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青寻却看了出来,“方才,我见哪吒与李靖的神龛正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一是你受哪吒所救,自然最看重供奉他,二…或许是你晓得孙悟空会上天庭找人吧?”
西行一路都快走到尽头了,猴哥横扫一路,偶尔会摇人来帮忙这种事,妖怪们肯定也清楚,更晓得猴哥早是个“广交仙友”的猴。
妖怪们也有自己的信息网,会提前预知一些消息,当然还有各处跳槽的小妖,不然当初大鹏也不会特地拉帮结派来堵人了。
白鼠精面色一僵,被看出心思,略微心虚,又决然道:“仙子好聪明,正是如此,义母撑不了太久,我必须赌这么一把了。”
“但是……”时青寻瞧着她一路上这么关切哪吒母亲的样子,心里有一些猜测,但还是问了出来,“或许你的确是与夫人相亲,可真就到了愿以身涉险,哪怕遭因果反噬,甚至赔上整座陷空山的地步?”
“呃……”白鼠精一时竟被问住了。
可正因她这一副有点迷茫的样子,时青寻反而不那么怀疑了。
“我生来无亲缘,虽有幸与云楼宫李家结为义亲,也不过是场面戏,唯有义母是真的待我好。”片刻后,白鼠精反应过来后,郑重道,“天底下,没有人比她待我更好了,我是真将她当作娘亲看的。”
金鼻白毛老鼠精生于灵山,又无亲缘,突然被贬下界,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别样的单纯,也是别样的没人疼过。
因而,她眼神中才能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天真。
而越是没人疼的人,越容易珍惜一段情,有时候那种没人疼爱的大反派突然被小白花感化,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前提是大反派不是真的反社会人格,但多数人都分辨不出反派是不是真的反社会,所以不建议路上随便捡男人。
时青寻的思绪突然跑偏了一瞬,想到自己当年在东海边,不也是捡了个男人吗?
――可这个男人是哪吒诶,是她童年男神。
谁能放着哪吒不捡啊。
她简单自洽了,管他的,反正捡都捡完了。
可世上大抵没有太多人能走出亲缘这桩因果吧,她又感慨着,因为亲缘本该是世上最一脉相系、最亲近的感情,她自己是,白盈也是,哪吒的母亲也是……那哪吒呢?
偏头去看他,却恰好孙悟空发了话,“小白鼠,是不是那处?”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转去那儿。
“对,对。”白盈连忙点头。
只见一处低矮山腰处,有个简单的篱笆围院,前头的路似是有人特地休整好了,方便上下山,还栽了不少花草果蔬,隐有与陷空山相同的淡淡妖气萦绕,可见白鼠精的确是花了心思侍奉这位义母的。
“你不必去。”哪吒发话了,此番话是对着白鼠精的。想了想,他也对着孙悟空道,“你也莫跟来。”
最后,他看向时青寻。
第143章 斩断亲缘
不同于对别人的冷漠,当哪吒的眼神稍稍向她看来,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让她陪同。
那她肯定作陪,时青寻立刻去牵他的手,发觉他的呼吸略有些乱,尤其是听完了白鼠精的话之后。
落定围院前,尚未踏入门中,远离了白鼠精和孙悟空,哪吒忽地向她坦露了自己的茫然,“寻寻,我该见她么?”
时青寻颤了颤眼睫。
她能想象到,虽然父母都是亲缘所在,可哪吒对父与母的概念并不一样。
李靖是逼得他自刎的一生仇敌,这是毋庸置疑的。而母亲呢,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或许也只有一片苍白虚无的印象。
“我方才问白盈那么多,不是想给你压力,见或不见都没关系。”时青寻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我只是想让你在见面之前更了解她一点,更了解些,你就更清楚自己的内心了。听了一路了,现在的答案呢?”
飞了一路了,听了一路了,哪吒却始终没有任何转身要走的念头。
其实就是答案了。
哪吒想见,此刻的发问,不过是临见面前的一点忧虑。
他抿了抿唇,终于坚定了些许,牵着她的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
屋里有很重的药草味,浓郁到近乎是呛鼻的,稍一呼吸便觉得不畅,但哪吒与她还没咳嗽,躺在榻上骨瘦嶙峋的人影已经重重咳了起来。
“咳…咳……阿盈,你来了?”
