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武康县是委实不能多待了。
慕朝游去了趟药堂,完成了阿敬的嘱托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城内局势有了王道容的控制,想来也无需她再多操这个心。
她回到吴家,不顾吴友田等人惊讶阻拦,坚决请辞。行装是一早便打点好的。
她轻装从简,毫无喘息,一口气直奔附近渡口。
第124章
仓促出逃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这两年来在武康颇具声名。一旦“仙姑”的名号传到了王道容的耳朵里, 以他的性格势必要追究到底。
虽说她从未以真名示人,对外都遵母姓吕。但慕朝游仍不敢赌这个微小的可能性。
乱世出行,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事已至此, 慕朝游没有任何选择。
一路上她不禁要避开义军耳目, 更要小心避开这些走投无路的乱军残兵,山穷水尽的流民路匪。
饶是她再小心谨慎, 一路走走停停,却还是在日暮时分, 武康县边境撞上了一队乱军残兵。
这些残兵已被逼上绝路,见她孤身一人, 当即便露出一副凶恶之相团团地围了上来。
1、2、3……足足有十多人之众,慕朝游略扫了一眼, 心中默点着人数,每点一个, 心里便往下沉了一寸。
就算她项王转世, 1v10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了。
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 抬眸望向当中疑似队长的那个, 主动示好说:“诸位军爷拦住小人, 可是为干粮钱财?若是为干粮钱财, 小人虽所携不多,仍可都孝敬军爷,只求诸位军爷看在小人乖顺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她心跳如擂,喉口干涩, 一边说, 一边小心翼翼地解下行囊,推到那队长面前, “这世道不易,大人物吃香喝辣,咱们普通百姓拼死拼活也只为有一口饭吃,挣一条活路。诸位军爷是哪里人?我有个弟弟,昔年也被强抓了军丁……”
她强忍着不适,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为能拉个近乎。谁知道这些残兵对视一眼,竟哈哈大笑,根本不买她的账。
“少废话什么!老子我凭本事抢你,倒被你说成恩惠了还?还想跟老子们谈条件?!”
“我们非但要抢你的,吃你的,”其中一人嘶哑着嗓音,挤眉弄眼一笑,“还要把小娘子你绑了,杀了,烧一锅热汤,分予兄弟们都尝上一碗!小娘子细皮嫩肉,滋味定然美极!”
听了这一席话,慕朝游一颗心终于哐当一声直入谷底。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毋须再妄想着通过和平的途径解决问题。她虽然不能一打二十,但拼尽着一条性命,总能杀个十个八个的。
生活在这个乱世,慕朝游早就明白,惜命是为了活下去而必不可缺的信念,但必要时仍需将生死置之度外。
趁着那队长上前扯她包袱的时机,慕朝游毫不犹豫地掣出袖口短剑,一剑搠进了他心口。
鲜血如飙。霎时间震惊了在场众人。那队长愣在了当场,还没回过神来,便断了气
“操他妈的!”众人面色齐变!
不知是谁高骂了一声,话音刚落,刀剑寒光灼灼,一齐对准了她四肢心肺!
可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色黝黑,其貌不扬的农妇,却在剎那间摇身一变。
她飞快地拔出队长腰间长剑,一双黝黑的眼里射出冷锐寒芒,周身气势倒比他们更像个久经战阵的女战士。
这些残兵,有多少是经过了正规的训练,不过多为流民强发,连刀都拿不稳就仓促上了战场。虽侥幸活了下来,也练就了些本领,但比起战斗,更擅长逃跑。
这些人打打顺风局也就罢了,一旦战局显露出颓势,就忍不住要跑。
慕朝游先杀队长,先声夺人。当中便有个胆子小的,微白了面色。慕朝游瞧准了这个间隙,以这人为突破口,朝他扑了过去。
那人果然下意识转身要逃,还没跑出两步路,就被慕朝游一剑刺穿了后心。
眨眼功夫,慕朝游强杀两人,余下的残兵登时哗然!又有人两股站战,故态复萌,蠢蠢欲动,想要逃之夭夭。
还是有人大喝了一声:“我呸!她就一个女人!怕个鸟!你我这么多人加在她一起还怕她这一个?!兄弟们!给我一起上!”
这一声呼喝勉强唤回了余下之人的信心。众人精神一振,又纷纷围将上来。
蚁多咬死象。慕朝游虽先杀两人,气势上令这些败兵不敢直撄其锋,但这些人武艺再如何不堪,好歹也是久经沙场,一人胡乱戳一枪,也能令她顾此失彼,自顾不暇。
她不敢松懈,只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脚下步罡踏斗,手上长剑如长蛇吐信,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自保的同时争取能再偷两个。
随着包围圈越收越紧,慕朝游的体力也在迅速流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强杀了几人。
她受了一些伤,流了不少血。身上的衣服被血浸得透湿,掌心汗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黏腻湿滑得令她几乎再也握不住剑。
正当慕朝游两眼发黑,脚下发飘,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豁出去跟这些人同归于尽搏命之际——
倏地!耳畔惊起一道短促的镝音!
