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从宋晋声音中听不出任何不满,只觉宋大人声音悦耳好听,甚是客气。他忙垂首告辞,带人离开。看着几个从人喜滋滋的模样,管事的掂量着赏钱,心情很是复杂,真不知自己回去对正等着的温大人如何回这个话。
*
东边院子中,月下已经沐浴洗漱,换上了寝衣,柔软的轻罗寝衣包裹着她年轻柔软的身体,随着她转身靠在炕桌旁的窗上,勾勒出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她手中抱着一柄如意云头的玉如意,静静看着窗外星光下的梧桐树,呆呆出神。
翠珏在旁边一边叠起衣裳,一边朝璎珞使了个眼色。璎珞悄悄看了一眼自打魇住后爱出神的郡主,往梳妆台上拿了绿檀木梳,来到月下旁边:
“郡主,周嬷嬷吩咐奴婢以后每晚睡前给郡主梳梳头,松散一下更好睡呢。”
月下收回了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坐好。
璎珞一边梳发一边问道:“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月下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知小安子有没有找到人。”
“郡主,到底是个什么人?”
璎珞歪头望着月下问。郡主让人到处找神医他们还能懂,郡主是被噩梦吓着了,可郡主怎么突然找一个小太监。
月下想了想,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怎么重要呢?”
“就是,我不想让他再吃那么多苦了。”
梳子的力道不轻不重,身边的璎珞和翠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月下不时问一句或者应一声,从临窗的炕上到了她的拔步床上。
她看着床上垂下的软罗轻轻晃动,就像翠珏和璎珞轻柔的声音。
月下含糊的声音还喊着她们的名字,说:“我不困.....我还不想睡.....也不知明天沧浪园.....大人.....想不起来了.....”
话到最后含糊成一片,翠珏和璎珞已听不分明。
床边的翠珏转身朝璎珞竖起食指,做出“嘘”的动作。
璎珞立即闭了嘴,越发放轻了手脚走过来朝床内看了一眼:就见郡主睡着了还抱着那柄羊脂玉如意呢。
月下柔软细腻的小脸靠着羊脂玉。
翠珏轻声哄着从睡着的月下手中取出了玉如意,拿软缎包了,俯身给郡主放到枕头内侧。
这柄玉如意是郡主出生那年,仁宗帝赐的。
璎珞见翠珏给郡主盖好了薄毯,她这才放下了床上的烟笼青纱帐。
两人退出拔步床,又放下了外围的翠色青罗帐,把灯烛移到外头圆桌上。
低低的声音:
“郡主睡前还惦记着沧浪园,莫不是郡主想去沧浪园了?”
第18章
最近几日,月下睡得比往常晚了好些,起得也就更晚了一些。
这时,她正对镜,一面把玩首饰,一面看翠珏璎珞为自己梳妆。一听到小安子回来了,月下把手中拎起的花钿往金楠木首饰匣子里一丢,就让他赶快过来说话。
小安子一进来,就感觉郡主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敢耽搁,立即把宫里查询到的结果回了:
“郡主,宫里叫小丁子的倒是有三个,只是最小的也已十五。”
月下凝眉。“十五?不可能十五的.....这时候他最多十二三,十多岁.....”月下喃喃道,“他来的时候,瘦弱得很,年龄许是比看起来大很多也不一定.....”说到这里,她有些难过,小丁子跟着她三年多,她竟然从来没有问一句他到底多大了。
她看向小安子:“人你都见过了?”
小安子道:“回郡主的话,奴才都见过了,也一一比对过,并没有郡主说的这么一个人。”
“没有?.....不可能没有.....”
“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叫小丁子的人。”
月下一下子没了主意,愣愣坐在那里。
一旁璎珞道:“或者他还不叫小丁子?”
被这么一句话惊醒,月下的眼睛又亮了。“对!十二三岁年纪,也许更小一些.....也可能再大一些?长相,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他的眼睛,很干净,琉璃一样,让他跟宫里旁的小太监都不一样.....”
小安子闻言,顿了顿,“宫里大大小小宫人上万不止,郡主可还有别的.....”
“别的?”月下声音越发低了,“他.....他总是低着头,从不多话.....别的....”
她只是听小洛子提过一句,小丁子在别处过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至于怎么不是人过的,那个别处是哪里,当时她竟然都没多问一句。
这下子月下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多荒谬了,不是大海里捞针,而是针堆里找那根曾经属于她的针。
突然,月下眼睛又一亮。“淮阳,他老家是淮阳的!知道这个好不好找呢?”
