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冬日寒夜,萧淮那是火红的炭火,吐出红融融的暖意。
小洛子半垂着眉眼,站在月下身边。
他的郡主没有动。
太子殿下的话掉在了地上,院子里顿时更静了,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暗处水缸结冰的声音。
一院子人,似乎被冻住了一样,大气没有。就连匆匆追上来的秦兴一行人,这时候也一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祁白芷看着月下,面上端庄几乎都冷了:这就是明珠郡主呀!整个大周都要俯首的殿下,这人说不高兴,就可以理都不理。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她祁白芷,为了让殿下能高看几分,苦读诗书,苦练琴棋女工。无论寒冬酷暑,郡主笑闹的时候,她在练习;郡主睡下的时候,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绣花。就这样,她成为京城人人称道的千金贵女。眼前这人,不学无术,骄纵浮华,除了衣服首饰描眉画脸,还有什么呢!仗势欺人,娇纵蛮狠,还是嫁了人的旧货,她身上哪一点配跟她比!她有哪一点,配做大周的太子妃!更遑论有一日,做这泱泱大周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祁白芷,只是不服。
真的不服。
如今这人,更是为了一个卑贱肮脏的阉人,居然兴师动众,夜入太子府!
荒唐可笑到这种地步,她到底凭什么呀!
祁白芷的目光冷得彷佛燃着火。
萧淮也看着月下,被她公然无视,萧淮嘴角噙着的笑好似冻住了一样,幽幽目光瞧着她。
红衣如火,面白如雪,唇红似血。
眉目如画。
此时冷然看过来的一张小脸,还没有他一巴掌大。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碰不到,拢不住的呢。
萧淮的笑更冷了一些,漆黑的眸子更深了。
月下开口,依然是那句:
“人呢?”
“什么人?”萧淮慢吞吞问道。
闻言,祁白芷简直要笑出声:看吧,都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明珠郡主,为了一个阉人,兴师动众,如此荒唐,可笑!
她有时候真是好奇慕月下那个脑子怎么长的——或者,脑子这种东西,慕月下真的有吗?
居然真的会为了一个阉人大半夜跑到太子府置气?祁白芷当然不相信月下真是为了一个奴才,不就是明珠郡主脾气大谁都碰不得惹不得,好不容易抓到她祁白芷的短处,就不依不挠了。说白了,还是跟她作对,不就那么点事,祁白芷心中门清。
想到这里,祁白芷始终紧绷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松了松:她不怕她闹,她可太怕她不闹了。眼下,慕月下没有让她失望,这不就大动干戈地来了?瞧瞧,郡主府的府卫都带着来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呢!可吓死她了!
想到这里,祁白芷唇角抬了抬,看向慕月下的眼中几乎要溢出笑意。
隔着两边林立的灯火,月下凝着祁白芷的脸。
月下的眼睛更黑了。
前世,永寿宫前,她带着人要小洛子,也是这样黑的夜,这样堂皇的灯火,这样的对峙。
祁皇贵妃当时就露出了如同此刻的她,如出一辙的表情。
月下注视着祁白芷那张脸,慢慢抬手,吐出一个字:“搜!”
闻言,偌大庭院所有人彷佛都一滞,有一瞬间彻底的安静。对面灯火下,银鼠毛中祁白芷微微抬起的嘴角几乎是瞬间一滞:搜?搜什么?——搜,太子府?!
慕月下是真的太疯,还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啊!
银鼠毛中祁白芷的脸有瞬间的狰狞。
此时,听到郡主令,郡主府的黑衣带甲府卫已经动了。
瞬间,是腰间挎刀因为迅速移动撞到黑色甲衣上的声音,在黑而冷的夜中分外清晰。
“铛——”一声。
刀剑相碰。
是太子府卫上前,阻住了郡主府卫的动作。
两边俱都拔出了刀剑,此时两边刀剑相抵,对峙。
太子府庭院中,顿时剑拔弩张。
“慕月下!”
