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架的动。”姜梨挡开了柳玄灵的手,顺势在她手心摸了一把,没厚茧,不是用兵器的手。
“今日多谢你。”终于说了句客气话。
“您客气了,林爷是上客,我们本该如此,下次您有时间也请去我们那儿坐坐,馆子里有好茶,还有花生瓜子——”
太唠叨了,说话声还不好听,姜梨直接架着林令走了,背身挥手。
“回吧。”
“您小心脚下,路不太平。”柳玄灵仍旧殷切。
街道两旁的灯渐渐的熄了,柳玄灵的脸也渐渐沉入黑暗,两道温善的柳叶眉浅浅一抬,双手交握在腹前,摩挲了两下被探过的手腕。
今日这顿“芝麻丸”没白吃。
林令确实不是来试探的,但姜梨不是个轻易信人的主儿,万事都赶在了一个巧字上了。
“掌柜的觉得她可疑?”林令在与姜梨走回去的路上,也在讨论柳玄灵。
姜梨将他往肩膀上架了架,意有所指的说,“这世上除了你们,我都没有绝对信任的人。”
不管是身处乐安的生面孔,还是千里迢迢找来的顾念成,她都不会绝对信任。
她从未跟他分过里外,“五傻”、“你们”一直是这么叫着的,“今儿下午走那么快做什么,没话跟我聊?”她能感知到林令的情绪变化,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不是,我就是觉得人太多了,不好挤。”林令辩解。
“之前怎么不那样。”姜梨拿眼撇他。
“之前...”林令语塞。之前大家都不提从前,他察觉不到那么明显的差异,他不想直白的告诉姜梨,不是不想过去,是实在没有那么多曾经。
“那付公子呢?您不信任他么?”林令岔开了话题。
这话让姜梨的心猛缩了一下,下午好容易缓上来点儿,经林令一提又栽了心。她觉得自己像是摔了一跤,皱着眉头说,“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面有太多缘故和心思,讲出来林令也未必懂,“倒是你,酒量跟我一样,半坛子酒就到顶了,喝那么多做什么?”
别看林令现在人模狗样的跟她说话,实际没她托着,早一头栽下去了。
“没喝多。”臭小子别开脸不肯承认。
“那你掐自己大腿干嘛?”姜梨挤兑他。
他什么酒量她能不知道吗?醉了又不肯承认醉,掐疼了才能清醒地回她的话。
林令觉得丢脸,眼睛往天上飘,装听不见。姜梨哼出一声笑,林令今年才二十,没爹疼没娘爱,过去她稀里糊涂的养,他就稀里糊涂的跟她风里来雨里去,乐安日子长又慢,倒像把这小子养小了,有了少年气的别扭劲。
两人走到门口,姜梨推门掀帘子,短暂一会儿功夫,林令就靠在门口睡过去了。
平灵、童换正在后院玩儿翻绳,乍一见这姿态以为林令遇袭了,冲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鼻息。
“没死,醉了。”
姜梨一只手拎着把人往屋里拖,家里老老少少都没睡,正好搭着手把林令抬回去。陈婆婆见这孩子醉成这样,立即给了其忍一个解酒的方子,一老一少在灶上忙了小半刻,熬了一锅毒药一般的东西出来。
焦与把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小结巴抠着林令的嘴要往里灌,要不是姜梨发现的早,那药就顺着鼻孔流进去了。
“他得喝点儿才能好。”其忍说。
“但这味儿好像不大对。”陈婆婆稍微有点怀疑,过去他们家那口子喝多了,她婆婆也熬过醒酒汤,好像不是这个色。
姜梨皱着脸闻那药汤子,酸里带着一股熏鼻子的苦味,卷着胳膊把热情群众全请出去了。
喝了他就死了。
家里一个会正经做东西的都没有,她都想让陈婆婆和其忍往制毒的方向发展了。
林令是个有福气的人,抠嘴灌药都没把他呛醒,栽到床上就睡过去了。姜梨看他睡得挺沉,就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她承认当初救他是因为他与谷雨有几分相像,时间长了早就各自有了自己,只是那时她与鬼刃正值磨合时刻,情绪忽好忽坏,忽冷忽热,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更没时间照顾这孩子的情绪了。
她在床头托腮,看儿子似的把林令散碎的头发拨弄走。
“你不是陪我长大,但是我养大的,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半个弟弟,跟对焦与其忍的感情是一样的。谁告诉你在一起的年头少就比年头久的感情浅。”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有的成为了亲人,有的。”她想到了一个人,又逼着自己压下去,“反正不能用时间去计算。”
“焦与其忍是两根楞木头,没你这么细碎的心思,我知道你比他们敏感,所以有些话更要斟酌着跟你说。你说你像谁呢?咱们六个人里数你最像小姑娘,过去在外面逃难,饭不好吃都要哭一场,可能也是年纪小,孩子气。睡死过去了?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
平灵刚好进来给林令留茶,顺手带走了试图扒开林令眼皮的姜梨。
