去回报:“主子,容姑娘来了!”本来容姑娘生了气,主子颇有点有苦说不出的意思,没想到容姑娘会先登门。
朝华却没立时走进去,她站在殿门外,等夏青通报。
“我来为世子记录病案。”是公事。
夏青闭上了嘴巴。
殿内却传来声音:“进来罢。”
夏青往门柱平挪一步。
朝华冲夏青点点头:“多谢你通报。”
夏青继续闭紧嘴巴,赵大哥出外差去了,眼下一个明白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朝华抱着书札笔墨步入大殿,就见裴忌散着衣袍正在书案前,案上叠着书信奏折,每一又不上都贴着红绿签子。
用颜色分类,分轻重缓急。
裴忌手上那封正贴着红签,应当是急事。
朝华再气也不涉及公事,她见状便道:“世子在忙,我晚些再来。”
“坐。”裴忌说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椅子,又对她道,“你用早膳了么?”他知道她就吃了几块点心,还没正经吃饭。
不等朝华回答,殿外送进来两盒膳食,夏青放下膳盒扭头就走,走起来跟跑似的。
裴忌这才放下手上的奏疏,打开食盒盖,取出几只白瓷小碗,一只碗中是两三只鲜虾茸裹的馄饨,一只碗中是盖着小黄鱼的汤面,全是当季时鲜。
他没给朝华拒绝同桌的机会,坐下就动筷,一边吃一边说:“我是到十六岁,才第一次针扎疏通经脉。”
朝华认真听着。
血脉淤堵两年多,头回扎针时,血管间似有无数蚂蚁在爬。
“王医官不得不将我绑起来。”还不能睡去,要在他人清醒的时候刺激经络。
朝华放下瓷勺:“是在荐福寺时么?”
裴忌不语,他就是那会儿看见她屋中灯火的,那时她应该是初学针法,夜夜挑灯苦学。
他撑不住睡去时,她的灯亮着。
他被痛醒时,她的灯还亮着。
朝华又觉怜惜,但她肃正容色问:“你那时便……”
裴忌瞬间又可气又可笑:“我那时十六,你才多大?我可不是登徒子。”
二人默默吃了饭,朝华再一次冒犯他,这回没有陪不是,而是更认真的写他的医案,说到不明白的地方,她盯住裴忌的腿。
笔管隔着裤子点住他的穴道:“是从这里开始痒?”
“是。”裴忌不觉得有什么,还伸长腿让她指。
可她动着笔管顺着他的经络游走:“从足底往上?”
轻,痒,热,麻。
“容、姑、娘,”裴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顿,“我虽非登徒子,可我也不是柳下惠。”
第146章 许婚
华枝春/怀愫
裴忌被扎了一手墨点子。
夏青进来收拾膳食盒子时, 就见二人隔着丝墨山水屏风相对而坐。
容姑娘隔着屏风敛容静气问道:“请世子详说第二回施针与第一次间隔多久,此次感受如何?”
主子隔着屏风一本正经答道:“初次行针是隔半月一次, 痛未稍减,三次之后隔年再次施针,痛楚……未曾稍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
双方皆肃正着脸色,夏青提溜着食盒子小跑出了殿门。
他本来还以为主子跟容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能再亲昵些呢,没想到主子这么正人君子,真是叫人敬佩。
朝华录下全部医案, 阖上手札, 敛袖站起身来。
她此刻脸已经不红了, 对裴忌道:“多谢世子, 我这就去预备下午行针的事宜了。”
裴忌也十分老实, 站起身来隔着几步送她到殿门口:“容姑娘辛苦, 容姑娘还请保重身体, 夜里别睡得太晚了。”
朝华挺直背脊,微一颔首:“行血消耗大,世子也该早些休息。”
夏青人贴在殿门边的阴影中, 嘴里塞了块沉璧姐姐给的糖, 主子求亲这事儿罢, 估摸着还早。
上回赵大哥说眼下这么忙, 世子府里偏偏要动工修整, 要辟出一大块园子来种草药、修药阁什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预备给容姑娘的。
这下可好了, 等再碰上赵大哥, 他得告诉赵大哥一声可以不用那么赶了, 整修后园的事看来还能再缓一缓。
朝华回到药堂,就在净尘师太身边的小案上把医案整理归纳, 再递交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仔细看过点头赞许:“很仔细没什么疏漏处,但世子是个极能忍疼的人,他说的痛对寻常人来说还要再加几成。”
朝华提笔加上。
净尘师太越瞧越满意:“原来我教你的都是些速成的法门。”是太医院那些人最想从她手里学到的,“但这一类学的基础并不牢靠,所以我才说出了门,你不可以叫我师父。”
“如今既是正式拜师,那你就得从头学起,以后没我有点头,不许为重症病人施针。”净尘师太说完又道,“不过么……”
朝华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敬听着师父训诫,听师父迟疑,她抬起头来:“不过什么?”