她巴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顿了顿,实在不想让郡主失望,可淮阳这个地方多灾,外出逃荒的人一向比别的地方多。宫里来自淮阳的太监也比别处多。
月下明白了,捏紧了手:“让宫里人给本宫好好找,本宫要找到这个人。”
小安子应了。
退了出去,他思索着到底怎么从那么多宫人中找到郡主想要的这个。不提防撞到了人,低头一看,是小洛子,正一声不吭正蹲在台阶旁。
“大上午的,跟个麻袋一样墩在这?”
“你才麻袋呢,你跟那个小丁子才是麻袋!”小洛子气哼哼回。
小安子更不解了,怎么大早上的就不高兴了。“前头在准备端午的赏呢,你怎么不去看看?”
小洛子嘴巴一噘,“我又不能干,眼睛也没跟琉璃一样.....”,后头这句声音小了,带着委屈,立即又气势起来:“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事.....只帮着郡主安排下去找神医就够我操心了!”
说着又嘟囔了一句:“小丁子.....这名字谁起的,难听死了!”
两人正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话,是负责盯着西院宋大人情况的。
两人听了,俱都脸色不好看了,又是那个祁三!
小安子见小洛子当即站了起来,问了一句:“你去回话,不当麻袋了?”
小洛子:“当然我回!”
说着冷笑一声:“我不回,难道等着那个小丁子来回!”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往郡主所在的里间去了!
里间梳妆台前,月下本就为找不着小丁子心里不舒坦,哪知道又听到祁国公府那位小霸王在沧浪园找宋大人的事儿,她把手中发钗狠狠往台上一放,怒气腾腾道:
“看样子,掐了一头高山雪还远远不够啊!”
外头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洒入,映在月下绷得紧紧的小脸上。
她冷笑道:“我的人不能惹!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就这么难懂!”
见月下气大了,一时间没人再敢说话。阳光以及树影落在窗格上,斑驳明媚。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咱们?”
月下冷哼,回:“去沧浪园!”
*
沧浪园中,经过一场大雨,草木越发蓊郁。
置身其中,犹如置身经人精心打理的林间,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绿意。沧浪园本是皇家园林,占地面积极广,但每旬都会几次对外开放。
菖蒲集会就在沧浪园最大的云岫榭中举行,云岫榭临着沧浪园最大一处水面。此时夏初,如盖的碧玉般的荷叶布满云岫榭前的一片水面,粉荷初绽,亭亭玉立。水榭之中,锦衣华服,士人集聚。
锦衣侯家三公子孟昭到的迟了些。要不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去喊,只怕这时候孟昭还在他家花园里躺着呢。
“你不是最爱这些文啊理啊的,怎么还得我这个拿枪耍刀的催着你?”
前头就是云岫榭了,已能听到世子文人们的声音,孟昭把嗓音压低,对周迟道:“我不爱看祁三那张脸!”
周迟一笑,拍了孟昭一下,意味深长道:“不爱看也得多看。”他目光看着水榭,“只怕以后有的是要看祁国公府人脸色的日子.....”
孟昭还是那句,“我就是看不上。”
“你呀!何苦为了一颗老鼠.....这么些文人雅士,就没你能看上的?”说着周迟手中马鞭往水榭方向一扬。
孟昭懒懒瞧着满池碧荷,嘟囔了一声:“一帮子只会咬文嚼字的,有什么好——”
周迟轻轻一撞他肩,还是让他看水榭。
孟昭顺着马鞭看了过去,话顿时止住,眼睛一亮:“宋大人?真的是宋大人!”
“你又可以相谈甚欢了。”周迟取笑。
孟昭只顾着惊喜,“可宋大人怎么会来?”
“是啊,宋大人这次怎么来了.....”
孟昭的疑问中纯然只是意外和惊喜,周迟的话中却带上了思索。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不能不让人多想,这是不是说明局势有什么变化,例如宋大人与祁国公一党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吗.....