平灵一来,姜梨那嘴就闭上了,坐在自个儿床上靠着卷起的棉被歪着。“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儿下午他们聊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平灵能看出来她跟他们一样开心,但这开心里总夹着点黯淡的情绪。
“我有什么心事,是林令有。”
“林令怎么了?”平灵对其他人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姜梨张了张嘴,担心说出来反而让林令别扭,就压下去,准备找个时间单独再跟他谈谈。
平灵想着她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给她拿了两只小酥饼在手里攥着。
姜梨嚼了两口,忽一蹙眉,“外面买的吧,怎么一点也不难吃。”
平灵被她逗笑了,“整个乐安城只有付记的点心难吃,您要是馋了您回去住,那位对谁都抠,唯独对您是真舍得,别说是他店里的,就算不是,上回您说吃云片糕,转脸不就有人出去买了么。”
姜梨没说话,平灵凝着眉想了一会儿,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
今天所有人都看出付锦衾生气了,只是当时姜梨的反应不大,他们也没怎么在意,她说,“付公子就是因为您搬回来生气的?两家一共才几步路,除开那条长街跟前后院似的,都快成一个家了。”不过这事从她的角度看就是舍不得不分开,离得再近也不如开一扇门,经一扇窗就能看到那个人来得直接,平灵转而对姜梨道,“要哄就早点哄,留着该成隔夜愁了。”
她没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姜梨神色怪异地看向平灵,“你觉得付锦衾跟我合适么?”
“那样的品貌还想什么合不合适。”平灵是个非常务实的人,“纵使是个混蛋也先尝了再说啊,遑论付公子还一心一意对您。乐安城姑娘不少吧?好看的也有吧?您见他张眼看过谁?就不说乐安,整个江湖您瞧去,这样的人站哪儿不招人的眼,回头真处不好了,找了别人,悔都不知到哪儿悔去。过这村没这店的老话您没听过吗?”
平灵看姜梨吃得直噎嗓子,不知道她是让她劝得心堵,一边倒了盏茶过来一边道,“属下说句大实话,您这样的,太难找了,不是说您性格长相不好,而是好着好着您就疯了,疯着疯着又好了,又疯又好的人家还喜欢您,您还挑剔什么。”
她没挑剔。
姜梨干脆把点心放下了,“可你想过他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没有。”
他对她动过杀心,不止一次,月下杀人,只要她上次表现的有一点不信任他,都有可能会死。她能理解他对她最初的防备,天时地利人和,她不是现在的她,所以活了下来,他也不再是刚遇见她时的他,双方都因为一个情字做出了妥协和改变。
可是这些改变不能涂改两个人的身份。他一直不将真实身份告诉她,是否是两人之后仍有可能为敌,他杀的那些人是谁,他深居乐安的原因又是什么。
就算抛下这些都不去想,退一万步说。
“不管是我还是我们,都有离开乐安的一天,那时又当如何?”
他们早晚要与天下令一战,这一战之前,既不能有牵挂,也不能难割舍。她这样的身份,动情和爱人都太奢侈,跟最初的付锦衾一样,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后,姜梨跟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要不要断了这段情。
“那就更应该现在抓紧好了。”平灵的想法别出心裁,“回头您死了还有人给您上坟,清明烧纸,春秋锄草,您这样的恶名还指望别人给您锄草不成?”
姜梨说你出去吧,“我现在有点上不来气。”
平灵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了,“明日事待到明日再想,凡人没有先知,所以没有仙人看破尘世,先忧于人的烦恼,这是老天爷给我们普通人的厚赐,您又何必徒增烦恼。我若是您,便活当下,就算下一刻会死,也要握一次爱人的手。天缘难测,真遇到爱到心里的人多难,结局是天定的,过程却是自己的选择,若是放下比继续更痛,管它日后如何,为什么不选择一个让自己和他都舒服的方式。”
平灵一针见血的问,“您是知道这回惹大发了,不敢哄,怕付公子撅您面子。”
姜梨揣着袖子向下躺了躺,说“没有。”
其实平灵说的都对,她只是想让彼此之间有个缓冲,没想跟他闹成这样。可现今这般,她反覆思索,又极矛盾。哄好了又如何,她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他的以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一个早晚有殊死一战的人,还谈什么感情。
可纵使理性念断万种不该,终是抵不过一句话。
是的,我喜欢他。
姜梨盯着自己的缎面小鞋,动了两下脚,“你说我去找他说话,他能理我吗?今儿晚上我在门口等折玉,他那屋里明明亮着灯,我一出去就熄了。咱们只是把东西搬回来,本来也没到恩断义绝的程度。你说他这么跟我生气是不是也有点不对,我当时脑子乱,想有个空间思考,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