慕朝游蓦然惊起回眸!
只见一队骑士不知何时高举着火把赶到,马蹄急促,火光高张,在一片人喊马嘶之中,分列成一道道火龙。簇拥着为首的一骑。
那为首的青年乌发高束,乌眸平静冷淡,薄薄的眼皮子一低,眼底泛出一线佛头青色,他拈弓搭箭,挽弓如月。视线并没有看向慕朝游。
青年轻轻将指尖一拨,慕朝游心里一跳,下意识闭上眼,破空一箭贴着她颊面掠过,正中她身边败兵眉心。
那败兵连一丝声响也无,就睁大眼软倒了下来。
余下的败兵骇然色变,眼神惊恐,想要再跑也已经来不及,不是被马蹄践踏五脏破裂,就是被那青年指尖连拨,连发数箭,箭箭当颅穿胸而过,魂归西天。
顷刻的功夫,慕朝游身边便已尸横遍野,只剩下她一个还在喘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那青年视线。
青年放下弓箭,微微勾唇,竟朝她笑了一下。
云开月散,王道容乌眸清灵,面似芙蓉,如月中辉,花之鬼,夜之魄,他嗓音清亮,轻笑说:“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动了动唇,心神巨震,在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之下,竟眼前一黑,力气耗尽,昏死了过去。
王道容面色微地一变,忙翻身下马,将人拦腰抱起。
怀中的女人触手并不柔软,皮肤因为经年风吹日晒,微有些粗糙,乱发遮着一张涂黑的脸。
王道容却微抿了唇角,心头狂跳,在刚触及慕朝游肌肤时,他险些便双腿一软,软了下去。失而复得的狂喜、心痛,乃至心酸如巨浪铺面,打得王道容头晕目眩,他不假思索地脱下身上狐裘,将她当头罩下。
他身边亲信士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太明白他缘何失态至此。
王道容颤抖着双臂紧揽住慕朝游,隔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境,拨转马头,沉声说:“走。”
黑夜之中,王道容不敢喘息,一路催马狂奔,仿佛要将内心的激越之情统统都抒发出来。
树影混沌如鬼影都从道旁飞驰而过,流云逐月,照一地落花松针,初春夜风翦翦轻寒。
王道容猛嗅一口春夜寒风,仍难减心头火热,他乌眉飞扬,喜形于色,心情激动难言,不由微微闭眸,放声慷慨长啸,嗓音清昂,声振林木,绕树不绝。
这一路打马狂奔,当奔至县廨时,王道容头发也早已在狂奔之中散开,他披散着头发,衣襟大开,衣裳不整的抱着慕朝游,直闯入县廨后院。
荒唐放旷作派将院中正在宴饮取乐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六郎?!”
“府君?!”
县令于芝与院内亲兵都忍不住诧异地围了上来。
王道容却抱着慕朝游,一路长驱直入,回到下榻的卧房。
于芝心里咯噔一声,忙叫不好,跟在他身后狂追而去。
卧房之中,正或跪或坐八个环肥燕瘦,姿容绝世的美伎。这都是今夜他特地为王道容备下。
那些美伎没料到有人突然闯入,纷纷花容失色,惊叫不迭,定睛一看。却看到个放达风流的美貌公子。
王道容神情漠然,视若不见,淡淡说:“滚出去。”
于芝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乍见这一幕也愣住了。
他那日送了五个美人予他,那时王道容怎么说的?
美色当前,青年唇角只浮现出一抹无奈的,清雅的笑影,温声说:“于县好意,容只能扫兴了。如今三吴战事未休,容实在无意于在此时吟弄风月。”
灯火漾漾在他眉眼间流转,映照他面容愈发清雅如玉,嗓音轻轻,不疾不徐。
饶是那几个女伎如何使出百般解数,王道容也都静静微笑,不为所动,他一袭白纱裹身,乌发齐整,正襟危坐,恍若灯影里浸着的一尊白玉神像,直教人不敢冒犯,
那副清隽温和,沈静端庄的君子形象也叫于芝印象一直十分深刻。
在场众人不意那个温雅动人的王六郎,竟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语,作出如此傲慢之态。
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大喊着叫女伎们都出去,自己也忙退出了卧房。退回庭院里,他心里仍砰砰作跳。
方才那一眼,虽然仓促,但他看得却很清楚,王道容怀里抱着的明摆着是个女子!
