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与对大多数人的话都是油盐不进,只有冯瞻极能劝得动他,可惜这段之后,冯瞻极就灰青着一张脸死在了病榻上。王常与偏爱冯瞻极,一直将他作为下任掌门培养,剑宗掌门不能易姓,王常与甚至想让冯瞻极入赘,娶爱女环衣,改冯姓王。谁承想,爱徒没了,爱女也没了,即便大仇得报也是哀毁骨立,传位现任掌门王沛之之后,这人就疯了。
剑宗仕桓塔里一住就是十年,偶有发狂,打人,摧毁武宫城某间酒楼,掀翻某个摊位等行为,导致城内百姓过不下去,只能搬走。
王沛之为了保护他人安全,只能命人在他脚上栓了百米长的金刚长臂锁,锁身沉重,即使全力运起轻功,也只能在对方留给他的范围内扑腾。而这十年,他也习惯了锁链,不仅能轻松拖动铁锁,还能带它上房,如今更是要大显神通,当着于称意的面掰着脚腕上的金刚锁扣道,“他们在打我闺女,我能看着吗?我要飞过去干死他们!”
于称意觉得王常与在吹牛*,因为上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因试图摆脱束缚,用力过猛而导致双手骨折。
“你若是不想再被送去接骨,就——”
话还没说完,锁扣就当着于称意的面被掰断了。穿着一身破布的王常与言出必行,风驰电掣地将自己卷进了战局。
于称意仿佛看到了一个原地成精的老妖怪,架着一团黑云呼啸而去。他惊诧地抓起铁索,反覆试探硬度,“这老东西不是只剩半成功力了吗?”
王沛之继任以后,王常与便将半数功力传给了他,为什么不是全数,因为一下子吸收不过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硬塞进去只会撑死,何况半数功力也要时间领悟,融汇成自己的。
王沛之不及冯瞻极根骨好,师徒二人一个没完没了的融汇,一个等的不耐烦,自己先疯了。这人一疯,剩下的功力自然就要不得了。并且疯了以后的王常与非常的看不上王沛之,每逢遇见都以口水啐之,导致王沛之不敢着他的边,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接了剑宗一派。
可是只剩半成功力的王常与,是怎么断开比精石还硬的金刚长臂锁的。若他早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开,白白让这锁困了十年。
在于称意琢磨这些的时候,王常与已经冲到人群里把他“闺女”抢了出来,他来的太突然,连付锦衾都没反应过来,冯时蕴等人根本没认出这疯老头是谁,姜梨被他拎着后领倒退,并不领情,回手就给了他一拳。老头挨了重击,只顾呲牙,舍不得发怒。
姜梨调转步伐挣开“牵制”,对上老头儿那张脸时狠狠拢了一下眉。
她自然是记得王常与的,只是这人跟当年的羽西剑掌门实在天差地别,十年前的王常与一身傲慢之气,穿得是湖锦长衫袍,着的是天色步云履,年纪虽至中年,也有轩朗大宗之气,如今破衣烂衫,脚踩烂头布鞋,饶是姜梨也不禁发问,“你怎么过成这样?”