平灵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哄人的是您,我只负责出主意。”
剩下的事儿太难,不在她能琢磨出来的范围。
姜梨带着一脸恼意半坐起来看她,“那你开导我这么多做什么。”
“这是对您的鼓励,杀人都不怕,怕哄人?拿出您之前死缠烂打的劲儿就行了。”
姜梨眼珠子向上,飘出一对三白眼,“我现在有点要脸。”反而没有疯的时候那么不管不顾。
平灵拍拍她的手,“丢习惯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第59章 夫人凶我做什么
姜梨确实有一点怕付锦衾撅她,这人的脾气在旁人那儿都好,唯独对她十分苛责,但她更多的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话在肚子里揣着,每个词每个字都能念出来,组成一句话就不对劲,不是欠妥,就是觉得没有表达完整。
她因为这些话踟蹰了足足六日,心里想着也许他会来,不知道这种误会是越耽搁越成一个疙瘩的。
酆记今日赶巧来了桩生意,是给柳老大家故去的亲爹扎纸马,姜梨见付记开门了,存心将纸和竹条搬到门口,边用眼睛飘着,边给柳家扎纸马。
进春以后大多都是好天,窗户迎着日头大敞,门上挡风的帘子也撤了下来。
古玩行的沈九玉半个时辰前就进了付记。
付锦衾人在店里,穿月青堆云纹锦缎长袍,同色漩水纹短靴,松散地靠坐在离窗不远的黄檀木宽背圈椅里。沈九玉拿了几样玉佩给他过眼,他挑了其中一只,瘦长手指上垂下一截墨蓝色流素络子,衬得那手更为光洁精贵。
“您瞧瞧这几个,鹿山龙头血,滴水透山清,您是识货的主儿,打眼一瞧就知好坏。若是不好,万不敢拿来给您看的。”
沈掌柜不停跟他说话,他只是淡笑回视,偶尔撘几句言,不专注也不怠慢。
姜梨第一次见付锦衾就有这样的感觉,对谁都有温和之态,略有纨绔之相,你觉得他真亲和,可你怎么也走不近这人身侧。
她摆在门口的阵仗挺大,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但是一眼都没朝这边看。
“您再看这颜色。”
正午光色极好,沈九玉走到窗边,慇勤地迎着光色为付锦衾展示玉佩的水头,这是他们玉器行的大买主,做成一桩生意就够半年吃用。
姜梨身子僵了僵。
玉佩的方向恰是她所站之处。
姜梨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调整表情,不能太僵,显得窘迫,也不能太随意,想得太多假设的也太多。当他视线移动过来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假笑。
他一直看着她的方向,玉圈框在她身上,分不清视线的落点。
姜梨想跟他打声招呼,右手迟疑地上举,“对视”了很久才发现他只是笼统地看向这个方向。她在那双眼里只是玉后之景,与乐安城的树房花草并无二致。
他看得细致,从玉盘到玉身,再到每一笔雕刻。
赏了多久,她就僵了多久。
“左侧颜色太浮,不及足翠色根深重,怕是养不熟,换一个再看。”
他调转视线,起手呷茶,她垂头丧气,觉得刚才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呲牙干什么?假笑干什么?不仅傻,还尴尬,还丑。
她怀疑付锦衾是故意的,但是她没有证据。
“姜掌柜,这纸马什么时候能扎好,我怎么瞧着您手里这个这么像驴呢?”边上站着柳老大的媳妇柳李氏,定下生意之后一直没走,非要守着他们做完。
姜梨这才认真审视纸马,心思不在这上头,做出的东西也驴唇不对马嘴。但她有张敢于信口雌黄的嘴,“你要的多,这头驴是送的,焦与他们手里的才是马。”
“我们要驴做什么?”柳大媳妇不肯白捡便宜。
“万一老爷子想喝豆浆呢。”姜梨专心糊驴,“驴能拉磨,现磨的好喝。”
“那是不是要再烧点黄豆过去?”柳大媳妇信以为真。
“用不着。不是每年都烧钱吗?那边有卖的,比烧过去的新鲜。您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驴和马一会儿就好。”
姜梨应付的有些烦,柳大媳出了名的爱说爱唠,刚来的时候就跟她聊了小半天家常,已经从她不听话的儿子,讲到了隔壁家更没出息的三个姑娘,“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们为什么扎纸马?”
我不想听。
姜梨一脸漠然的看向她,能看出来吗?
“我这个老公爹呀,生前就爱骑马,死了以后我们家那口子孝顺,每年开春都得烧几匹给他。其实烧一匹不就够了吗?老爷子一个人还能骑八匹马?偏他不爱听,说是要凑什么八骏图,咱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富裕人家,非得造这个钱。”
她没看出来。
对面卖玉的掌柜走了,付瑶又提着食盒来了,她今日在付锦衾这里吃饭,折玉、听风摆桌,姐弟俩就在铺子里闲聊。柳家媳妇的话充斥在耳朵里,怎么都筛不走,只依稀听到几句:白折腾、早该如此,你非不听我的劝等词。
付锦衾没说话,也许是说了她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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