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北雁终于明白过来,恨恨地咬牙:“……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你们布的局!”
“呵,叶校尉做的菜,简直连闻一闻都是对胃的虐待啊。”裴将军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把他放到伙夫营去,实在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更烦人的是,这家伙总是超出我的控制。给我留下一张什么‘既然死亡不可挽回,请赐予他们一个有尊严的死’的信笺,就连夜带兵出城。”
北雁猛地侧头看向叶铿然:“所以,当初你替我受那八十军棍,昨夜你带我们出城,也是你演戏的一部分?”
叶铿然沉默许久,才说:“不是。
“那时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维护你是出于真心;而昨夜……我是真的打算和你们死在一起。”
北雁的脊背微微一震。
“叶校尉是个笨人,”将军双臂环胸,笑眯眯地说,“这样的笨人世上已经很少了,也许你一生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
谈笑间逆转战局、尽败数万吐蕃大军的唐军统帅仍然笑得没心没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那个人,漫不经心的笑容背后,是掌控一切的冷静与强大。
“将军小心!”
只听一声大喝,一把匕首突然刺向裴将军——
北雁竟趁着说话分散众人的注意力的时候,挣开左右士兵,一把抽出那只匕首刺向裴将军!
刀刃却被握住了,鲜血从将军的指缝间流了出来,裴将军的神色竟然丝毫不变!
他看着北雁,眼底微微动容:“那件事,唐军的确理亏。”
唐军将士们看见,他们的主帅用血肉的右手握着锋利的刀刃,任由血珠滴落在雪地里,声音缓缓放柔:“你这只‘北归之雁’,停歇在我军中三年,也在日夜思念故乡吧?乞力姑娘。或者,我该叫你梅朵,我们曾经见过面的。”
最后几句话是用吐蕃语说的,所以大多数唐军士兵听不懂,但北雁的身子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三年前,河西唐军发动奇袭,将吐蕃军驱赶两千里,在青海湖诛杀了吐蕃大将军乞力徐——乞力徐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年少的女儿,名叫梅朵。她胆子很小,很爱哭,但收殓父亲的尸体时,她没有哭。她永远记住了那一刻的绝望。母亲哭着求她不要踏上那条不归路,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滚烫和残酷。她发誓要歼灭唐军,夺回土地!
从此,吐蕃军中有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冷血战神,只有少数人知道她的身份。吐蕃国主尊她为乞力将军,在那一年,她混在流民里加入了陇右唐军的伙夫营,成为吐蕃军内应。
“你们发过誓永不开战!却趁我们不备暗中偷袭,掠我土地,杀我父亲!让我吐蕃帐篷尽埋枯骨,千里草原尽被血染!”北雁突然厉声喝道,她的声音虽然柔软,但是这一番话嘶哑如裂帛惊心。
“那件事,是唐军理亏。”裴将军总是带着笑的目光里突然有种凄凉,“你可认得,昨夜死在风雪中的崔修笛?”
北雁有片刻怔忪,那聪明活泼的少年,她当然认得……那也是她来到唐军后,第一个对她笑的人。
“崔修笛,是崔希逸将军的儿子——当日与你父亲订立盟约的崔希逸将军,在你父亲过世后半年也去世了。他的小儿子崔修笛来到陇右战场,不愿意打仗,只愿意在伙夫营做饭。我听崔修笛说,他父亲当年接到让他开战的圣旨,虽然因为忠君而违背了本心,但他一直对当年背信耿耿于怀,以致于郁结病故。”
雪花落在北雁脸上,溶化滴落,冰凉,不知道是雪水还是眼泪。
崔修笛,叶铿然,乃至眼前的裴将军……
这些人,她竟都无法彻底去恨。
“仗也打了这么多年了,”裴将军缓缓将那染血的刀刃扔到地上,只听一声清脆响声,三军将帅微笑说,“我们来交换俘虏吧。”
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安定如山:“我放你回去,交换我唐军二十六名俘虏,这个交易,应该还算公平?”
北雁沉默许久,缓缓抬头——
曾经的欺骗与背叛历历在目,曾经流血的伤口至今尚未凝固,如今,她又凭什么相信?
“以何为凭?”北雁哑声问。
“以信为凭。”
北雁的身子微微一颤——当初订立盟约时,崔将军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那么……如今呢?
如今,当她再次拥有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是否还应该选择相信?
九
十日后,唐军的二十六名俘虏被送了回来。
陇右唐军与吐蕃经历了六年的大小战役,终于在这个春天迎来了难得的和解。春日的边关宁静壮美,晨光下的山河安逸静谧。
“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北雁不履约将俘虏送回来会如何?”
“嗯?”正在吃甜点的将军笑眯眯地说,“当然想过,我能赢她一次,何惧再赢她一次?