“像是大妞那种市集上突发急症的,该看。”
朝华闻言垂头,唇角绽出笑意来,是严师却也是医者。
她弯身行礼,郑重应声:“是。”
其实在这一点上净尘师太是很满意的,她知道朝华自己折腾了一个医馆,但没有贸然去试十三针。
谨慎,果决,有这两条已经胜过大半人。
朝华犹豫片刻,终于问出:“师父,我母亲的病还能不能治?”
净尘师太依旧脸色和煦,拍了拍朝华的手:“我早先就说过,你母亲的病症实在太久,须得慢慢来,你之前就做得极好。”
多收病人,多摸索出经验,再给殷真娘看症。
朝华做的这些,与她在荐福寺想做的是一样的,多方审核,她才觉得朝华堪当她的弟子。
“我在荐福寺想办没办成,你后来想办也没办成,如今好了,可以劲往一处使。”净尘师太脸上难得显出欣喜神色,她从书架上取出一张卷轴。
大步走到药堂最大的那面窗前,在窗前案上一把平铺开来,招呼朝华:“你来看。”
卷轴上是一处医馆图纸,离太学隔几条街,对比太学小上一些。但前讲堂,后学舍的规模制式是一样的。
净尘师太伸手指去:“大概就在那一片。”
朝华顺着师太的手望向连绵宫阙后的上京城,隔了几十里路,只看见一个方位。
“前面是讲堂,中间是藏书楼,后头是学舍。”是太后娘娘特意圈出来的地拨给她的,她看向朝华,“娘娘已经许诺我可随意翻印太医院的馆藏书籍,再加上我这些年的收揽,也能有千余册。”都是外边买不到医书。
这些年来积攒的医案也正从荐福寺运来,到时要分类医案也得费好些功夫。
“到时,还得你来帮手。”
她应声点头:“师父只管吩咐弟子就是。”
净尘师太的目光一直望向医馆的方位,眼中蓝图初成。
医女们先考核分班,学有所成便给京中贫人女子看病,而后再轮换到各州各县去……
她长出口气,将卷轴铺在几案上不动:“诸多细务,回京之后,你跟我一道去办。”
净尘师太是长出了口气,朝华却轻抽口气:“我?”
“你是我的门生弟子,自然要跟我一道。”净尘师太看中这个弟子已久,太后那里也过了明路。
既过了明路,当然要出力。
朝华先怔后笑。
就算有太后娘娘的圣旨,要建太医舍得先往户部拿钱,再由工部出图纸、招工人、建医馆,最后还得去礼部走一走。
诸多事项,不是光有圣旨就能办妥的,只能说因有太后圣旨,办起来更容易一些而已。
户部的事倒好办些,大伯就在户部任职,别的得一样一样来。
师父确实需要一个对官场门路略有熟悉,又知道进出懂得看账本的学生帮忙。
朝华此时才认识到,自己的这位师父先入世,又出世,再入世。
如今既有一颗出世者济世之心,又入世者的经济手段。
“是。”她颔首应声,再望向上京城时,那一片明明相距极远,明明还只是座看不见的楼阁,但她仿佛已经看见一栋建成的太医学舍。
接下来几日,除开跟着师父学医,朝华还做起了细务。
譬如上京城中沙土多少银两,木材多少银两,工人工费一日几何,她没盖过房子,但容家盖过园子。
虽不用挖湖造桥叠太湖山石,但基本的东西是一样的。
“师父,等七日之后咱们进京城能不能去看看土地。”朝华拿着图纸,“拨给太医学舍的这一处土地究竟是立时就能动工,还是要先拆除清渣才能动工?”
那样就又是一笔支出,工时也得拉得更长些。
等她们回京城时,太子新丧的九大祭还没办完,虽不能马上就动工,却可以将动土前的事项准备得更细致些。
净尘师太更加满意,她再次提点道:“要不然,问问世子?譬如该跟几部官员中的哪几位大人打交道更方便?虽有圣旨,但紧着办和工事工办还是有差别。”
朝华唇角微抿,这些天她除了跟在师父身后,几乎一句多话也不跟裴忌说。
每说一句,便觉腕间发烫。
裴忌也老实乖觉得很,不多说一句话,也没再用小石榴弹子打她的窗户,二人夜窗对照,灯火总是一前一后熄灭。
但药堂中还是一日四次送进合她口味的膳食来,还会看她用的多不多来调整菜色,不过某一顿吃得少些,第二顿时就送上了米粥和酸笋拌藕菜。
这人怕不是连她在余杭时每天吃了什么都抄录下来了?