想到这里周迟懒洋洋的步子一下子快了,旁边孟昭更不用说,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水榭就去了。
两人进了水榭,拱手招呼着,往宋晋处挪。
宋晋在水榭角落,正同几人一起看案上的前人字帖。
好不容易越过人群,挪到这里,孟昭眼睛亮晶晶的,还没找机会凑过去,就感觉整个水榭好像都一静。
他同周迟回身,看到原来是祁国公府祁三晃荡着过来了,方向明确,就是奔着宋晋所在。
祁三所经之处,人群自动分开,给他让开了路。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早就盼着了,这时候或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
祁三一身大红绣金袍,手里一把象牙扇骨洒金扇。他后头缀着一帮子纨绔,都是京城里最难缠的富且贵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打小不是飞鹰走马,就是围堵好看的小娘子。
在这些人中,祁三是那个中心,京城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他不仅是祁国公府老太太的心肝肉,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子,就连陛下都喜欢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据说祁三惹上人命官司的那次,给有心人闹到了陛下面前。旁人那个时候都是大气不敢喘,偏偏这位小爷就敢抱着陛下的大腿胡搅蛮缠,愣是把板着脸要罚他的陛下给闹笑了。
他那个皇后姑姑冲过去当着陛下的面劈头盖脸又是骂,又是找鞭子要抽,到了最后陛下竟然成了和事老,训斥了一顿让他注意交友就过去了。经那以后,更是没人敢跟祁家这位三公子作对。
此时见这位来势汹汹,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来热烈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先还热闹的集会一下子就安静了。众人目光在一脸不怀好意的祁三和那位很快将被针对的宋侍郎身上逡巡。
宋晋却好似还一无所知,似乎他眼中只有案上的那些字帖。
祁三已经到了案旁,周围人俱都微微退开,屏息以待。
却见案旁宋晋修长白皙的手指如常轻轻掀过一页,继续往下看。
祁三看见宋晋就窜出的火气,这时候一下子蹿得更高。
“郡马爷平日忙得很,难得有空,不陪着郡主,来游园了?”
一开口就是找事来的。
周迟暗道,看样子两边关系没什么变化。所以,宋大人为何会来.....
祁国公府当然是讲究体面的,所以就养出了祁三这么一个子弟。是祁国公府里专门砸人场子的。祁国公只用叹息老妻溺爱,实在难管,直言交给陛下和皇后管着了。如此,祁三就是再荒唐,祁国公府都能置身事外。
但凡敢对祁国公府有微词的,放出这一位,管饱闹得对方脸面全无吃不了兜着走。最多,就是祁三被皇上拎到宫里一顿训斥,训斥到最后还常常留一顿饭.....
这小十年,被这位折腾得自请往地方去的京官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像宋晋这样的寒门出身更多。
宋晋虽然出身寒微,但连中三元探花郎,正三品的实职京官,就是祁国公见了也是要赞一句后生可畏的,祁国公府世子祁青宴见了都是要行下官礼的。可偏偏,祁国公府里有祁三,专门用来对付宋晋这样的。
周迟按住了欲要站出来的孟昭,看向了前面的宋晋。
宋晋用镇纸压住了书页,这才转身看向了说话人。
祁三高昂着一张要笑不笑的纨绔脸,象牙白扇骨敲着掌心,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也带着公侯出身对寒门出身天然的居高临下。
水榭中空气凝滞,让人怀疑这夏日清风是不是此时都避开了水榭。
第19章
水榭中空气凝滞,一片安静。
“从不曾见宋大人贤伉俪一同出门,是宋大人没空陪郡主,还是陪不上啊?”
孟昭白皙俊秀的脸已经涨红了,好似对方羞辱的是他一样。
却见宋晋看过去的目光依然淡淡的,面上更是分毫未变。对正挑衅笑着的祁三略一点头,算是表示看见这么个人了。
宋晋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看了祁三一眼,祁三面上的笑就一滞,脸色就难看了。
水榭更静了。
宋晋的这一点头是上官对下官通常的礼节,不管你说什么,微点个头,表示听见了,也暗示本官忙,你可以闭嘴了。
祁三在五城兵马司领了职,勉强能算个七品。就这,还是靠皇后娘娘给送进去的。这上下官的礼节,是祁三最厌恶的。可此时,他疑心宋晋不仅拿这些来恶心他,还在暗示旁的!
旁的.....跟明珠郡主有关的.....
祁三被宋晋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自己先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顿时急怒攻心:“宋晋,你什么意思!”
语气刀子一样,一双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宋晋却依然是淡淡的:“本官只是依《大周律》,见过七品虚职祁大人。”
温和的声音犹如清风掠过,从容自若,一如每一次面对祁三祁青斌。
祁三脸涨得又青又白,牙齿咬得咯吱响。
《大周律》?活了二十年,祁三第一次听见有人跟他提《大周律》!太.祖制定的《大周律》到今天,很多规定都是一纸空文了,可祁三就是再莽,也知道绝不可以对《大周律》说三道四。
恼羞成怒的祁三不能骂《大周律》,还不能骂眼前这人了!“宋晋,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
“祁大人慎言。大周律278条第17则,下官直呼上官其名罪同谤上官,是要受鞭笞之罚的。”
宋晋轻轻一语,整个水榭落针可闻。
多少人此时都是同一个念头:回去就翻《大周律》.....原来大周律规定了这么多东西,这么有用!
祁三不熟悉《大周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宋晋到底是胡诌的,还是大周律真就什么都规定了!纵横京城至今,祁三第一次被人堵得面色紫涨。
他看着宋晋,说不清他身上的什么,就是让他觉得无比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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