哪吒在沉默。
躺在床上的身影太过陌生,白发如失去生气的草黏缀在衣襟上,萎靡不振、形容枯槁的模样让简单的衣袍变得宽大不合身,更像是将离世之人陡然间对人世有了诸多无所适从。
哪吒说不上是在打量对方,只觉得仅一面之缘下的她也不该是这样的。
“阿盈?”殷素知唤了一声,可她的眼神已然浑浊不堪,如她认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错把时青寻看成了白鼠精,又问道,“你身旁这位是……”
哪吒喉咙微动,难得吐字有一丝艰涩,“……是我。”
时青寻:……
“是哪吒。”她的确应该进来,她可以在这里当一下翻译工作人员,时青寻补充说明道,“夫人,是您昔年怀胎三年生下的孩子,哪吒。”
“砰”得一声,杯盏被拂落在地的声音在寂静环境里太清晰。
殷素知愕然当场,打碎了放在靠床桌案边的茶盏,温凉的茶水在地上蜿蜒,她反应过来时,便想起身。
她的声音实则呕哑无力,带着奄奄一息的人那种很难消散的颓靡,甚至语气之中,连重逢的激动都无法表现出来,“哪吒?哪吒,是你啊,哪吒……”
哪吒不曾与亲人亲近过半分,对面的人,于他而言几乎等同于陌生人。
他被她起身的动作弄得有些无措,眨了眨眼,似乎想去扶,指尖又无端僵着。
见状,时青寻将碎盏抬手湮灭,又转手去扶住对方。
“你还恨娘亲吗?哪吒……可、可以走近些,让为娘看清楚你的样子吗?哪吒啊……”殷素知借着时青寻的力,撑起身子。
哪吒没有上前。
但这并不是他冷漠无情,时青寻清楚,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和自己复杂的情绪。
时青寻想了想,感觉殷夫人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因太无力说不出来什么,于是她牵着对方的手,为她渡去循循灵力。
良久之后,殷素知终于能开口说出完整的话。
“……原来你长这样,哪吒。这么多年来,为娘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是不是恨我。”
她面前的少年始终沉默,垂着眸,甚至没有看她。
明明是血脉相亲,明明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此刻,殷素知看着这个淡漠的少年,心里有一丝彷徨,又觉得有许多分陌生。
怎么就成陌生人了呢?
“听阿盈说,你已经是威名显赫的哪吒三太子,为娘终于放下心来,我不奢求你还记得我,又总想再见你一面……”她心底有无数无数的话,想对曾经的亲人说,可到头来却有几分局促不安。
“不止想见你,为娘也想见一见金吒和木吒……昔年,我彻底看清了李靖的真面目,我意图求他放过你,可又无力哀求,我企图以死相逼,与他诀别,可仍不能撼动他一分。”
看着仍旧沉默的哪吒,殷素知在愧疚与悔恨之中,终于有些崩溃。
她还想说些什么,眼皮在颤动,眼角似乎盈了泪水,“为娘愧对你啊,也愧对我自己,千年来一直为此苦恨无比,我生下你却没有养育你,不只是你,还有金吒、木吒……”
哪吒的唇角终于翁动一分,他抬起眼,“……我要恨你什么?”
殷素知的话戛然而止。
“我不恨你。”哪吒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他最终直视起这位陌生的母亲,眼中当真不含一丝恨意,也几乎没有另外的情绪,“你对我有生育之恩,可千年前我便自刎于东海前,还俱一身骨肉于父母。是故,我本与你和李靖,再无亲缘。”
“哪吒……”殷素知有些惶惶,又一次唤他。
哪吒此名,原是少年出世时左手有一个“哪”字,右手有一个“吒”字而得来。待他长大后,手掌间的字逐渐隐没,隐没的还有从未真正与他有过什么联系的“李”字。
“――我不恨你。”哪吒只是再次道。
木屋之中,一时气氛僵硬无比,连带时青寻也没有说话,她也有些怔,在寂静之下心中想了很多很多。
只是临到她都回过神来,还是没有任何人开口。
“夫人……”最终,她启唇,望向正在她身侧的殷素知,“您除了是哪吒的母亲,也是您自己。哪吒都已经释然了,苦挨了千年,折磨了自己千年,临到生命尽头,您是不是也该释然这些事了呢?”
