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那句“非臣良配”又响起在月下耳边,月下猛得一下抽出自己的手。
慕熹微一愣。
就见月下脸上涨红,“你是也要管我的事吗?”
月下从在太子府中就憋闷的心,一下子堵得更厉害,让她简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姐姐一句实话,就让她恼羞成怒,第一反应就是凶回去。
厢房中一静。
慕熹微道:“是我不自量力了。”
一句话让本就难受的月下更难受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非常不好。可让她跟慕熹微认错,那是不可能的。月下咬着唇,沉默不语,抬手抠弄着身边的雕花炕桌,也不喊人,也不说走。
见月下这个样子,慕熹微心头软了软,她想说两句软话。可想到除了宫中的太后娘娘,月下身边并没有能够提点她其中厉害的知心妇女,她还是一咬牙,决定把话都说了:
“这不是小事!即使你贵为郡主,这样的名声一旦传出来,别的不说,你与宋大人就很难了!我能看出来,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他的心,是不会因皇权富贵轻转的!”
月下抠着木头的手一停,抬头看向慕熹微。
慕熹微试探问道:“你,没有动过和离的念头吧?”
月下一震。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只有她身边人才知道的事,如何慕熹微这个远离宫廷深居内院的人居然都能一说一个准!那,那旁人还有谁知道?宋大人.....宋大人,又知道多少......
见自己猜中了,慕熹微悚然一惊,再也顾不得旁的了,压着声音道:“你不会觉得和离了就能做太子妃吧?你清醒点!中间隔着祁皇后,隔着祁国公府,他们可以抓着你身上任何一个短处攻击你!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阻了你为太子妃之路!光二嫁这一条,就能把你按死在侧妃位上!”
月下愣愣听着,她没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做太子妃会这么难?她前生,整个过程中唯一觉得费劲的就是和离,因为外祖母不让。做太子妃,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她从未想过有什么难的。
“殿下允诺你了?”慕熹微急得要命,“你不能轻易信呀!这不是殿下愿不愿意的事儿!国朝太子妃从来就不是殿下自己的私事,往小了说有皇后陛下的父母之命,往大了说这关系到整个朝局!有无数力量在其中起作用,太子殿下就是果然这样想,真要给你太子妃之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慕熹微皱紧了眉头:“更别说,他未必肯逆着所有这一切推你上位!祁皇后是他亲娘!祁国公府是他外祖,也是殿下最有力的支持!”
慕熹微一定要点醒妹妹。
月下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还有宋大人!”
月下的手再次抠紧炕桌,等着姐姐说下去。
“宋大人怎么想?等到事情闹出来,你既做不成太子妃,也失了宋大人这样好的良配!你是很好,贵为郡主,又长成这个样子,只怕没人见了会不心动。”说到这里,慕熹微声音都软了一些:“你,你的心又软,人又,惹人喜欢。”
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优点呢.....
慕熹微一狠心转而道:“可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宋大人这样的人,我要没猜错的话,除非真的是至亲之人,他该是很凉薄的人!”
月下一愣。
慕熹微却已下定狠心,慢慢问道:“你觉得自己是宋大人放在心尖儿上的至亲之人吗?”
月下没说话。当然不是。她和宋大人,就像《续前缘》。只不过宋大人是陈清和,她却不是柳如眉,她该是那个横插进陈清和跟柳如眉故事中的——皇家公主。
“待到那日,宋大人心冷了,你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说到这里慕熹微苦涩地笑一笑:“当然,没有情,也是一样过的。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那张酷似华阳公主的脸,没说的话却是,华阳公主过不下去,至于月下——
“你,你觉得宋大人的良配该是怎样的人?”月下问。
慕熹微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见过员外郎沈大人的千金吗?”
月下一僵,落在炕桌上的手不动了。
慕熹微淡淡道:“人长得美,聪敏内秀,不卑不亢,温和从容。”
月下抬眼瞥了慕熹微一眼。
慕熹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珍惜宋大人,这边和离,转头宋大人就能寻到旁的也许对他来说更适合他的人。”
月下口气不好道:“你怎么就知道沈小姐适合他?你又不是他!”
“你问我,我就说了我的想法。”
月下咬唇:“我就不信沈小姐就这好那好,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慕熹微认真想了想,非常客观回道:“依我看来,沈家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这么好,怎么今儿没见你请她?你就该把她请过来在这儿跟你坐着!”
月下心里憋着的无数东西混合着席间喝下去的酒,突然好像都化作了委屈!她爹就看着祁白芷这好那好,反正哪里都比她强。结果她姐姐居然也说别人好,夸谁不好,非觉得沈家小姐好!她要有个沈小姐那样的妹妹,只怕不知道多高兴呢吧!
慕熹微没想到月下突然发作——
她愣了。慕熹微也是个有脾气的,更别说还当着她和月下两人的心腹丫头,慕熹微自觉自己怎么都是做姐姐的,面上一时间抹不开,语气也强硬了些:“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这个样?你再是郡主,还容不下旁人说句实话了!”
月下见慕熹微居然还向着对方说话,恼了,一下子郡主脾气就出来了:“实话?什么实话,你厉害你敢再说一遍!”
敢?
慕熹微也有些恼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再告诉你一遍,要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未必就能配得宋大人这样人才,我劝你惜福!”
精准戳到月下心窝子!
月下蹭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杏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小时候几次被慕熹微戳中心窝子的感觉一下子都上来了,每次被这个姐姐一语戳中,月下的第一反应都是摆出自己郡主的谱儿,让旁人不敢小看她!
此时她也这么做了,盛气凌人道:“你再说!”