“而且——”说到这里,将军的语气慢慢浮上些温暖味道,似乎是因为甜点在舌尖溶化的缘故,“上次你问我,羊圈坏了可以补,城墙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样修补?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也想了很久,呵呵,现在我只是试着修补而已。”
两人走出营帐,早春的生机在空气里微微拂动,快走到伙夫营时,将军突然问:“你的伤养好了?”
“差不多了。”
“那就好。”裴将军说话间,猛然回过头来,一拳揍在叶铿然脸上,将他打得踉跄几步摔倒在地!随即揪起叶铿然的衣领又是一拳!“公事结了,了私事。你揍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当初让你来伙夫营,我就告诉过你,伙夫营里有奸细,结果你还是跟他们交心,替他们受杖责,这些都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你竟然能想出那么蠢的主意,带着他们一起死——随便赴死很英雄?你都是快成亲的人了!”
“……”叶铿然被打得头晕目眩,咬牙说,“我没有你那么冷静,我有盲目的时候。”
当他听说将军要处死伙夫营所有人的消息时,他情急之下失去了判断,那时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失望占据。冲突乍起的时候,裴将军也是动了怒的吧?那怒意……并不是因为被揍的两拳,而是因为兄弟的怀疑。
叶铿然突然仰起头:“你说得对,我应该信你。信你能辨是非,信你不会屠戮兄弟,信你自有成竹在胸——信你能赢这一仗!”
裴将军似笑非笑,不以为然地斜睨叶铿然:“喔,这算什么?表白吗?”
“……”叶铿然突然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叶铿然的声音很低,但这一次裴将军听见了——“羊圈已经修好了。”
前方不远处,温暖的阳光下,羊圈的确已经修好了。
裴将军脸上的笑意突然绷不住。
羊是你的同伴;牢,是坚固的信任。世间只有这座围墙,能拴住朋友的心。
第11章 闻鸡起舞
一
裴将军半夜听到一阵鸡鸣。
这时正是二更,原本不是鸡叫的时候,更不该有如此清越嘹亮的鸡鸣声。那叫声仿佛春夜里的一株桃花,妖娆地扯开黑暗的薄雾,直冲耳膜而来——喔喔喔!
睡意朦胧中,裴将军以为自己还在小时候,再懒床不起来,要被老师打手心了……于是他迅速地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装死:“让我再睡一会儿……”
“将军!”叶铿然焦急地揭开他的蒙头的被子,“将军,醒醒!”
只穿一件单衣的身体暴露在料峭春寒中,裴将军冻得打了个哆嗦,终于清醒过来。他揉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故乡,而是在军营里。
“你怎么在这里?”将军不解地瞪着叶铿然,“你不睡觉,在我的营帐里做什么?”
“……”叶铿然沉下脸,“你知不知道自己昏了两个时辰了?”
见裴将军一脸困惑,叶铿然的脸色更难看:“傍晚时你在营帐里看行军地图,突然就倒下去了。”就算是最近忙着与吐蕃议和,有点睡眠不足,但以将军的身体,怎么也不至于突然昏过去。等军医赶来,把盔甲解开,才发现他腰间伤口裂开,里面鲜血濡湿了白衣。
“原来你的伤一直没好。”叶铿然沉声责备,“为什么不早说?”
“我早说过,我伤没好不能赶路不能打架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能干……”裴将军笑眯眯地挥挥手,“特别是不能半夜被吵瞌睡,困死了。”
叶铿然原本还有满心疑窦,被这样一打岔,竟都没机会问出口。
裴将军哈欠连天:“你还不走?要留下来看我睡觉?不会吧叶校尉你这么变态!”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他默然转过身,营帐内,一缕清旷月华照在大幅山川地形图上——从楚地经十几州郡到陇右,这一路行来,是什么人在暗中追杀将军?
又是什么样的伤口,时隔如此久仍然无法愈合?静夜风起,窗外树叶如手掌摩挲。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秘密被碰触到,春夜的空气微微一颤。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士兵们在外面大声喊:“将军!”
裴将军翻了个身,知道这觉肯定是睡不成了,只好披了衣服起来,走到门口:“吵什么呢?”
门外的士兵满脸关切:“将军,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们来看你!”
裴将军正有点感动,只听另一个士兵说:“将军,你一定要多休息,得了痔疮千万要养着!”
“……”裴将军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回头深深看了叶铿然一眼——谁说我得了痔疮?!
叶铿然面无表情,眼神正直,似乎这事儿和他没半点关系。
“将军!痔疮一定要多喝汤,我们给你煮了汤……”后面的几个士兵献宝般地将一罐汤端上来,“这是伙夫营炖了好几个时辰的鸡汤!”
