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店内诸事一一安顿下来,慕朝游果断拿了一卷麻布,租了辆马车赶在日落之前往鸡头山赶,马车到了山下,付了车夫银两弃了车。
在山下的茶摊问得了邓母和阿雉的消息,就一路踩着杂草灌木上了山,途中不忘往道旁的树枝上挂麻布条做记号,免得到时候王道容若带人来找不到她。
邓母约定的地点极偏,慕朝游走了半晌才在一处乱草丛生的断崖附近看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这是鸡头山一处人迹罕至之所。
面色苍白如鬼的老妪就这样冷冷地伫立着,在她身后几步就是乱石纵横的悬崖峭壁。
望见慕朝游真的来了,邓母一手紧攥着阿雉,将阿雉往旁边的断崖推了半步,浑浊的双眼里陡然爆发出仇恨的光焰来,“你来了?!你也敢来!!”
阿雉被她挟持在怀里,小小的姑娘头发散乱,一双眼早已哭肿成了一对核桃,见她到来,吓得哇哇大哭,“阿姊!!”
乍见这惊险的一幕,慕朝游一颗心险些跳出了喉咙口,她不敢多看阿雉,更不敢激怒邓母,只得暗暗掐了一把掌心,强令自己保持镇静,“大娘相邀,怎敢不来。”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敢表现出太多对阿雉的重视,神情竭力谦卑柔顺,“大娘要找的人是我,你怀里的孩子是无辜的。”
“大娘将她放了,不管要对我做什么,我们都好商量。”
“放了?!”
邓母简直恨毒了她,一双眼像两把刀子一般恨不得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原本颓白如鬼的面色也一下子有了血色,白模一般的脸也鲜明生动起来。
双颊好似燃烧着生命一般涨得通红。
她都打听清楚了,杀害她儿子的那个贵人与这个放荡的贱人相识。
也不知道这小贱人用了什么骚浪的手段,勾得那士族子弟为她出气这才害死了她儿子!可怜她儿子死得这么冤枉!她恨,恨毒了心肝!她痛,痛断了肠子!
“你害死了我两个儿子!我凭什么将她放了!”
“今天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走!都给我把命留在这里给我儿子陪葬!”邓母越说神情越见激动,一只手紧掐住了阿雉的脖子,阿雉吓得大哭不止。
而她面皮也在这时抽动不止,双眼血红,已近癫狂状。
……不对!
慕朝游心里陡然一惊!一股不详的预感如一片乌云一般重重压在心上,压得她脊背发凉。
邓母的状态不对劲!
她喉口发干,再仔细瞧了一眼。
邓母血红的双眼竟在此时真的滴下一串触目惊心的鲜血来,一张面皮如鼓皮一般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蛰伏在她脸下,不断地挣扎翻滚,将将破体而出!
慕朝游毛骨悚然,缓缓摸上袖笼里的符剑。
只见一股淡淡的黑气正不断从邓母身上散溢出来,她弓着身子,喉口不断酝酿出咕噜噜的声响,不像是人,倒像是兽。
“吼!”
伴随着一声简直能将人鼓膜震破的狂啸怒吼,邓母浑身上下开始渗血,肚皮也越涨越高,肌肤如墙皮一般片片皲裂!
平地起了一阵大风,狂风摧折劲草,四面山壁上不断有落石滚落了下来。
慕朝游皱紧了眉,强忍住不适,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瞧望去。
待看清眼前身影,慕朝游心底倏地一惊。
她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邓母!
却见一个身高数丈,青面獠牙,浑身赤裸的鬼物,它整个躯体就好似以人类的尸块拼接而成,肉山一般的身躯上长满大大小小人眼数千,又从肉块与眼睛的缝隙中,横生出数百条人类手臂来。
一只眼睛动,则成百上千只人眼迭瞬明灭,一齐冷冷乱翻,数百只人手在半空中伸张不定。
许是从邓母体内破体而出之故,它身上还挂着一张残破的人皮,不断有鲜血渗出来,走一步,就是个血淋淋的大脚印。
来之前慕朝游也曾反复预料推演过邓母会采取何种复仇措施,却万万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根本不是邓母!
第050章
眼前这个鬼物恐怕一早便占据了邓母的身躯, 会和建康那突然消失的阴气有关吗?
阿雉这个时候已然是吓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一声。
那鬼物伸出一只手掌就要来抓慕朝游,慕朝游侧身躲了过去, 它抓了个空, 手臂竟然又暴涨了一大截。肉山中的那几百只手似乎也各有意识,一起在半空中躁动不安地四处乱抓乱舞。
同时自它体内还不断有黑色的雾气滚滚而下, 与乱舞不止的人手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手指抓在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令人胆寒的凹痕沟壑, 乱石如雨般纷纷浇注而下。
慕朝游在这样连环的、密不可分的攻势下,既要躲避这些层出不穷的人手, 又要注意避开下落的巨石,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如同被蛛网困死的小虫,百忙之中, 只能竭力朝阿雉大喊, “离山崖远点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过来!”