净尘师太那入世的态度又来了:“世子欠我一个大人情,当然该帮我的忙了。”她拍拍朝华的肩,以示鼓励。
朝华只得再一次去了重明阁。
裴忌像是早就在等她似的,阁中茶水点心已备,一等到朝华发问,他立时就道:“户部不必我说了,当真要用,可以用卢昌言。工部的陈维俭办事仔细爽利,礼部的事,大概誉王会办。”
誉王负责完了太子丧事之后,也得叫他忙起来,帮着太后颇办几位可心的事才好。
几句话就将事说完,朝华起身欲走时,他也跟着起身,正色道歉:“前日是我莽撞,容姑娘可否宽恕?”
朝华这才看见他没作日常装束,而是仔细收拾了一番。
“实在不行,明日行针的时候,你出手重些,扎我几下出出气?”
朝华瞧他一眼:“好啊。”
真等到第二日行针时,裴忌躺在竹榻上等着她“出气”,可她出手又轻又稳,直到行针结束也没等来她的“出气”。
裴忌忍耐着不敢笑,目光跟随她。
朝华全幅心神都会在针上,直到行针完抬头,她也没看向裴忌,而是看向了师父,等待师父的评价。
净尘师太含笑点头:“是苦练过的,不错,之后几日都按这个来。”
七日匆匆过去,等到最后一天时。
朝华收针的动作比前几日都更慢些,她一根一根将银针收入竹制针桶中,等会还要煮针晾晒,再收回针囊。
她动作越慢,裴忌心中叹息越盛。
他终于开口:“荣王反了。”
圣人还活着,太子才刚新丧,荣王若是图稳,就该称病不入朝,反正世子没能逃回去,一切治丧事宜就推给儿子,没成想荣王反了。
大概是知道,等得越久朝局就越稳,他越没机会。
她那句马踏山河的戏言,竟尔成真。
所以他求亲的话才说不出口,想等到回来再说。
朝华收针的动作一顿。
药堂外暖水生烟,朱榴吐艳,她起手搁下银针和针桶,回身望住裴忌。
“你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应,你以后再说,我应不应便未可知了。”
裴忌本是打定主意回来再求的,可此言入耳还有何可犹豫,当即剑眉微扬,撩袍曲身。
脑中原来预备的酸词假文一时之间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最寻常的一句:“容姑娘,我实爱重你,你可愿与我执手白头?”
第147章 二道
华枝春/怀愫
朝华确定的事情, 从来都利落干脆。
裴忌话音刚落,脸上还未来得及流露出忐忑期待的神色, 朝华便已轻点下颔,干脆应承:“好。”
这个“好”字明明音量不大,却干净爽脆,像他年少时清夜入耳的佛铃声。
那时他藏在寺内高阁行针,抬头就能望见她窗前不灭的灯烛。
药堂中有片刻静寂,裴忌慢慢站直了身子,刹时间许多事涌进他脑中:“世子府还没修整好……”
该早些动土的, 可宫中出了许多事, 不是动土的时候。她要住进来自然要找最得力的人去打点, 现下最得力人都用在西北。
“外祖母那里我也得去请旨……”
外祖母上回写手谕的时候就问过他:“都到这一步了, 你竟还没能打动她?”
裴忌当时苦笑摇头, 邓太后一面写手谕一面许诺外孙:“这样难才求来的姑娘, 到时必要让你风光大婚。”
“还有你伯父你父亲那里。”容辰, 不,如今是大伯了。大伯应当是心中有数的,几回在勤政殿前相遇, 他对大伯都很客气。
要是连这点机变也没有, 容家也不可能还在朝中。这回太子病逝, 太后掌朝, 容家站的清流一派可是异心都没有的倒向了太后。
“还有聘礼, 嫁衣的规制。”与皇室结亲, 每一环节都要由礼部来督办, 不再由容家为女儿备嫁衣嫁妆。
朝华走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边啜饮一边看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本来扎完针行血也要走动几圈活血疏散,他今天走的, 比第一天走的要顺当多了,只看步态步子已然与常人无异。
裴忌继续道:“还有王医官,你师父那里也该禀报一声。”
朝华喝了口茶,师父其实早就赞成,要不然怎么会屡次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说到净尘师太,就想太医学,裴忌继续说:“你还有太医学的事要忙,依礼宫中会有嬷嬷来教规矩,这些咱们就免了。”
管教嬷嬷而已,怎么可能叫她们压在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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