老头儿干巴巴地咧了咧嘴,脸上还有些捉襟见肘的怯意,不答反问,“你怎么连爹爹都打。”
“爹?”姜梨冷冷一笑,这个答案倒是新鲜,大约是她近十年里听到的最荒唐的话了。她眸色深浓地看着他,随时准备给他一剑。
“不是爹爹难道是你兄弟吗?你怎么刚来就跟一群浑人打架,你看这一身风尘,吃饭了没有,爹爹给你做去,爹这手艺很久没露了,你不在,谁配吃我的饭!”他在她面前念念叨叨,全然不似仇人相见。
姜梨生出几分疑惑,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眼珠子能跟着转,还知道眨眼,实在不像瞎了。
没认出她?还是故意插科打诨让她放松警惕。
“你知道我是谁吗?”姜梨问。
“当然知道了,你是我闺女王环衣啊!”王常与急着要抓她胳膊,手还没到近前就被一股外力搪开了。付锦衾横手挡在两人中间,侧身护住姜梨,戒备地看着王常与。
王常与愣了楞,脸上又是一喜,随即上来抓他。
“极儿?连你也回来了?我就说当初将你们送到两界山是好出路,果然都活生生的回来了。”
两界山,传说中从天而降的仙山,据传去到那里的人,白骨能生肉,死人能还魂,山里住上几个月,凡人也能变仙人。若是对两界二字不熟悉,那山另有别名唤作五行山,就是当年佛祖关押孙悟空的地方。大圣追随高僧西行后,五行改称两界,意喻东土到西天,人间至仙界,后世不知哪个说书人,顺势编了两界山内能还魂的传说,其实世间哪有真两界,人间哪能共阴阳。
姜梨就此明白了,王常与不是瞎了,而是疯了。
羽西剑宗的人都知道王常与有疯症,两界山之言就是他疯魔以后独自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他们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怔了片刻,齐唤师祖,王沛之脱下外袍,不知是要“遮丑”还是担心他在浓夏七月“冻伤”自己,焦急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方才那番打斗惊扰了您,您身子骨不好,受不得风,快些回塔中休息去吧。等下若是伤到了您,徒儿岂非要心疼死。”
王常与被他呵护出一身鸡皮,劈手打掉他的外袍,厌恶之色尽显,“谁用你心疼,再碰我就吐你!”
王沛之果然没敢再碰,但是王常与说话不算数,还是吐了他一脸口水。
“你不上来我还不记得问,你们为什么打我女儿?这三个老不死的是你找来的?”
王沛之自然不会承认,他说,“这三位是徒弟请来观礼的,刚好赶上嚣奇门大开杀戒,便出手相助了。”
王常与再吐一口,“我剑宗祭祀何时请过其他门派,他们自己家没祖宗吗,跑到咱们这儿拜?”
王沛之频繁擦脸,祭祀这事儿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只能转开话题,“那嚣奇门都杀到咱们家里来了,您细看看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环衣师妹而是姜梨,是与您有杀徒杀女之仇的雾渺宗少主!”
“你放屁!”王前掌门气势不减当年,“她明明就是环衣,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姜梨。”
王沛之说,“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师父,不光是我,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姜梨,您看他们的衣服,宝相龙雀纹,肩开两金花,还有这眼睛,这长相,哪个小姑娘像她这么凶。环衣师妹是杏眼,细眉,大嘴。”
“滚!”王常与气沉丹田,粗矿一嗓,震得王沛之连退了好几步。他是个疯子,脑子不清,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不讲理。他认这人是王环衣,这人便是王环衣,认这人是冯瞻极,这人便是冯瞻极。
王常与要带他们进屋吃饭,剩下的人他看不上眼,让他们全部都滚。
刘世尘等人泪眼汪汪,知道他疯了,不知道他疯的这般厉害,同是古稀之年,难免生出早晚傻成王常与这样的悲凉。
“老哥哥。”
他们上前唤他,伸出枯瘦老手紧紧攥住,难受是真的,想念也是真的。
羽西剑宗世交好友总共九人,今日来了五个,也算齐全了一半。王常与对他们的态度倒算不错,只是他们统一老泪纵横,实在让他心生不悦,于是质问老友,“我是死了吗?你们哭成这样。”
老友自然摇头,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进屋说话!”
一群人在王常与的带动下转入花厅,厅内设有两排长椅,姜梨不知王常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索性静观其变,携嚣奇门的人左侧落座,羽西剑和三大派则于右侧。双方相看两厌,落座以后也是剑拔弩张之势。
王常与稍慢几步进门,没坐主位,而是挪着椅子坐到了姜梨身边。王长白等人踟蹰一番,仍是随着王常与坐了过去。如此一来对面就剩下王沛之和三大派等人。
王常与坐下以后就拿眼盯着王沛之,导致王沛之坐立难安。
他们跟嚣奇门是敌对,难道也要坐到对面去?