阿雉呜呜地捂着嘴哭着, 趁着那鬼物和慕朝游缠斗在一起, 四肢并用地胡乱朝战局外爬。
所幸她今日带着的符箓比较多, 慕朝游眼见余光瞥见阿雉那道小小的身影, 忙抬起手祭出一沓符箓替她遮掩。
风雷火电一时皆下,声威赫赫,声势之大,引动得整座山谷好像都跟着震了一震。然而,这样的疾风迅雷砸落在那鬼物身上, 竟如同毛毛雨一般, 也只是给它身上多添了几道口子,压根未伤及它的根本。眼前的鬼物, 其凶悍强大,竟是她生平所见之最。
她的反抗激怒了面前的鬼物,它狂啸一声,顿时挥舞着几百只手臂朝她抓了过来。
慕朝游在这“人手丛林”间腾挪翻转,鬼爪擦过她的肌肤,在她身上割开一道道寸深的血口子,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只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血溅当场。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整座山崖也渐渐陷入了阴气包围之中,愈发浓郁的阴气透体而入,慕朝游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动作也因为阴气入体,而愈发迟缓。
心知在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慕朝游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倾落!
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这一剑裹挟着风雷,将鬼物一臂连肩斩落!
慕朝游惊喜道:“王郎君!!”
他那柄剑,以天外陨铁铸成,是真正证盟于天地的法剑,‘凭三尺之神锋,以制神魔之非道’,自不同凡俗。
情势所迫,王道容仅仅朝她略略颔首,便又扭过脸去专心对付面前这庞大如小山一般的鬼物。
慕朝游见他手中剑光急闪,不愧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子弟,与她这个半道儿出家的野路子不同,每一击,都蕴含无边道威。
剑光漾成一片冷滟滟的银光,钊飞电御一般,速度极快,鬼雾之中恍若一点飞星,上下翻飞闪烁不定。
王道容的出现让慕朝游压力顿时为之一缓,不过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借着剑光的遮掩,不断抛掷出符箓,手中长剑也挥舞出道道雷光电芒,朝那鬼物刺去。
渐渐地,两个人于不知不觉之间配合出了默契。
王道容诱敌在前,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同时剑光连点,如黑夜中闪烁着的指北星,指引着慕朝游在“人手丛林”中来回穿梭。
慕朝游足尖在手臂上一点,鹞子翻身一般,凌空而起,不断从侧面或者后方攻入。
鬼物身化百手,与它相斗,最怕的便是被它急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带偏了去,一步乱,则步步乱,到时候如困兽之斗,想要再脱身难于登天。
刚刚慕朝游就是深陷其中,如身入泥沼,寸步难行,贸然妄动,反而沉没得更快,她到底不像王道容系统的学习过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很难勘破其中的蹊跷,找到生门。
但她有一项特长,便是在阴阳术数一途之上,悟性极高,也从不拘泥于眼前的细节,王道容以剑光牵引,她很快就能从这黏着的攻势中跳出来,找到自己的节奏与打法。
这些人手固然多如树丛,但好像各有意识,各作主张,配合并不算默契。慕朝游配合剑光,身如一点飞梭,在“人手丛”中穿针引线,很快便令这些人手自乱阵脚,互相撞车,绞成了一团,而她却越打越流畅顺利,水银泻地,高山飞瀑一般,很有大开大合,酣畅淋漓的气象。
自得知慕朝游留信,再到赶来鸡头山上,瞧见这鬼物的第一眼,王道容便心知,眼前这鬼物正是他放任建康阴气汇聚所形成的鬼孽。
邓母对慕朝游的恨,以及四方阴气对神仙血的向往,促使它们凝结成孽,借着邓母身躯孕育而生。
这正因为是四野亡魂化生而成,才长成这般人类断肢拼接而成的狰狞模样。
这有点略略出乎王道容的意料。
他本打算收服驯化这只鬼孽为己所用,但面前这只孽其貌寝丑陋,令王道容难得迟疑了一瞬。
他平日里就极为注重姿态,驱使这样的东西上阵杀敌,恐怕徒增笑柄。
他心中还未决断,又旨在收降,因此剑光虽然迅如飞电,厉如惊雷,但也只是以斩断它行动能力为主,并未打算伤它性命。
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只鬼孽灵智未开,意识也都是一众亡魂残存凝结而成的共同体,眼见局势顷刻翻转,几百只亡魂,几百道声音齐齐不满地尖啸起来,促使它拼命一搏!!
鬼孽突然挣扎剧烈,慕朝游和王道容觉察到蹊跷,不约而同齐齐加快了攻势。
哪知道这鬼孽被逼进末路,这一番攻击竟然只是佯攻,一掉头,竟朝着远处瑟缩在一棵松树下的阿雉奔去!