哪吒真的释然了,时青寻想明白了。
他或许从很早就开始选择释然了,从所谓父亲将年幼的他囚禁在云楼宫、而母亲也与他分别之际;
或是从昔年在东海边自刎,重生后又杀入云楼宫起;
亦或是后来的每一个日夜、在与所谓亲人的每一次相遇中挣扎着,直到此刻,他眼底已不再有任何对亲人的情绪。
他是真的不恨自己的母亲,也是真的对母亲没有另外一分情。
于他而言,亲缘已彻底斩断。
所以不过陌路人而已。
时青寻去看他,她心想着,或许这一刻,他真的做到了干脆利落地脱离原生家庭,不再去惦念那些没有爱的日子,也不再受其影响往后的日子。
可除了她,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人说话。
时青寻想了想,既然哪吒要她来陪,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另外支持的力量,她或许还能再说一些,也是她挺想说的。
“人此一生,会拥有的身份有很多。爹娘膝下的幼子、爱人携手的伴侣、或是子之父母,可除了这些以外,您还应该……始终是您自己。”
这是一个来自现代人的思想。
在思想觉醒,更彰显自我的世界里,有许多类似的声音。时青寻先前听过,也这样想过,但到了此刻,她感觉她自己才算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不仅是曾作为弱小一方的孩子需要去脱离束缚,被所谓已经磨灭的爱折磨着的长辈,也要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也该放手了。
抽身一段畸形的、或已经失去的爱,人要始终做自己,不忘初心,方得恒常。
“昔年的事,谁也不想发生吧。”时青寻看着哪吒看过来的眼神,她也看了看他,“可它的确发生了,事到如今,也该放下了。”
……
殷素知想了很久很久。
因为时青寻给她渡了灵力,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她逐渐看清面前的人并非是白鼠精白盈,似乎想追问什么,可最终,她没有开口。
“的确是这样……”良久后,她只是如此叹了口气,说道。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对三个儿子尽到养育之责,生下他们却不曾抚养,恐他们怪她,也始终恨着李靖,觉得神仙无情至斯,害她孤独终身。
千年之间,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如此角色之中,囿困此间,难以自拔。
之后,哪吒仍旧没说什么话,但他抬起手腕,掌心中徒然生出几朵灿然赤莲。
莲花打着圈浮在空中,灵力便如一圈圈推动其向前的涟漪,将花送到了殷素知手中。
这花是西莲苑中莲花池的佛莲,时青寻一眼看了出来。
此佛莲与灵山中的佛莲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哪吒与她讲过,毕竟不曾由业火淬炼,只是他自己播种而生,用以替昔年尚是一颗种子的她梳理灵力的,并没灵山的莲花那么厉害。
但用来救法力薄弱的小仙,已经足矣。
哪吒信守了帮白鼠精救母亲的诺言,又贴着殷素知的掌心为她渡了大量的灵力,能让对方有足够的精力去吸收这些佛莲。
到最后,少年那张如玉的脸庞已有几分苍白。
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时青寻没有阻止,只是在他眼露疲态之际,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搀扶着他。
“寻寻。”挨得很近,她听见少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际轻声道,“我们走吧。”
她的指尖贴着他的脉搏,灵力发散,感受到他并无大碍,主要是一下失了太多灵力导致一时尚虚,放下些心来,应了声。
*
篱笆围院外,孙悟空和白鼠精还在等。
见两人出来,孙悟空立刻看出了哪吒脸色不好,啧了一声,“小莲花,你没事吧?”
“无事。”哪吒抿唇淡道。
白鼠精也是一惊,小心翼翼看了眼哪吒的面色,没有任何关心的意图,几乎是贴着哪吒的身躯就要往屋子里头钻。
少年虚虚搭在时青寻身上的手蓦地一紧,神色冷下,他下意识就往时青寻身边躲,不想挨着白鼠精。
时青寻险些给他撞了个踉跄,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事一下散了个干净。
“怎么了这是?”她看了眼跑进屋子里的白鼠精,又看了眼一副“我差点被别的女人碰到”的委屈小哪吒,一时凝噎,只好安抚他,“来,你过来点。”
孙悟空:……
“啧,娇气。”猴哥看着方才还对着他拽一脸“与你无关”的哪吒,犀利阴阳,“你就装吧你。”
哪吒无视。
不多时,白鼠精白盈又从屋里跑出来,鼠精走路无声,直到伏地叩拜,才弄出动静。
“多谢哪吒三太子与仙子、还有齐天大圣的救母之恩!”白鼠精还算个老实鼠,虽然先前讲起话来有所隐瞒,此刻却算十分坦然,“我心愿已了,却当真捉了金蝉子长老,犯了罪过,之后要如何处置我,我绝无异议。”
哪吒无动于衷。
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很明显,因而也能很明显理解为避嫌,时青寻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
是救母,还是救一个孤苦无力之人,无论怎样,这个少年都在做着善心的事。
可他此刻却是这般疏漠的态度,只缘因一些很小的事,还因此干脆不愿去欣然承认自己做了好事。
他真的一路基本没和白鼠精说过一句话。
孙悟空倒是眼睛一转,看向时青寻,“小妹,你说呢?”
“我?”时青寻本来下意识想摸头,但她还牵着哪吒,手没抬起来,于是只有嘴巴动,“我没什么好说的。猴哥,唐长老是你师父,你说吧。”
白鼠精是没作恶,但的确捉了唐僧,这一难看似和哪吒有关,实际此刻来看,也没有太大关联了。
孙悟空眨了眨眼,他本来看着哪吒这副唯恐与自己扯上关系的模样,想调侃一句但毕竟是你们义妹嘛,但见少年难得是真的有些憔悴,而且时青寻好似看出了他的意思,她在摇头,于是他止住了这句阴阳。
“俺老孙也没什么好说的,师父没事儿,这事便了了吧。”他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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