萧淮不敢置信地瞪视对面的月下,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他话音中带出的磨牙声音。
月下淡淡看着,一张冷白的脸分毫不为所动。
一旁反应过来的祁白芷全身的血都涌动了起来,暖袖中的手掐烂了掌心,因为兴奋和紧张张大了她那双总是温文尔雅的眼睛:她知道月下够疯,但没想到月下疯到了这种地步!再向前一步,可就是刀向太子府!就是太后能保她的性命荣华,她也绝不可能做成这个太子妃了!
绝无可能!
祁白芷一双眼睛死死凝着月下,手抠入掌心血肉中,她却一点都没觉得。只差一点——
再往前一点!
都不用她做什么,慕月下的太子妃之路就会彻底断——
“收队!”
谁?
为什么要收队?!
只差一点了!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别收队,闹下去呀!就差一点点了!
听到突然的“收队”命令,功亏一篑的懊恼让祁白芷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反应过来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她的身旁!
不是慕月下,是太子殿下!
不是慕月下没有向前,而是太子殿下退了后!
祁白芷发红的脸顿时白了下去,愣愣看着身旁的萧淮,暖袖中的手火辣辣疼着,疼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抽动。
庭院中,太子府卫顿时收了剑,收队退后。
隔着灯火,萧淮看向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他再气,都绝不能真让月下带人对太子府刀兵相向。
萧淮使劲儿吸了一口冷气,生生咽了下去。面对月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喊了收兵。
声音中的火气让郡主府的府卫们俱都后背一凛,这时候都看向了月下,不敢轻举妄动。
萧淮咬牙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带着你的人回去!”
月下冷然的目光看向了萧淮:多熟悉的一句话。前生,她听过呀。可前生,她都没回去,今世没有找到人,她——回去?
“要回去的,但,您得把人交出来。”
一字一句。
口中带出的热气瞬间就散了,她的话跟她此时的脸一样冷。
萧淮气极反笑,凝视月下:“真的没完了?”
月下没有笑,还是那句:
“人呢?”
萧淮的笑慢慢敛了,他静静看着月下:“看在我的面上,别闹了,好不好?”
祁白芷又是轻轻一僵,她从未听过太子殿下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她以为她那颗心已经麻木了,此时却再次狠狠一颤。
月下静静看着萧淮。安静的庭院内,她的声音并不高,依然带着天生的轻软,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殿下,依《大周律》,无故凌辱他人者,当刑。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庭院寂静,火光跃动。
第109章
院中一片死寂。
萧淮眉梢动了动,依然静静看着月下:“孤,要是不愿呢?”
庭院死寂,只有火光跃动。
月下道:“本郡主只能硬搜了。”
萧淮唇角动了动,望着月下:“你可知,在太子府动兵,是什么罪过?”
月下轻声道:“我只知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隔着火光,萧淮和月下目光相触。
天气寒冷,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了。黑夜中,火光照亮了人影憧憧,无声随着灯火晃动。
萧淮桃花目闪动,咬紧了牙,下颌绷得死紧,看着对面人,终于慢慢松开绷紧的下颌,正要开口——
一旁祁白芷转向他,哀哀唤了一声:“殿下?”
她的眸中都是:一次,一次都不行吗?
萧淮面色一静,心头一软。
月下看着前方两人,很轻的一声轻嘲,她道:“如此,本郡主先领罪,我郡主府诸人听令——”
听到这里,萧淮再顾不得心软了,只得怒向月下,吼了一声:
“把人给她带过来!”
怒气滔滔。
话落,萧淮轻轻拧了拧脖颈。没有看月下,对一脸怔愣的秦兴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孤的话?把祁三那个狗东西给孤带过来,他惹出来的事儿,孤站在这儿冻了半天了,他倒好,是不是还在后院烤着火剥栗子吃呢!”
秦兴立即带人去传话。
祁白芷一张脸顿时煞白,轻轻摇头,哀求道:“殿下?”
萧淮看向祁白芷:“祁三那么大一个人,怕什么呀!躲什么呀,就出来!孤倒要看看,咱们大周明珠郡主今儿是不是要当着孤的面,把孤的表弟给活剐了!”