灯影幢幢映照在窗,于芝心里漏跳了一拍,浑身发软,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多瞧了一眼。
灯火中,王道容抱起慕朝游,见她浑身浴血,他心中一凛,因狂喜而发热的大脑如浇了盆冰雪一般清明了下来。
他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顿时痛起来,她衣服上的血太多,已经干结成了一片片,王道容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那些败兵的血还是她自己体内流出的。他心里头发慌,又痛,忙抿了唇角,替她解开衣裳想要瞧个仔细。
屋外头的于芝吓得忙倒退了两步,心里感叹,本以为这王家六郎是个难得一见的礼法人物,雅致君子,没想到是个色中饿鬼。
素闻名士风流,行事荒诞无所忌讳,如今一看,果然诚不我欺。
这哪里是不近女色,分明是之前没送进他心坎,这不,他自己找的竟连一刻钟也等不及!
第125章
慕朝游昏昏沉沉中仿佛做了个梦, 梦到王道容朝她莞尔微笑,嗓音清亮如银,对她说, “朝游。好久不见。”
她立刻就陷入了个好似永远也挣不开, 逃不掉的梦魇,这感觉有点儿像鬼压床, 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但身体动不了。
而王道容就是那抹艳色的鬼影。
她梦到自己被王道容抱着, 揽着,被他放到榻上。
她感觉到他顿了一会儿, 紧接着她的衣襟一松,胸前一凉。
她心中一惊, 王道容却一怔,没着急动, 他怔怔地坐着, 仿佛也陷入了一场梦魇。
隔了一会儿, 他才猛然惊醒, 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皙白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 柔如一片羽毛,沿着她的锁骨,胸腹游走。指尖微凉,像一场细密密的春雨洒落在身上。
六年时间足够漫长,漫长到,王道容那水墨画般的眉眼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那双佛头青色的, 春月一般柔媚的眼,正目不转睛地, 赤衤果衤果地掠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漫长到,再一次在他面前衤果-裎相对,也使她感到极为羞耻。
她手不能言,口不能动,耻辱之际,焦灼得恨不能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到底在看什么?又要看到什么时候?
可王道容素来是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他目光炯炯,仍未移开他的视线。倘若他视线中欲望横生也便罢了,可他的目光一派坦坦荡荡的柔和清明,像三月天里的杨柳晚月,像初春一场小雨,那眼波欲说还休,是诗家的风花雪月,不是红尘中的欲壑难填。
他瞧她的身体犹如在瞧一卷画卷,眼里闪动着淡淡的心痛。
正因为他太过坦荡、笔直的视线,才使得她愈发羞耻焦躁。
她动弹不得,身如大地一般被迫在他面前展开,承纳春雨的润泽。
也不知王道容到底看了多久,久到她恨不得把他一双眼珠子抠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去墙角的矮柜里拿出了一瓶伤药。
他极尽耐心,包容地替她搽药,她身不能动,擦完这面,王道容便有条不紊地给她翻个面继续搽,浑如给孩子换尿布一样自然,慕朝游被迫面朝下躺在他的双膝上,羞耻得想哭。
她化耻辱为力量,努力地睁大眼,用尽全身力气调动那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暗搓搓地不知奋斗了多久,终于,整个人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般,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清晰,慕朝游能清楚地瞧见王道容低头时那纤长的,乌黑的,历历可数的眼睫。
她心里蓦地升腾起一团怒火,不假思索,反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虚弱地骂了一声:“滚开。”
王道容猝不及防,满满吃了她一巴掌。他一怔,显然也没想到刚刚还昏睡着的她是怎么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捂着脸,惊讶地睁大眼,“朝游,你醒了?”
六年不见。迎面就是一掌,王道容细细品味着颊上火辣辣的刺痛,那股热意顺着面上皮肉,到掌心,再到心肺,他心里头火热,满满当当,竟感到些奇妙地怀念与喜悦。
他眼一弯,眼波如水,竟不知廉耻地轻笑了一声,一声笑接着一声,“还能动手打我,想来是暂无大碍。”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没见,他说的第三句话便是这个,霎时哑口无言:“……”六年不见,这人好像愈发自洽了。
王道容被打仿佛极为高兴,指尖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颊侧的红痕,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变得愉悦起来,眉眼弯弯的。
慕朝游见不得他这样欢喜,冷冷问:“我这是在哪里?”
王道容叹息:“此处是武康县县廨。朝游。六年不见,你当真便如此冷淡吗?”
慕朝游很不可思议:“你让我对一个一上来就解我衣裳的家伙报以宽容?”
王道容柔柔叹息:“朝游,你身上受了伤,容要替你上药,无奈之下这才出此下策。”
慕朝游合拢身上的衣裳,抿了抿鬓角发丝:“不劳郎君费心。”
她站起身想走,但受伤不轻,脚步虚浮无力,才走了两步,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跟头,还是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她撞了个满怀,嗅到他衣襟间熟悉的,干净的兰草芳香。慕朝游霎时就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只一挣,王道容便松开了她。他并没有如她预料一把紧抱着她不放,只顺势掌心轻摩挲了一把她乌黑的发顶。
慕朝游一阵恶寒,她走得急促,三天没洗过头,头发里不是血就是汗,也难为他这个有洁癖的能坦然摸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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