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小郡主更多的缺点,他漫不经心地一条条细数着她的缺点。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台之上,换上了大红的轻罗裙,提前偷偷挽了发,快活地转着圈给她那些个宫人看。
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能吹捧,大约古往今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如他们郡主。当时正在坡下靠着山石读书的自己,听得只想笑。他听到她那标志性轻软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必要找天下最厉害的儿郎,给你们当郡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晋攥着竹骨伞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没发现他,他没抬头,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发现了他,他抬了头。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攀下来,一个没抓紧,挂在了雕栏上,几乎是倒悬在那儿。
她垂下的脸离他的脸,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惊慌睁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说:“嘘!别喊,求你了!”
她太紧张了,甚至没注意到,有一个瞬间,她的唇,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晋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无所有的贫寒士子。
尊贵无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发紧的秋雨中,已经贵为首辅的宋晋轻轻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伞柄,静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然后,他还是回了头。
望向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高台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晋告诉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宁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祁贵妃正拿着亲手绣的一个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边贵妃的奶嬷嬷笑得花一样正跟郑嬷嬷一唱一和捧着,话里不是贵妃贤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气,瞧着还这样年轻就眼看着要当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两分和蔼,瞅着小肚兜道:“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刚出生的孩子这么小?瞧着就让人心里疼得慌!”
祁贵妃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羡慕他,还没出生,母后就开始偏心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了!”
祁太后指着贵妃笑:“你们倒是看看哀家这个外甥女,眼看着要当娘的了,反而越发像个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顿时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融洽的气氛随着定远帝来请安的通报声,一顿。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边一搁,面色一沉。
祁贵妃忙笑:“好母后,太医才说了您这身子最怕气,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紧,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这小孙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贵妃的手:“还好这宫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给皇帝呕死!”
正说话,定远帝萧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着脸,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贵妃扶着腰起身,嘴里早关心道:“外头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热茶给陛下端过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说着就要亲自过去操办,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怀着身子呢,还心里眼里只有这个不长心的!听母后的,别管他,坐下!”
贵妃只能坐下了。
定远帝规规矩矩请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一张脸上扑着水汽,鬓角还挂着雨丝。
秦兴已经接过了宫人送上来的帕子,呈了过去,陛下却没有一点反应,一手握着茶碗,愣愣坐着。
眼看陛下这副样子让太后火气上来了。
秦兴忙提醒:“陛下?”
萧淮这才嗯了一声,回了神,把手边的茶碗端到了唇边。
见陛下这时候还没完全回神,秦兴举着帕子,头皮一麻。
果然,太后发作了。
“这副样子给哀家请安?皇帝是生怕哀家这段日子病得不够呀!”
萧淮这才看向上首,道:“儿臣最烦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儿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儿子。”
祁太后冷笑:“皇帝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这里替她遮掩。”
萧淮搁下了茶碗:“儿臣就是心烦,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北地俺达贡退了,东南乱子也平了,惹出这些乱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怀孕了,眼看咱们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进京了,还有什么让皇帝心烦的?皇帝不妨说说,啊?”
祁太后看着儿子,没好气道。
萧淮紧紧抿着唇,靠着椅背,面上的湿气几乎朦胧了他整张脸。
“别到哀家这里做出这副样子给哀家看!”太后更气了,狠狠一顿手边茶碗。
萧淮立即收起长腿,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儿臣恭请母后以身体为重,不要生气。”
“你也知道哀家生气啊!别的不说,皇后私联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弹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见吗?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视儿子。
“那帮子御史天天闲的,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还有他们不弹劾的?母后别忘了,当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弹劾您,也口口声声说您作为皇后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来。
萧淮立即跪下。
旁边祁贵妃连同宫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请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颤声道:“皇帝竟然拿那样一个骄纵蛮横一无所长的——,跟哀家相提并论!别忘了,哀家是你的母亲!”