“你不知道自己该在哪吗?”事实证明不去是不行的,王常与直接开了口,剑宗一门长者为大,即便是剑宗掌门,前掌门的地位仍旧稳如泰山。
王沛之只能带着剑宗的人站过去,他这一走,对面就更单薄了,左侧声势浩大,右侧形单影只,三大派掌门脸色一沉。
啥意思,合着你们的对立面只有我们呗?我们是被谁叫过来的,闹了半天你们成一伙的了,现在是要一起打三大派?
第125章 屠你了吗?
“三位掌门...”王沛之欲言又止,他拿王常与没辙,之前他发疯病的时候,还是天云帝师杜寻亲自来扣的金刚长臂锁。王沛之没有阻拦王常与的能力,更不能跟师父动手,否则传到外面的名声会非常难听。
“挺大岁数不要脸,三个人打我闺女!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饭吃呢!”
王沛之有口难言,王常与则是拿起嘴就说。
三人被他叱得一郁,谁也没想到这老疯子说话如此难听。不过这三人各有不同,冯时蕴是笑面虎,你可以不讲理,但是他绝对客气,是另一种眼高于顶的大派涵养。无声楼主段无言嘴笨,平时就不爱说话,不适合这种针锋相对,唯有脾气爆烈的毒手玉自寒接了腔。
他说你是不是没长眼睛,“此次分明是嚣奇门杀人在先,你看门的十六弟子还在地上躺着呢。他们屠杀三十六派,现在又要灭你剑宗。若非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你此刻就是站在尸首堆里发疯了!”
“你少在那里栽赃陷害,杀人的分明是天下令,黄皮脸他们是来救人的!反倒是你们,狼鼠一窝,朋比作奸!”风吹手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为冤死的好友报仇,
“谁说我们是一伙的!”王沛之拍扶手。
“不是一伙的他们为什么来这么巧,你们又为什么回来的那么巧!”小七反唇相讥。
“我们会拿本派弟子性命做饵?”
双方再次吵作一团,隐有拔剑之势。王常与抡圆胳膊,直接给了王常与一巴掌。
“你喊什么喊!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沛之蒙了,剑宗弟子也蒙了,姜梨神情淡漠地看着这师徒二人,须臾抬手,示意风吹手他们先退回来。
王常与面向姜梨,“他们的意思是,你从两界山出来创立了嚣奇门,本欲在外游历几年再回来看爹爹,没成想,天下令派人屠杀三十六派,你为救剑宗,所以来了?”
姜梨欠唇一笑,磨了磨指甲。
“不是天下令屠杀,是姜梨要灭三十六派!”玉自寒气站起来了。
“我闺女要屠三十六派?”王常与想了想,“屠你了吗?”他问玉自寒。
“屠你们了吗?”他问剩下两个掌门,“你们三大派都没动,就只动了我羽西麾下九派和二十四小盟?”
“目前说来是这样,不过另有消息传来,其他几派也遭到了袭击。”玉自寒说。
“可有二十四小盟这般惨重?可有九派惨重!”
“那是你们派力薄弱,无法抵挡。”
“这像什么?”王常与说。
“什么像什么?”玉自寒不明所以。
“这不就是陆祁阳对待几大门派的态度吗?”王常与条理清晰的道,“江湖自陆祁阳统领开始便如一个小朝廷,九派与我剑宗是世交,再归属天下令也是我剑宗的人。二十四小盟势单力薄,死多少都不在话下。我们在他眼里一个是不受待见的臣子,一个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卒,遇事自然先从我们下手。他知道什么地方能动什么地方不能动,譬如你们,再如大青龙寺,两生谷,隆沼池这些门派。说得再明白一点,他真正要用谁,就轻易不会动谁。”
“你到底疯没疯?”玉自寒扭曲着脸看王常与。
“我什么时候说我疯了?”王常与一脸怒容,从头至尾都没承认过自己疯。
“他是谁?”玉自寒指刘世尘。
“长峰派老刘啊。”
“他呢?”玉自寒问王长白。
“乘风派王老二。”王长白行二,王常与一直这么喊他。
“那她呢!”玉自寒指姜梨。
王常与冲上去对着他手指头就是一巴掌,“别他娘的指我闺女!”