慕朝游大吃了一惊,配合王道容一剑将它半个身子都砍落了下来,却还是低估了这只鬼孽求生的欲望,它竟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身子,数十只手一齐攥住了阿雉的腿脚,朝崖下摔去!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来不及分辨王道容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决不能让阿雉受自己的拖累,命丧于此,忙飞身去追,终于赶在阿雉坠崖之前,一剑挥出万钧雷芒,将桎梏着阿雉手脚的人手丛齐齐斩落脚下!
鬼孽吃痛之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凄号。
这竟还是佯攻!
它余下的那十数只“人手丛”,一部分应付赶来的王道容,一部分顺势缠上了自己真正的目标。
在手腕脚腕被人手紧攥着甩下悬崖的最后一刻,慕朝游的大脑从未有今日一般明晰,生死一线之际,她已经做出了最迅速,也是最理智的决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阿雉推向了崖边!
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入怀中,阿雉扭过身子,泪流满面,朝着崖下凄声大叫:“阿姊!!!”
时间在这一刻近乎定格,慕朝游摇摇欲坠的身影凝固在王道容的眼底。
那一刻,他心头好像浮现出千百种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仅仅只是一剑反手刺那鬼孽心口,将阿雉往外一送,赶在慕朝游坠崖之前,拥着她一齐跌入了百丈渊崖。
慕朝游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下坠。
在跌下悬崖的最后一秒,王道容突然出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道容迅速将手中长剑刺入山壁,以减缓二人下坠的趋势。少年指骨寸寸崩裂,渗出鲜血来,唇瓣却紧抿成一线,不肯轻言松手。
直到剑刃终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四分五裂。
王道容往下扫了一眼,在两人落地的剎那间,及时调整了身姿,将身一转,以己身为肉垫,抱着慕朝游重重砸落在地上。
脊背与后脑同时承担着巨大的撞击力,王道容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便失去了意识。
……
黑暗。
无尽的黑暗。
王道容孑然一身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远处亮起一星的火光。他微微一怔,未及多想,下意识地朝那火光走去。
甬道的尽头,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围着篝火团坐着。
柴火之上架着一口破锅。
水已经烧得微热,锅里绑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僮。
那小僮被剥得赤条条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形容十分狼狈,但唇红齿白,肌肤细若白瓷,明显出生优渥。
仔细看去,这锅内被人烹煮的小僮,样貌竟与他酷肖。
被人绑在锅里煮,这小僮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静,一双乌黑的眼平静寒凉如磷火,幽幽地望着眼前的流民。
火光跃动,自人身上惊起一道道扭曲的影,像鬼在跳舞。
鬼跳动着,贪婪地淌下涎水来,打量着这活人如鬼的世间。
其中一人瞥见那小僮的视线。这小僮瞧人的时候双眼是直勾勾地望,他眼黑多,眼白少,平静过头便呈现出一股古怪的非人感,令人心惊胆战。
那人被他看得心头火起,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劈头盖脸便扇了他几嘴巴,直将小僮白嫩的肌肤扇得高高肿起。
一阵风来,火光跳动得更加激烈,像是湮灭的人性与跃动着的欲望。鬼影也扭动得更加激烈,贪婪地,激动地,涎水越发汹涌,快快,那细皮白肉,咬一口滋味定美。
在他们脚边散落了一地白森森的死人骨头,瞪着两个黑窟窿,很明显这是死在小僮之前的“前辈”,骨头上那一点点肉丝都已被人舔得干干净净。
这是百姓与士族大批南渡的那几年,中原战乱,流匪四处为恶,人一旦饿极了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便是世家大族有部曲一路护着,也惶惶终日,生怕哪一天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路上的野鬼。
小小的王道容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与王家的车队走散,身边仅仅跟着一个僮仆,在遇到因为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流民之后,僮仆将他送了出去,换得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小小的王道容容色镇静,他的心底,奇怪的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之意,更多的是好奇,小僮态度抽离,好奇而冷漠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战火湮灭了一切仁义礼仪,伦理道德,这一刻他直面的是人类最原始,最残暴,最凶恶的欲-望。
王道容只瞧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任由锅内的水渐渐沸腾,小僮最先被煮熟的是外层的肌肤,然后便是肉和脂肪,心肝脾胃,在沸水里煮熟了,煮化了。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已经很久未曾做过这个梦。
与梦境不同的是,现实中,不久之后正巧有一伙胡匪经过,这伙流民忙着逃命,竞相作鸟兽群散,哪里还顾得上他。
逃跑途中有人撞翻了大锅,幼时的王道容从锅里摔了出来,强忍着疼痛,赶在胡匪到来之前,将自己凑到火堆前,烧去了身上的绳结,一瘸一拐地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的道路。
侥幸逃生之后,他不知往何处去,只能赤-身裸体地惘惘地行走在原野中。
在这之后数年,王道容会常常做梦,梦到险些被流民烹煮分食的这一日。他也没告诉王羡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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