慕熹微见状,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若非圣旨,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的良配,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该不知道!本就如此了,还不收心跟宋大人好好过,你那个脑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月下脸色一下子煞白,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耳边都是:
“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良配”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
月下说不出的难受,却还记得这是在理国公府做客,是断然不能失态的。她硬邦邦甩出一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头走,一转眼人就已经出了院子。
慕熹微见月下目中有泪,已经后悔话说重了,结果一愣对方已经跑了,她忙跟了出去。
此时戏台子上已经开始唱下半场。那个横插在中间的公主变得越发多余,所有人都在为陈清和跟柳如眉的悲剧抹泪。
跟老夫人告辞的月下越发心堵了,偏偏人人都要对戏唏嘘两句,月下觉得自己真要被烦死了。
她直接沉了脸。
见状那些要跟她说戏的夫人小姐们终于都闭嘴了。
月下再次客气地跟老夫人告辞,一转身,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就一下子收了。
慕熹微想要再说句什么,可月下根本不看她,直接沉着脸径直走过去了。
等到月下上了马车,隔着车窗,看到一旁窘迫站住的慕熹微,她心里难过,又自觉失态,更觉自己比那个知书达理的沈家小姐差得远了,简直糟糕透了!
青桐和青蒿都跟着着急,想要拦下郡主的马车,让两人把话说开了。
慕熹微几次说话,月下都不理人,这时见状,直接低声道:“走,让她走!”一言不合就是这副臭脾气,早晚要吃亏的!
那些人精一样的夫人小姐们见郡主这样子,再见匆匆赶来的慕熹微,一时又是各种猜测。二房这段日子被大房完全压下去了,这时听到风声的祁白蓉,精气神一下子又起来了!
难道这姐妹俩闹掰了!她可一直等着呢。她就不信,不睦了这些年的姐妹俩能一直和睦下去!这不就给她等到机会了!
当着众人,祁白蓉拦住了面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的慕熹微,笑道:“是不是咱们哪里没做到,郡主这是发脾气了?”
慕熹微顿时细眉一竖:“这是怎么说话呢!明珠单纯天真,最是好性子的!不过多喝了几杯,一时觉得身子有点不适,还怕怠慢了咱们府,专门过来辞别老夫人,你就是没看见,但凡多问一句也说不出这么没谱儿的话!”
祁白蓉一堵,本来是想挑拨,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暗恨道,明珠郡主的脾气谁不知道,她不顺心谁的面子也不给,等下次当场打了你的脸,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慕熹微趁机向其他人道:“大家看看!私下里多少说明珠脾气大的,可见这些闲话都是这么传出来的!要不是刚才你们都看着,她就是再不适还是规规矩矩跟我们老太太辞别,只怕都要信了那些乱嚼湖沁的,转头传出去就成了我们明珠不懂规矩了!真是什么舌根子都敢嚼,也不怕伤了阴德,烂了舌头!”
说完慕熹微又警告地看了祁白蓉一眼。她再气,那都是她跟月下两个人的事儿,她决不允许旁人在她面前嚼说她妹妹的不是!
慕熹微直接当着祁白蓉的面把脸一沉,但转身面对其他人立即又是谈笑自若、爽朗周到的祁家大奶奶。
一直到宴散,慕熹微带着人一一安排妥当,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中,慕熹微直接坐在了临窗的炕上,一言不发。
青桐和青蒿相视一眼,默默端来热水帕子。
青桐一边用热帕子给慕熹微擦了手,一边小声劝道:“奶奶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气没受过.....郡主一向是那么个脾气,奶奶比谁都清楚,怎么每次跟郡主偏偏就——”
偏偏就一句话都受不得。
在青桐看来,多难搞的人奶奶想哄都是手拿把掐的,言语之间总能搔到对方痒处,怎么偏偏跟郡主——
她都能看出来有些话郡主不爱听,怎么奶奶反倒糊涂了,就非要说。
慕熹微望着烛火,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
末了,轻轻一咬牙,“我管她呢。”
第76章
马车上,月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
“郡主,喝些茶醒醒酒吧。”小洛子端过茶碗。
月下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
马车进了郡主府,月下进了内院。
璎珞翠珏带人为她卸妆准备沐浴,就有人来回宋晋今晚在沈大人家,“大人说如果太晚,就留宿老师家中,让郡主不要挂念。”
闻言,月下正抬起要取步摇的手一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道:“知道了。”
翠珏和璎珞已经知道郡主和大小姐闹了脾气,此时也不敢把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拿出来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浴房中,水汽氤氲,湘妃竹的浴桶内浮动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簇拥着女孩露出水面的白玉一样的肩头。左肩处一点灰色的痣,反衬得凝脂一样的肌肤越发动人。
桶后的侍女用水舀子舀起温热的水,从月下肩头浇下,带起浴桶内涟漪,玫瑰花瓣上下浮动。
浴房中静得只能听到哗啦啦浇下的水声。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分.....”
“对着你他也许清白,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
身后的侍女突然惊呼:“郡主!”
桶内静悄悄的,只有玫瑰花瓣随波乱颤。
原来月下突然憋气沉入水底。郡主突然的举动把侍浴的丫头吓愣了,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郡主?”见郡主还不出来,丫头又喊了一声,声音颤了。
只有静静浮动的玫瑰,安静得让她心慌。
“哗啦”一声,月下从水下冒出。
湿淋淋的水从她脸上滚滚而落。玫瑰花片贴在她乌黑的发上、雪白的脖颈处。她抬起水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靠着桶壁,大口喘着气。
丫头抓着水舀子又颤颤唤了一声:“郡主?”
月下这才睁开眼睛对她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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