说完,萧淮看向月下,冷笑了一声。
火光中,月下垂着长睫,没有动。
直到有了响动——
小洛子顿时绷紧身子,咬紧了牙,看向来人方向。
翠珏和璎珞不觉靠向彼此,也看向来人。
祁青斌一张红光满面的脸,此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摇摇晃晃,不像领罪,倒像凑热闹来了。
翠珏立即紧张地看向月下。
这一次,翠珏从郡主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思。
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安静地看着正走来的祁青斌。
一旁秦公公说是把人带过来,更像请过来。
祁青斌带着一身从暖房中走出的松散劲儿,还有未退的酒意。人来到了,立即对上首的萧淮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完转了头,看向月下道:“郡主想抽就抽吧,不过最好别抽脸了,回头到了宫里,实在不好跟姑母和姑父交待!”
一张有恃无恐的脸。
这时候竟然还笑了笑。
他还笑?
月下目光漆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都是她的小丁子。
前生,他一次次冒险出宫为她打探。
在无数个黑夜中,陪着她。
最后,陪她葬身火海。
今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
他已经吃了那么多苦。
那么多苦。
能进内书堂,他多高兴啊。
他那么努力地认字,读书。
那么努力。
火光中,祁青斌扬起他那张红润油腻的脸,挑眉道:“怎么?郡主今儿出门着急,没带鞭子呀?”
有恃无恐。
她的小丁子那么苦,他还笑!
豁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明珠郡主两步上前——
一把锃亮耀眼的匕首已经横到了祁青斌的脖颈上。
脖项一寒,祁青斌顿时一僵,整个人都不敢动了。
从众人的反应中,他立即猜到脖前森森的寒意来自那柄与金鞭配套的金匕。不用看,他都知道,郡主手中握着的金色镂刻匕柄上刻着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祁青斌声音都哆嗦了:“我说,郡主你——,你可握稳了!你们,你们可都别乱动!”
万一谁乱动,惊了郡主,一个不稳,他可就真完了!
他可听说这是由天下最有名的冯工铸造的,其刃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祁青斌倒不怕别的,就怕意外!毕竟明珠郡主是脾气大,可不是真傻!杀他?只要不是真傻,就绝无可能!
可他是真怕,明珠郡主匕首使得不熟,就怕万一!
祁青斌越发连唾沫都不敢咽了,一动都不敢动。玩归玩,闹归闹,可别拿着这柄大周最锋利的匕首开玩笑啊!
上首,萧淮看着执匕的月下,只觉眼前是一幅极美的画面。怎么有人,连发脾气,都这么美!
萧淮比谁都放心,谁都可能杀人,他的朏朏,不会。
仁宗和武宗给了月下各种特权,唯独不包括杀人。人命关天,对于其他权贵只是听听,对于他的朏朏,却是那么认真地当一回事。认真得,每次想起来,都让萧淮觉得——可爱。
他的朏朏,是绝不可能杀人的。别看外头那些大臣们个个口中都是苍生,其实呀,只有他的朏朏,把人的性命看得珍贵无比。不是某一个人的,是每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萧淮轻轻一笑,撩起眼皮,看着前方人。
祁白芷看向月下,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同祁青斌一样,她笃定月下不会真怎么样,顶天了,就是一顿鞭子,顶天了。祁白芷柔声劝道:“郡主,为了一个阉人,您真是闹得有些过了。”
淡淡的语气,好像依然是那个总是包容温柔的姐姐。
闹也闹了,如今刀子都亮了,萧淮也开口劝了:“行了,为了一个奴才,你这个做主子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火光中,月下看着他们一张张脸,稳稳地握着她手中的刀。
她冷笑一声——
这时人群一动,是郡主府的人抬着小丁子来了。
小丁子显然是得知郡主夜闯太子府匆匆赶来,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被人抬着,一张苍白的脸直直看向郡主。
月下握紧匕首,看向他。
一旁小洛子几人连呼吸都轻了。
翠珏和璎珞更是大气不敢喘,愣愣看着小丁子,心死死揪起来:祁三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转眼之间,小丁子虚弱至此!整个人好像都——,好像碎掉的花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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