他都认识,还能迅速道出时事,唯独不认识姜梨。
王常与说,“我闺女不可能吩咐嚣奇门屠杀三十六派,我们家的事儿也用不着你们狗拿耗子,你们今天要是敢打我闺女,我就跟你们拚命!”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玉自寒看回冯时蕴他们,“你们走不走,我是呆不下去了。”
段无言没说话,冯天师坐得稳如泰山,依然有副客气和善的脸孔,他没接玉自寒的话,甚至没看王常与,视线笔直打过去,落在对面的姜梨身上。
“姜门主,之前你说要灭羽西剑宗,贫道等人因此出手,此刻只想问你一句话,这人你是杀,还是不杀了。”
冯时蕴是块老姜,玉自寒说了那么多不及他一句话打到根上。王常与是羽西剑前掌门,他称今日之事是家事,他们三个外人自然没有权力插手,可若姜梨执意要动羽西剑呢?
冯时蕴很聪明的将矛盾重新推回到两派之间,一看姜梨如何自处,二看王常与是不是真疯!若他疯到连自家弟子都杀,那他这个剑宗老祖,也就没什么份量了。
姜梨正在用小匕首摘剪分叉的发尾,听了冯时蕴的话后长睫一展,看向对面。这个答案很关键,两派是暂时休战还是兵刃相见都在她的决定上。
手中长发被她绕了一圈,她淡一勾唇,“老头儿。”
“欸。”王常与很自然的应声。
“到饭点儿了,饿了。”
羽西剑杀她三十门众是不争的事实,她不会就此罢休,可冯时蕴想师出有名,也是做梦。王常与的出现是个意外,可也意外的让这局势有了逆转,她看着那个慇勤说着,爹爹去后厨催催的老头儿的背影,缓慢地眯起了眼。
阴天,分不清是什么时辰,饭菜上桌,大约是顿下午饭吧。一张长桌坐了一堆人,三大派的人没走,五派掌门更是不会离去,王常与不管别人吃得香不香甜,只管给姜付二人夹菜。自家闺女有肉,徒弟也要有肉,闺女有菜,爱徒也要有菜,他的思想似乎是很单纯,边布菜边问他们什么时候成亲,依然没有忘记当初想让冯瞻极做他上门女婿的心愿。
付阁主说都行。
姜门主说随便。
王常与笑得极憨,仿佛只要这样随意的哄一哄就能得到满足。
坐在席末的王沛之味同嚼蜡,没吃两口就撂了筷子。一席之后的安排就更让人看不明白了。王常与亲自为姜梨收拾出了一进院子,空出了一排弟子房,让她留在派中居住,姜梨竟也没反对,真带着嚣奇门住进了羽西剑宗。
“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这要是在十年前,别说十年,就说八年,五年,甚至是一天前,有人跟我说王常与会把姜梨让到羽西剑住,我都会觉得他疯了。谁人不知我剑宗与雾宗之仇,谁人不知两派相斗,最初起因就是王常与硬邀雾渺宗少主与爱徒比试。姜梨打伤冯瞻极,雾渺宗主杀我小师妹,我师父没了独女失了爱徒,最终联合三十六派屠上雾生山。如今十年过去,一个全宗被灭,一个死伤惨重,偌大一个宗派变成如此灰败荒凉之地,结果十年后,他们能坐一桌吃饭,你说这事儿荒唐不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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