萧淮叩首请罪,帝王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额头缓缓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萧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几乎没了表情,望着母亲道:““母亲生养大恩,儿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养。”
跪地的祁白芷听到身前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儿臣的母亲,可她、她是儿臣的妻子。夫为妻纲,她若有错,就是儿臣有错,是儿臣举措失当,是儿臣未能做好夫君。儿臣——,儿臣恳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再次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此时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她的儿子,生而尊贵,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随着他才华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着,天之骄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样骄傲,傲视众人,乃至于常常显得漫不经心。可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无声的——恳求。放下了他惯有的骄傲,以一个儿子的哀恳,恳求她这个母亲。
祁太后沉默地看着儿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
最后这场被祁党掀起的铺天盖地的废后,无声地平息了。很快,身怀龙嗣的祁贵妃晋位皇贵妃,算是给祁太后、给祁家一个交代。
当然这是后头的事,此时慈宁宫中,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静静对视。
即使是至亲的母子,也要不断妥协。
就像之前,定远帝亲自动手喂皇后喝了绝嗣药,太后收了手,意味着这后宫中不会再有人去动皇后的身子。
这日慈宁宫中,无论对视时母子俩作何想法,最后依然是各退一步,母慈子孝。
萧淮离开前,祁太后起身去送,喊了儿子的小名:“寄奴——”
萧淮转身,看向母亲。
祁太后亲自抬手用帕子给儿子擦了脸,仔细端详着儿子,语重心长道:“听母后一句话,与其去暖一块暖不热的石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着,太后把身边贵妃的手交到了萧淮手中。
她深切地看着儿子,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心。
她是为他好。
秋雨潺潺。
萧淮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手,把贵妃交给了一旁的嬷嬷,吩咐用自己的步辇送贵妃回宫,给足了体面。
祁白芷扶着腰缓缓躬身,谢恩,扶着嬷嬷转身的瞬间咬了咬唇,随即就换上了最得体的淡淡笑容。
秋雨潺潺。
祁太后语重心长:“孩子,听母后的,好不好?”
萧淮望着母亲,轻声道:“阿娘,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她。”
说完,萧淮深深一礼,告辞太后。
随着他转身,祁太后慈爱的脸狠狠一沉。
*
这场秋雨一直下到掌灯时分,还是淅淅沥沥,不见变大,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天地好似都湿淋淋的。
萧淮合上了折子,对着眼前的灯,愣了一会儿。
秦兴小心翼翼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永寿宫贵妃娘娘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桂花做的紫蕊桂花糕,还说永寿宫炖着陛下爱喝的汤。”
萧淮望着灯,胡乱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秦兴:“坤宁宫——”
秦兴愈发小心道:“坤宁宫上灯的时候就闭了宫门,说是皇后娘娘歇息了。”
秦兴埋首,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头动静。
突然萧淮狠狠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秦兴忙跟上。
萧淮才走到廊下,骤然一停,好一会儿对着秋雨没有动。
最后,他转身,回了书房,颓然靠坐在雕龙檀木扶手椅上,低声道:
“朕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和小太监,就为了朕不严惩贵妃,她就能连门都不让朕进.....”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秦兴,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只是两个奴才.....朕都说了,后宫的宫女和太监随便她挑,她想要谁都行.....”
秦兴低头。在他看来,皇后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会是为了两个奴才,还是跟永寿宫娘娘过不去呗。他斟酌着话,慢慢把这个意思说了。
萧淮默默听着。
突然,定远帝抬了头:
“你说,如果朕以后都不在永寿宫留宿,皇后她会不会——”
秦兴一惊。
萧淮好似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起身兴奋地转了个圈,一边自语道:
“对!就是这样!”
“她呀!就是太霸道了.....她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朕得先顺着她.....”
“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定住,吩咐秦兴:“让人好好给朕看好贵妃这一胎,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很快就是秋狩了,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松散惯了,这宫里,待久了憋闷!”
萧淮越说越兴奋。
离开皇宫,也许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让朏朏消气。
天长地久,他可以慢慢哄她。
这时候,萧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打算。
秋雨潺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
第137章 番外-11
定远四年,春
陛下久病,祁国公一党越发权势熏天。先首辅宋晋已于去年自请贬谪,名义是请往蜀地监督水利修建,实则相当于被流放。他一离京,国公府的人就已跟上,寻找时机,最好能让这位声名显赫的前首辅大人病死途中。曾经推行的土地清丈,一下子遭到反扑,越来越多的人被地方权贵打为乱民。明明大雪缓解了干旱,该是能有希望的一年。地方上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万物复苏,大周最高处的皇宫却好似还停留在定远三年的冬天,处处挂白。
病了许久的定远帝到最后简直见不得任何花开树绿,拔掉,通通砍掉!
甚至皇子的诞生,也并没有给这座沉闷至极的皇宫带来任何改变。
端庄大气的祁皇贵妃依然没有从产子后的虚弱状态中恢复。永寿宫里也到处都是压抑的白色,人人蹑手蹑脚,不敢吭一声,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莫测,已经到了令下头宫人恐惧的地步。整个永寿宫,都是阴沉的,甚至成为了这座皇宫里最阴沉的地方。
偶尔窃语的宫人,说的都是皇贵妃娘娘自从产子后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就连那些从皇贵妃姑娘时候就跟着的老人,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永远得体,永远含笑的娘娘,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随便一句话,都能让她突然阴沉下来,这时候就必须有人遭殃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好像一张嘴就会错,每天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拖下去。
慢慢地,后宫里开始流传这么个说法:是皇后的诅咒。
这后宫,落入了皇后的诅咒。
宫人想起那日坤宁宫的大火,个个噤声,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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