这时裴将军才闻到浓浓的鸡汤香味——大半夜的炖鸡汤,正在他又有点感动时,只听士兵继续说:“要坚持每天喝汤,痔疮才能好,所以,大家去把那十几只公鸡都宰了……”
这下,将军终于明白,为什么才二更天,军营里就有鸡叫声。
这些鸡可是他专门差人弄来的!容易犯困的春天,每天晨练迟到的士兵越来越多,于是他命人弄来十几只鸡,全是公的。每到三更,交响乐般的鸡鸣声让欲哭无泪的士兵们一个个想起床也得起,不想起床也得起。
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拔毛炖汤,士兵们想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被下属们摆了好几道的将军终于炸毛了,正要发作时,外面突然又一阵鸡飞狗跳的吵嚷,只听士兵们在大声说“抓住它!”“跑了这边,快!”“抓住它!”
然后,裴将军便看到,一只华丽的大公鸡朝他扑腾过来!
一时间场面更乱,那只大公鸡似乎亲眼看到同伴被宰,知道不能再和这些邪恶的人类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奋然作最后的挣扎,它连飞带扑一路惊恐高歌闯将军的营帐,打翻了桌案上的书简,打碎了将军喝葡萄酒的夜光杯,然后鸡爪“嘶啦”一声撕破了将军挂在墙上的战袍……最后,它机智地躲到了床底下!
……
二
陇右军营里的兵将们都知道,最近将军大人的心情不太好。
“谁能来把这只鸡弄走?”裴将军脸色不善地问。那只大公鸡自从躲到了他的床底下,就再也不肯出来,到如今已经是第四天了。
叶铿然淡淡回答:“再饿四天,它自然就会出来。”
裴将军只能含泪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那么,叶校尉,谁告诉你我得了痔疮?”
“你衣襟上都是鲜血,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我让军医怎么解释?难道你想让军医直接把你伤重昏倒的消息传出去,让军心不稳?”叶铿然冷冷回答。
“……”那你也不应该说我是因为痔疮才流血的!
“你养好伤才是正事。”叶铿然的脊背与唇线笔直绷紧,带着冷静的克制与隐忍,“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我们与吐蕃议和之事,也正到紧要关头。吐蕃使臣已经在路上,我可以设法拖延几天,但也只是几天而已。”
将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眼底却有笑意漾开——这一路上叶铿然的成长,直至如今的临危应变,已经超出了他的期许。
他双臂环胸笑眯眯地问:“你最近似乎很喜欢往我营帐里跑?”
“那些追杀你的人,未必在军营中就会罢手。”叶铿然袖中拳心握紧,如同春夜花开轻轻一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一时间营帐里竟然有些安静。
“不要这么煽情啊……”裴将军挠挠头,“我会感动的,要是我忍不住说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就不好了。唉呀,好像我已经说了?”
“那么,”叶铿然猛地转过身,“为什么你腰间的旧伤不曾愈合?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兵器所伤?从楚地到陇右,沿路追杀你的人又是受谁的指使?”
疑问一旦脱口而出,便如同洪水冲开水闸,再无可抵挡:“你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陪我去楚地,为我做媒?”虽然将军一向看似不靠谱,但大事临头,那个人比任何人都清醒冷静。
——边关战事系于一身,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半年之久,前往楚地!
裴将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只无辜地点头说:“我大老远的陪你到楚地,不仅仅是因为无聊啦。”
他打了个哈欠,“你知道的,我的上司是李林甫大人。”
陇右节度使为荣王李琬,但荣王只挂名统帅,真正的军政大权掌握在节度副使李林甫手中。李大人口蜜腹剑,好大喜功,一直主张与吐蕃决战。
“这些年,我打了几场胜仗,杀敌的手段让吐蕃人怕了。坊间有许多关于我的传言,说我是‘探花将军,白衣修罗’,倒像我是个嗜杀之人。其实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喜欢杀人玩的。
“李林甫大人为陇右节度副使,多次催促我与吐蕃决战——他要以战居功,对上只说吐蕃常年骚扰边防,有损大唐天威。可仗不是那么好打的。我虽然从不惧战,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上乘。”裴将军正色,“当年河西崔希逸将军就是因为经受不住朝中主战派的进言,被迫撕毁盟约与吐蕃开战,仗虽然打赢了,他却忧郁成疾落得黯然去世的下场。
“李大人催得急,我自然不想赴崔将军的后尘,又学不来忠臣死谏、血泪俱下那一套,”裴将军笑眯眯地说,“呵呵,只能来这一手无赖的。”
所以他才打着给叶铿然做媒的名头,几个月不见踪迹,李林甫恼怒却也无可奈何——麾下没有其他将军能克敌制胜,这仗自然打不起来了。
叶铿然神色微微一震,离开战场去游山玩水……看似棋局上可有可无的闲子,若是以退为进避其锋芒,倒也不失精妙。
“那么,是李林甫要杀你?”叶铿然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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